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二章 死与复仇(十二)

确定了前往伦敦的人选后,中法两边很快就组织起来了一批运输船。

被俘的英军,被要求用盐和石灰,将战死的英军尸体腌起来,以避免在海上运输的途中腐烂。

大顺这边还是比较人道的,鉴于威慑在这里无甚意义,毕竟这里不是英国本土,吓不到该吓的人。

是以没有选择筑京观的方式,而是将尸体堆在石灰和盐中送走。

中法两边和抽调了一艘战列舰、两艘巡航舰护航。

或者可以说是去护航。

也或者可以说是去威慑——即便是外交使命,以及可能全程都要被英国的军舰围观,但在战时状态下,在直布罗陀大胜的中法军舰停靠在泰晤士河,终究会造成金融市场的巨大混乱。

有趣的是,中法两边派出护航的两艘战列舰,是真正意义上的姊妹舰,真正到真的是一个妈生的那种。

大顺这边派出的,是一艘名为“舞阳侯号”的74炮战列舰。

法国这边派出的,是一艘意译后名为“鲁莽号”的74炮战舰。

从名字上讲,可谓相近。

从血缘上讲……两艘都是设计师小弗朗索瓦·库龙的巅峰设计,两艘船拿的都是一样的图纸,都是45年左右出生。只不过一艘出生在法国、一艘出生在中国。

舰长、布局、甲板、配置、炮位,全都一样,真的是拿着同样的图纸造出来的。

更为蛋疼的,便是离开了直布罗陀后不久,就遇到了在这边监视中法舰队动向的英国分舰队。

而在英国的分舰队中,舞阳侯号和鲁莽号,也看到了之前被英军俘获的、74炮大家族中的长姊,恐惧号。

因为此时的造舰技术、材料特性、木头本身的材料特性等缘故,七十四炮战列舰接近了可能的极限。

木材制成的长船体随着时间的推移往往会弯曲和下垂,虽然增加维护可以一定程度上解决这个问题,但是维护是要花钱的。

是以,航速、防护、火力、维护,和性价比,这种设计都达成了一种风帆战舰的几乎完美的规格。

也可以说,由家族长姊“恐惧号”衍生出来74炮战舰家族,在历史上整个18世纪中期到19世纪初期将近一百年的时间里繁衍出一个从俄国到西班牙的庞大家族,基本算是这百年间风帆决战的绝对主力——除了荷兰和丹麦。

丹麦是因为海峡问题,没必要造吃水这么深的战舰;而荷兰则真的是……曾经的海上霸主,混到74炮舰普及的时代,港口常年失修已经淤死了,根本没法搞这种大型战舰了。

当然,这是科学决定的,材料什么的就在那摆着,不管谁设计,最后都会殊途同归,长得都差不多。

但终究,这是法国人先设计出来的。

此时,在大海上的这场“姊妹舰”的会面,法国人的心情很难说是该哭还是该笑。

论笑,中、法、英这三个此时的强国,不约而同地都选择了拿74炮战列舰作为远洋决战主力,都在使劲儿造这种船,似乎是值得自豪的。

论哭,对面那艘长姊舰,是被英国人抓去的,插上了英国旗帜,抹去了法国的痕迹。

好在,这种尴尬的会面只持续了一小会儿,英军的战列舰就选择撤退,而是留下了一个速度较快的中型战舰监视。

押送着俘虏的舰队打出了旗帜后,继续向前,终于在第二天中午的时候,被英军的主力舰队包住。

英军海峡联合舰队的司令,爱德华·霍克上将,在高傲的三层甲板的108门重炮的王家乔治号战列舰上,迎接了陈青海为首的大顺海军的军官。

双方现在是交战状态,故而也就没有鸣炮致意。

大顺这边的军官们,对于这艘108门大炮的高大战舰,并没有表现出太大的兴趣,或者震惊。

因为他们作为刘钰建军思路的拥趸,也和刘钰一样,认为大顺建造这种三层甲板战舰,就是纯粹的好大喜功、浪费钱财。

大顺没有在自己的近海决战的机会,造这样的超大型的、排水量超2000吨的超大型战列舰,除了放在渤海湾慢慢腐朽之外,毫无用处。

大顺之造了一艘接近100炮的三层甲板战舰,唯一的作用就是当初皇帝松苏大阅的时候,作为皇帝的“御船”,毕竟高大一些。除了做御船之外,剩下的时间就是在军港休息,速度太慢、补给太废、一旦沉没士气打击太大、以及日本和朝鲜还有越南压根没机会让大顺用这么大的船等等原因,使得大顺这边的海军军官并不觉得大就是好。

即便现在这艘船凭借高大的船身,有点像是居高临下盯着降旗的中法战舰。

在王家乔治号的甲板上,大顺这边的军官和英国的军官互相打量着,充满敌意地打量着,气氛倒还没有到剑拔弩张的程度。

陈青海和爱德华·霍克,算是同龄人,两人的出身和经历,并不相同。不过两个人在军队中立的人设、或者说两个人表现出来的那种外在的形象,却很相似。

论出身。

陈青海是赶上了大顺造舰的风口期,作为第一批海军军官毕业生,一直升到了海军的高阶军官、分舰队司令。

爱德华·霍克,在英国海军里,也算是“能力之外其余为零”的代表人物——当然是英国特色的“能力之外其余为零”,因为他舅舅家,是英国“不朽七人众”利兹公爵的大管家和家族律师,顺带还是牛顿当铸币厂厂长时候的二把手、英国贸易和种植园委员会委员、《乌得勒支条约》谈判的殖民地问题代表。

