第八五二章 多歧路今安在(十一)

有时候,命运就是这样的离奇。

英法在印度的困境,其实源于英法自己。

英法在加勒比地区疯狂地贩卖奴隶、种植甘蔗、制造蔗糖。

荷兰人不得不在南洋,加大对蔗糖的控制,继续压低蔗糖的价格,利用东方廉价的劳动力试图对冲加勒比的蔗糖,越来越多的华人被拉入巴达维亚甘蔗园、越来越低的蔗糖收购价积蓄着华人的怒火、越来越狭窄的市场酝酿着巨大的危机。

于是,许多年后,当英法把目光投向印度的时候,却惊奇地发现,他们自己亲手把他们最难缠的对手,送到了距离印度只差一条狭窄海峡的锡兰。

因为英国的贩奴法案和糖税法、因为法国的海地黑人法案,所以七八万汉人在地球的另一边的海岛上,稳稳扎根。

此时已经醉了的杜普莱克斯,发完牢骚后,只余下了羡慕。

“如果……如果在印度,有像你们在锡兰那么多的汉人的法国人,甚至不需要这么多,只需要有五分之一,我就可以驱赶南印度的英国势力……”

【讲真,最近一直用咪咪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安卓苹果均可。】

杜锋只道:“这未必是坏事。这证明你们法国百姓的日子过得还不错,不肯背井离乡移民他处。我听说你们在北美的移民都很少……你要知道,如果天朝距离那片肥沃且无人的土地,只有从京城到海南那么远,会有成千上万的百姓去那里开拓垦殖。没有人愿意背井离乡,如果生活的还不错,也就不会有这么多人选择下南洋。”

“对天朝来说,天朝最羡慕的就是美洲的土地。至于财富、丝绸、棉布、物产……那不是天朝所喜欢的。天朝喜欢的,是空白的、未曾开垦的初女地。”

从当初靖海宫时候就开始的法语教育,以及这些年在锡兰与法国人打交道的过程,让杜锋已经可以用流利的法语和杜普莱克斯进行交流。

他依旧延续着刘钰的说法,鼓吹大顺最喜欢的土地是空白的可耕种土地,并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法国百姓小日子过得不错居然没有大规模移民迁徙的某种羡慕。

杜普莱克斯对杜锋的话,并不全然相信,却也不全然不信。

“我不知道你们中国的决策者,到底做出了怎样的决策。看上去,你们的每一步,都像是被动地承受着欧罗巴各国的冲击后,做出的对应冲击的反应。无论是出海贸易,还是挤走荷兰人……但无疑,你们已经占据了优势。”

“你们在印度,选择了英国人在欧洲一样的政策,试图构建印度的均衡,构建我们与英国人、印度人的均衡。”

“但现在,这种均衡即将被打破。戈登是个蠢货,他没有能力接手我留下的一切。英国人的进攻,不会停下。”

“我希望你能够转告你们的兴国公,或者报告给你们的皇帝:印度的均衡一旦被打破,获胜的英国人一定不会停下他们的脚步。用印度作为支点,他们会不断侵袭你们的势力范围。”

“他们学会了我的很多办法,他们可以学习我的办法,但我却不能学习他们的办法,因为我学不会他们政府对他们的支持……”

杜锋想着刘钰以前说过的话,毫不委婉地提醒了杜普莱克斯。

“兴国公说,你对印度的热衷,其实是一种错误。”

“因为法兰西如果想要保证在印度的优势,就需要一支强大的海军,保证巴黎和本地治里的联系,就像是天朝的大运河一样。”

“可是,如果当法兰西拥有了一支足够保证巴黎与本地治里紧密联系、且不会被切断的海军。”

“那么,法兰西为什么不利用这支海军,渡过海峡,登陆英国呢?”

