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这只是一个模棱两可的方案,但陈青海也能感觉到霍克的态度,至少霍克也不希望这仗继续打下去了。至少在战略上,他认为只是小输或者大输的问题了。
这个模棱两可的方案本身,就代表了海军,或者说海峡舰队主要军官的政治态度。
否则的话,以此时海峡舰队的实力,也一直以来的傲气,是不可能允许中法舰队前往敦刻尔克的。
同意前往是态度。
不同意直接去伦敦,是规矩。
爱德华·霍克之所以有这样的政治倾向,主要还是大顺的海军舰队的实力,是得到了他认可的。
否则的话,英国海军里,从不缺乏以少胜多的勇气。
但之前博斯克恩被击杀的那场海战,从撤走的一些英军军官的描述中,爱德华·霍克仔细分析了一下大顺的海军战术,得出了一个专业海军军官应有的专业结论:大顺海军的战略思路,和法国的完全不同;其战术体系,也和法国完全不同;其假装了燧发机的火炮射速,也远高于法国,并且凌驾于英军之上。
战略思路和战术体系,其实是一回事。
现有战略,才有战术。
法国海军的战略,就是一支“任务型海军”,存在且能威胁到英国海军,就是最大的价值;能把陆军运到岛上,就是最大的意义。
军费朝着陆军倾斜的现实情况,使得法国海军打起海战总是小心翼翼的狡猾,拒绝豪赌。
由此战略衍生出来的战术,就是倾向于找背风向,打对方索具船帆,打了就跑、打不过也跑,反正站着背风向又打你船帆,见状不妙就直接溜。
但之前击杀了博斯克恩的海战中,大顺这边表现出了完全不同的战术风格。
从海军那边比较简略的战报来分析,爱德华·霍克看出来许多的问题。
早晨八点钟,两边的舰队已经布阵完毕,前面的船只开始交火。
八点四十五分左右,两边的舰队头尾相接,列阵对轰。
九点十五分,处在大顺舰队前方的部分舰队,借助风向变化,忽然转向,横插进了英国舰队的尾部,六艘战舰紧随其后,从分割线插了进去。
从线阵战术上来讲,这种做法是相当危险的,因为穿插的时候,意味着要面临穿插位置上下两边的侧弦射击。
但大顺这边抓的机会非常好,风向忽然发生变化,分舰队的舰队长就带队算是赌了一把,插了过去。
然后,在爱德华·霍克事后看来,博斯克恩当时做了一个非常错误的决定,就是让主力舰队回转救援。
当时的情况,是大顺舰队的靠近头部的分舰队,插到了英军舰队的尾部,分割了英军尾部的几艘船。
这明显就不应该救援。
因为插的是尾巴,风向、船速、转向机制、风帆特色在那摆着,头部的舰队转向来救援尾巴,至少也得45分钟。
45分钟,被分割的尾部那几条船,肯定被人多打一打没了……因为交战的时候,大顺的舰队还在持续向前动,也就意味着大顺舰队的中间和尾部舰船也在不断加入对分割的英军尾部战舰的围攻。
等着博斯克恩转向救援的时候,尾部的那几条船已经基本完蛋,结果再度又出现了多打一的局面。
在爱德华·霍克事后看来,博斯克恩当时就算没有被大顺的桅杆射手击杀,事后也会被枪决,明显是命令有误。
当然,爱德华·霍克也不是没有考虑到现实情况:这年月,通讯靠旗、硝烟弥漫、旗舰指挥、各舰都要依靠队形、《永久战斗条例》在那摆着、各舰的智慧又无法通过高效通讯即时操控……
这些客观因素,使得博斯克恩面对这种突发情况,确实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这并不代表线列决战战术就过时了,当时的情况事后复盘,肯定是有偶然性的。
比如风向。
比如硝烟掩护。
比如穿插时候没有坏运气从而活着插了过去等等、等等。
这使得当时能够做的选择不多,要么选择你打你的我打我的,你插尾巴我也插尾巴;要么就选择不去救援,绕转风向追尾巴打。
但总之,回头救援肯定是不对的,那等于让大顺海军打了一个时间差,利用战列决战的缺陷,以多打少。
不过,从那场战斗的复盘来看,爱德华·霍克也可以看到一些大顺海军的战术风格。
胆大、敢赌、选择近距离打吃水线而不是打桅杆索具、分舰队有一定的指挥权而非全部都在旗舰那、年轻、有朝气、敢拼一拼赌命运赌前途……以及,估计他们的《作战条例》,也是鼓励这种局部优势战术的。
爱德华·霍克当然没看过大顺海军的作战条例。
但通过这场战斗,他对大顺海军的作战条例有了一定的猜测:鼓励海军在纵队对射时,抓住机会,穿插分割对方尾部,迫使敌军中军和前锋主力回援,利用风帆时代的转向时间差,达成局部优势。
当然,这需要条件允许,且需要分舰队舰长拥有极强的主观能动性。
并且,可能因为海军建军时间不久,故而更有朝气,没有那么多条条框框。
这玩意儿,不可能是意外,比如说当时的分舰队舰长晕头了,插到舰队尾巴去了。
显然,在训练中,他们一定训练过类似的战术,这样才能让分舰队指挥舰长,在风向改变之后,立刻抓住了机会。
并且,从后续来看,大顺舰队的其余战舰,也明显知道这种情况下应该怎么办。这也不是说舰队司令临阵果决指挥就能做到的——如果没有针对性的战术体系,那么就算舰队司令是天才,以此时的通讯手段,和弥漫硝烟的战场现实,都不可能让舰队如此完美的执行战术。