“不朽七人众”,指的是当初废掉了詹姆斯二世,写信邀请荷兰国王来英国统治的七个贵族。真正的“废立在我”的家族。

出身的话,两人的差距还是挺大的,毕竟陈青海没有一个类似于大顺世袭户政府、礼政府侍郎级别;或者宗人府宗人令级别的舅舅。

不过,论人设的话,两个人倒是很像,可以说非常像。

所谓人设,就是自己设置出来的外在形象。

在大顺海军的第一批军官中,排在前三的三个人,都有自己不同的标签。

米子明不消提,都知道是刘钰的嫡系,就算他想不是,那也不行。

杜锋,刘钰曾开玩笑说,这要是赶在百年前神州即将陆沉的背景下,他多半就剃了头发,去搏功名利禄了。是个非常精致的、赌徒式的利己主义者。

而陈青海一直以来经营的形象,则可以简称为“军人都很单纯,都是为祖国尽忠而生的”,纯粹的军人。

所以他没有在南洋,而是作为渤海大顺主力舰队的二把手。

爱德华·霍克,也大约是这么个外在形象:军人都很单纯,都是为祖国尽忠而生的。

不过,不管是陈青海也好、霍克也罢,能够混到舰队司令,正儿八经的此时地球的海面上只有势力的几人之一,要说他们就真的是那种纯粹的人,显然不可能。

他是最早在海军中,向士兵灌输爱国主义和海军自豪感的军官,并且成为了一段佳话,由此开启了他“纯粹军人”的形象。

在约翰·宾枪决事件中,一直是单纯军人形象的霍克,提供了一份看似很单纯的证词,间接促成了约翰·宾被枪决。

之后的布雷斯特封锁中,他展示出“纯粹的、莽夫式的、不懂政治的、单纯的”军人形象:海军部和他的意见相左,二话不说驾驶着自己的旗舰回港,上岸讨说法——谁他妈觉得能干的比我好,谁来干,不能干别在那穷哔哔,把海军部逼得没办法让乔治·安森重新出山当了半年的海峡舰队代理司令——一时传为佳话。

而在威廉·皮特的进攻法国海岸战略中,他对威廉·皮特的方案不满意,便写了一封很长的反对信——私人信件,只不过,因为一些“意外情况”,被“一不小心”公开了,导致反皮特的政客以此发动了一波对皮特的攻势。

但在信被公开后,霍克主动道歉:理由是自己逾越了政客和军人的分野,虽然这封信是意外被公开的,但依旧是不对的,作为单纯的军人,不应该在国家战略和政治层面,提出自己的想法云云。

大体上就是这么样一个人,换到大顺这边的话本、小说、戏剧了,大概就是那种黑脸忠臣勇将的的形象。

但要说一个能混到这种地位的人,混到舰队司令的位置,真的不懂政治,真的那么单纯纯粹……只怕这就不是现实世界,而是话本戏剧世界了。

总的来说,在大顺参战之前,霍克支持威廉·皮特的战略方针:即持续不断地骚扰法国海岸,迫使法国将大量的陆军堆积在海岸,从而缓解汉诺威和普鲁士方面的压力,也迫使法国将舰队分散。

但霍克认为,皮特是个“在大略上正确的战略家,但在战术选择上是蹩脚的”。

即:骚扰法国海岸的战略,他认为是正确的。

但是,骚扰哪、攻打哪、具体打什么地方,他觉得内阁和海军部那群人,脑子有问题,纯粹是对着地图瞎指挥。

当然,伴随着大顺参战、西班牙参战,大西洋上的海军力量对比,发生了极大的变化。

英国已经动用了全部可以动用的海上力量,70000名水兵,250条各种各样的战船和武装商船,看起来不少。

但实际上,能够在大洋决战的正规战舰力量,是少于中法联合舰队的。不可能指望着征调公司的商船,去大洋决战,守守海峡还行。

这种情况下,霍克也不同意任何激进冒险的决战,因为现在这种情况,最多也就是丢掉加勒比,北美的200万人口基数在那摆着,都是新教徒而非天主教徒,法国不可能攻下北美。

然而要是决战打输了,那可能丢的就不只是加勒比了,很可能整个英国都要陷入混乱。

现在,大顺这边说明了来意,来送还直布罗陀的俘虏,并且提出要去敦刻尔克。

对此,霍克认为这是一个和谈的契机,并不会过多地展示他的高傲。

至于大顺这边提出要去敦刻尔克,霍克也明白大顺这边的政治意义,他为了防止被内阁那群人又在那为此争辩,便很巧妙地给出了一个折中的方案。

允许大顺的舰队前往敦刻尔克,因为他是负责封锁从敦刻尔克布雷斯特角的总指挥,这件事虽然包含政治问题,但也可以算作单纯的军事封锁问题。

至于是否可以前往伦敦、是否可以将战舰开到泰晤士河,这个,他表示自己无权决定——这需要内阁和海军部的命令,否则他这个海峡舰队司令,让敌人把战舰开到泰晤士河,那他就得被枪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