“所以,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的。”

“法兰西拥有印度的前提,是拥有一支可以击败英国舰队、登陆英国的海军。而拥有这样一支海军,法兰西不会选择印度,而是会选择先消灭英国。”

“所以,只要英国仍旧存在,那么法兰西就永远不会得到印度。”

“同样,如果英国不存在,那么天朝和法兰西的友谊,又凭借什么来维持呢?法兰西,是否有能力,绕过好望角、非洲,和天朝的家门口这里进行一场决战,来赌印度的命运呢?”

“最近的、拥有数万汉人的城市,就是我脚下的高浪埠。”

“最近的、拥有数万法国人的城市,是波尔多。”

“印度之于法兰西的王冠,只是点缀。”

“印度之于天朝的皇冠,却如同一百年前的辽东、不久前的准噶尔汗国,我可以不得到,但却决不允许别人得到并且统治全境。”

“某种程度上讲,不断扯你后腿的法国海军将领、不给你支援的法国内阁,维护了中法之间的友谊。”

“天朝不喜欢印度密集的人口,也不喜欢这里和天朝冲突的货物。但却更不喜欢这里被别人占据。”

“天朝喜欢这里分裂,因为这样,天朝才有‘人质’,才能用这些‘人质’,保证中欧之间的贸易稳定,不会被你们的私掠船劫掠。”

这个“人质”理论,事实上大顺已经用过几次了。

这是大顺的无奈,地球太大,海洋太宽,注定了大顺没有直接参与欧洲战争的能力。

这个人质理论,在中荷之前的争端中,用的最多。

南洋作为人质,才能逼迫荷兰一步步妥协,最终榨干了所有妥协后,才下的南洋。

杜锋的意思是说,你们英法之间在印度搞事,大顺一般情况就是看眼。

因为你们斗的越凶,大顺这个旁观者,价值就越大,也就是所谓拿印度做人质,逼迫英法在贸易问题上进行一些妥协。

英国人的确可以劫持大顺的商船,而且大顺绝对没有能力跑到伦敦去报复。

但是,英国人如果在大西洋劫持大顺的商船,大顺就会选择在印度进行报复,去不了伦敦,还去不了圣大卫堡吗?

听起来,好像没错。

而且听起来,好像很有道理。

一个四方角逐的印度,可以作为人质;而一个被一方势力统一的印度,只能作为敌人。

至少,这是一个可以自圆其说的、基于某种地缘政治理论提出的忽悠。

其实到这一步,忽悠已无意义。

杜锋只是延续着过去忽悠的惯性。

惯性不会支撑太久,所以几杯酒之后,杜锋没有再去谈中英法印的关系,而是面对着被法王一纸调令就调离的杜普莱克斯时,有种说不出的物伤其类、心有戚戚焉的忧虑。

带着这种兔死狐悲的心态,给杜普莱克斯转述了一下刘钰私下里对杜普莱克斯的评价。

“你知道吗?兴国公说你的问题,就是一直不明白自己的力量来自何处。”

“这一切,源于你自己不知道自己是谁,或者你想当什么人。”

“兴国公说,你拥有一个优秀的乱世嗅觉。这是令人羡慕的天赋。”

“但只是天赋。”

“如果考虑现实,你一直没搞明白,自己到底是作为一个印度人来征服印度?还是作为一个法国人来效忠国王。”

“你的力量,源于法国。但你却试图做一个优秀的印度国王。因为你要做的事,就是要建立一个统一的中央集权的政府,否则你设想的收税就不可能做到。”

“然而当你准备做印度人、做印度国王的时候,你就没有力量了,没有力量的人是做不了印度国王的。”

“如果你踢开法兰西,自己不是以法国人的身份,而是以一个印度人、一个印度藩镇将军的身份,能否完成你的宏伟计划呢?”