当然,战后来看,大顺舰队也暴露出了一些问题,比如追击不彻底、对地形不是很熟、朝气太过以至于一些船过于莽撞而被截住等等。
那场战役,还有一个小插曲。
亲历过那场海战的双方水手,都对大约十一点半左右战场最激烈地方的巨大鲨鱼群印象深刻。
两边的水手在严酷的训练和痛苦的海上生活中,基本都是疯子、精神病、以及缺乏人味儿的“人渣”。
而战斗条例,又迫使战斗中,除非军官,否则重伤员是不能救治的。
炮仓里地方本来就狭小,一旦有人重伤占着地方,会严重影响装填速度。
所以……双方的、当然也包括此时主流海军强国如法国等,其海军作战条例都有这么一条:没用的水手往海里扔,别占地方。
死去的、重伤的、没死的,都直接往海里扔。船上的军官除外——实习军官是军官;枪炮长、炮长之类的不是军官。
是以,在战斗最激烈的时候,被炮声和血腥味吸引来的鲨鱼群,成为了两边水手都难以磨灭的记忆。
大量的伤员被直接扔进了大海,被鲨鱼吃掉。
此时的海战就是这样的,平时也扔,只是赶巧了那天有大量的鲨鱼,难免印象深刻。
毕竟,此时的海战中,只有“死和不死”两种情况。
眼睛被炮弹砸碎的木屑扎碎,这属于不死,因为把眼睛抠出来还能动弹,日后是否感染听天由命,但属于是“可以不被扔海里”的那部分。也就是“不死之人”。
手臂断了,也算是“不死之人”。
以眼睛、手腕为界限,此等程度以下,均算轻伤,均算“不死之人”。
而剩下的,即便还在喊疼、或者还在那找自己的腿呢,都算是死人,直接往海里扔。
别影响装填,也别影响后面的火药猴子们运送火药,甚至不要影响开炮的速度。
终究,其实就算不扔海里,也活不了。
这个时候的海战,都是实心弹对轰。
二十四五斤的大铁球,几百米的速度飞过来,砸在身上,并不存在“重伤”这种可能。
即便大顺这边用橡木、桧木;西班牙那边用古巴雪松;英国用百年橡木……都没有什么卵用,只是说木头不容易四分五裂,不会造成“破片杀伤”,但是被砸碎的大块木头糊在身上,那也基本活不成。
除非到了互相勾船、甲板跳帮战,才存在轻伤、重伤之别。
炮战阶段,只有“死”与“不死”两种人。眼珠子被打爆就是活人、身上挨了一下结实的暂时还在那喊叫也是死人。
那场从十一点半开始的鲨鱼的盛宴,虽然只是战役的小插曲。
对高阶军官来说,他们记住了,还是大顺海军分舰队的穿插、包围、以多打少、打时间差。
然而对水手来说,包括两方的水手而言,都将是这场战役中记忆最深刻的一幕,大量的鲨鱼撕咬着被抛到大海里的战友的身体,鲜血染红了海面……
爱德华·霍克和大顺这边的军官一样,只是把那场鲨鱼插曲,看成战斗中的一个小段子。
但事后,败走的英国海军水手,继续服役,且能继续战斗;而大顺这边,也是立刻投入了对地中海和直布罗陀的封锁。
这让爱德华·霍克明白,大顺这支历史传统不长的海军,也拥有一批变态的、精神病人般的水手。
变态的、精神病人般的、“人渣”的水手,可以视作此时海上强国的象征。
因为严苛的纪律、绝望的大海、狭小的船舱、超高的死亡率,以及平日里的严格训练和出海巡航,维系这种令人疯狂的绝望,才能产生这种变态的精神病人般的水手。
而这种精神病人般的变态的、对鲨鱼分食同伴都没有精神崩溃、且能继续执行任务的水手,又反过来可证明平日里的海上逗留时间很久,也就意味着某种……海军传统。
实际上,大顺海军的战术,和陆军战术类似。
如果爱德华·霍克知道大顺陆军喜欢的纵队突破战术,就能明白大顺海军的这种喜欢咬尾巴、分割、优势兵力集中局部的做法,和陆军战术一脉相承。
无非就是海战风险更大,而陆军因为有观察的热气球、以及不需要看老天爷风向脸色,是以可以避开炮群集中的方向搞纵队突击,在敌人火力的薄弱处,以优势兵力撕开线阵。
海战则是要看老天爷的风向脸色,要考虑“舰队编组打尾巴是分割、打头是脑子有坑”的这么点基本技巧,因为要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傻乎乎地去打头,那就是被舰队后面的主力围殴、免费送到嘴边的肥肉。
当然,爱德华·霍克并不知道,大顺海军之所以鼓励这种战术,除了大顺海军的战略定位之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
蒸汽机用在船上,有一个关于富尔顿和拿破仑的段子。
且不管这个段子真假,大顺都面临一个很实际的情况,那就是一旦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大顺获得了从好望角到波斯、再到印度、南洋的商业霸权。
那么,大顺的海军建设一定会全面转向保守。
如何在这种必然保守的转向之前,为蒸汽机的使用铺平一条路,这就需要一个很巧妙的布局。
海军的“纵队分割战术”,需要看老天爷的脸色,比如风向等。
那么,如果“纵队分割战术”,将来执掌大顺海军的“保守派”——战术上的保守派,指的是将来战争部门的老头子们,只习惯于他们年轻时熟悉的战术——战术上的保守派,不一定是技术上的保守派;同理于大顺政治上的保守派,不一定是技术上的保守派。
这些保守派的现在的壮年、将来的老头子们,如何以保守的战术思路,推动技术的革新?
只需要让“纵队分割战术”,成为大顺将来海军建设思路的保守派思路。
而在这种战术保守的思路之下,技术不能保守,因为蒸汽机可以让船只不再看老天爷的脸色。
很可能,大顺的保守派,会选择这种战术:主力战列舰,配置一个装备了蒸汽机的分舰队,在战斗开始后,由蒸汽机带动的风帆舰,以一种不需要看老天爷脸色的保守战术,突入敌方的战列线,切割包抄敌海军。
换句话说,在之后,最支持蒸汽机上船的,将是大顺军队中的保守派老头子。因为他们战术上“保守”于纵队突击战术,而在技术上不得不革新确保战术可以实施。
或者说,这将保证大顺的蒸汽机上船这个“过渡期”的转变。
因为,总所周知,过渡期是奇葩的。
比如,在过渡期:
火绳枪未必比得过弓箭。
蒸汽火车跑不过马车。
机织布能被手工布打的妈都不认。
燧发枪打火率远不如火绳枪。
这都是过渡期的问题,蒸汽机上船也是一样,在大顺这边,必须有个强力部门,对蒸汽机有极大需求,才能促进蒸汽机的普及——火车是皇权的不不需要水的大运河、蒸汽船是舰队战术的保守派技术及选择。
故而,对大顺海军来说,击杀博斯克恩的那场海战,吨位损失不大、敌军也没有就此失去海峡制海权,但其战略意义,却不可限量。
刨除掉第一次世界大战的诸多影响,在战术上,也很容易让大顺此时的“激进派”、将来的“保守派”老头子们,形成一种路径依赖般的战术倾向。
这种战术倾向和路径依赖的保守,可能让大顺将来走错路,比如在重装多炮塔无畏战列舰和快速铁甲巡航舰之争中,选错方向,可能会选快速铁甲舰的思路。但如果都到那一步了,那都是工业时代了,拼人口拼钢产量的时代,那就无所谓了。
这种战略、未来的多重考虑,以此时爱德华·霍克的见识,能够看出来大顺海军的战略定位和法国海军的战略定位不同,那便足见霍克的本事不低。
即便他不知道这背后的诸多博弈,但霍克却知道,最好不要和大顺海军赌。
因为大顺赌输了,大不了退回好望角,自己关门玩。而自己若是赌输了,那英国就要出大事了,蠢蠢欲动的雅各布派们依旧存在,不久前虽然才在苏格兰和爱尔兰屠杀了接近不列颠总人口千分之三的“潜在叛贼”,但可没有杀绝。
一个陆战能玩纵队突击的陆军,玩线列一定不差。但是反过来,能玩好线列甚至是线列斜边战术的,未必能玩好纵队突击战术。
同样的,一个能玩穿插包抄的海军,玩线列对轰也一定在及格线以上。而能够玩好线列对轰的海军,未必能玩好穿插打尾巴包抄的战术。
在霍克看来,一支水手素质和法国差不多、战略定位是定位赌博式决战、战术选择可以玩线列和纵队穿插、燧发机射速高于英海军、能玩几十艘战列舰跨大洋机动的海军,很强。
最后拼的,只是看双方的运气、上帝的天气眷顾、以及主将谁犯错更少。
别的,都差毬不多,五五开。
而最后掀牌的那一刻,大顺输了不过是退出大西洋;英国输了那就是三岛爆炸、法军登陆、爱尔兰苏格兰分出去。
这种赌局,傻子才上。
这,便是他这个“很单纯,都是为祖国尽忠而生的、纯粹的军人”,打个政治上的擦边球,允许大顺押送俘虏的舰队前往敦刻尔克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