“你在做法国人和印度人之间,来回摇摆。”

杜普莱克斯略作考虑,便眉头紧蹙。

他和印度各节度使的交往、参与印度节度使之间的纷争,靠的的确是自己这个法国官方的身份,以及背后的法兰西的力量。

虽然他自诩为“吾若离印度,印度事必糜烂矣”。

但他也不否认,自己正因为有法兰西的力量,才有资格被那些印度王公节度使视作朋友、恩人、或是别的什么。

刘钰说,他有割据天赋,有乱世的灵敏嗅觉。

但这种天赋……其实有这种天赋的人,大顺多得是,只不过他们很清楚自己是谁、也清楚自己的定位,所以现在全都老老实实。

这种天赋和乱世的灵敏嗅觉,并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

“兴国公说,你是一个蹩脚的法国将军,因为如果你认为自己是法国将军,站在一个法国将军的角度,你的战略眼光很差。”

“兴国公说,你是一个蹩脚的印度节度使藩镇将军,因为如果你作为一个印度人,并且认为自己是印度的一方割据势力,那么你的能力不足——天朝的历史告诉我们,乱世之中,一个能够开创事业的人,只会纵横捭阖是不够的,论临战接敌,也一定得要乱世前三的水准。”

“汉高祖天下第三,唯不能敌淮阴侯楚霸王,而余者如英布等辈闻其亲征肝胆俱裂;唐太宗天下第一,临阵接敌无对;明太祖、本朝太祖太宗皇帝,自不必提。”

“可你,临阵手段一般、练兵野战也就那么回事。所以你如果把自己看作印度人,能力不足。”

“而你作为法国人,你应该明白一件事。”

“天朝之所以下南洋,因为自始皇帝始,周边富庶的、气候适宜的、可以耕种的东亚最富庶的土地,已经尽括囊中。南洋相比中原、相比成都、相比江南、相比珠江三角洲,都是差地、烂地。”

“而法国呢?”

“还是那句话,法国想保有印度,必须要有一支能战胜英国的海军。可如果法国有一支可以战胜英国、保持巴黎和本地治里通畅、拿到制海权的海军,法国为什么要来印度呢?”

“英格兰的土地不够肥沃吗?尼德兰的低地不够富庶吗?阿尔萨斯的葡萄不甜吗?”

“你都能战胜英国海军了,法国为什么会选择来印度,而不是去再来一次诺曼征服、不去夺取朝思暮想的低地、不去恢复你们念念不忘的天然边疆?”

“可如果法国的海军无法战胜英国,那么法国又怎么可能稳住印度?”

“荷兰人的海军,打不过我朝的新海军,所以荷兰人的南洋现在在哪呢?”

“故而说,作为一个法国人,你没有战略眼光;作为一个印度人,你能力不够。你只有乱世的敏锐嗅觉,却缺乏乱世英豪必备的用兵如神的天赋。”

“你是个合格的幕僚、参谋长,但却不是个合格的统帅。”

“印度属于法兰西的前提,是英国海军不存在、且天朝在锡兰战败撤回马六甲以东。这两个前提,缺少一个,印度都不会属于法兰西。”

说到这,杜锋微微一笑道:“是你自己说的,印度的问题,只需要少量的精锐欧洲军队配合当地王公,就可以完成征服。”

“既然是少量的欧洲军队,那么海军就是决定性的力量,因为英国军队也是欧洲部队。陆军,你既可以,他亦可以;而海军,他可以,也能做到让你不可以。你有的他都有、你没有的他也有,你又怎么会赢呢?”

“这种状况,你还想赢,那就需要你把自己当成一个印度人、一个想要征服印度的伟大国王。问题是,你脱离了法国的身份,你的能力够吗?”

“但凡你能力够,此时此刻,你都可以把戈登抓起来,说此乱命也,不奉诏。可你很清楚,你能力不够,所以只能苦闷地选择回巴黎。”

“你选择回巴黎,与忠诚无关,只因为你没有能力靠自己不靠法兰西,从本地治里打穿到加尔各答,不是吗?”

第八五二章多歧路,今安在(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