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自坐在这家不起眼儿的咖啡馆中靠近窗口的位置,望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
雨丝稠密地织成一片,宛如灰色的雾霭,在视线可及之处肆无忌惮地弥漫,恍似遮蔽了世间的色彩,只留下一团单调而混沌的灰色。
母亲葬礼那天,也是这种灰暗的天气,也下着这样淅淅沥沥的雨。只是,现在的我,已不会再哭泣。
我必须坚强——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我去做。
看看手表,指针接近下午三点的刻度。我和他约好三点钟在此会面。
他是我面见的第三位侦探了。如果他的态度与之前两位一致,我恐怕只能另寻他途。
他在还差两分钟三点时走进咖啡馆。我看过他的相片,一眼就认出他来。
他上身穿着黑色的衬衫和藏蓝色的休闲外套,下身是卡其色长裤和有些磨损的休闲皮鞋。身材不算高大,但体格匀称,留着一头率性——甚至说凌乱的黑色中长头发。
从女性角度而言,他的相貌纵然不算抢眼,也基本可以跨入帅气的行列。但若联系上侦探这个职业,则多少有些违和——至少我的印象之中,侦探都是那种戴着墨镜、行动诡秘的大叔级人物。而眼前这位,更像一个有点装酷的学长。
当我胡思乱想之际,他已走到我的面前,事务性地弯弯嘴角,谨慎而客气地问:“请问,可是雾小姐?”
他的声音不算难听,但鼻音颇重,隐约包含几分羞涩。
我点了点头,稍有惊讶。
“你好,我是申健祈。”
自报姓名后,他在对面的座位坐下,目光从我脸上一扫而过,随后便一言不发地坐着。
我问他喝些什么,他说随意就好,态度拘谨。
我叫来服务生,点了两杯拿铁。
“侦探先生——”
“叫我申健祈就行。”
“嗯——申健祈先生,你是怎么认出我来的?”
我蛮期待能听到一番精妙的推理,未料对方只是耸耸肩膀,答道:“感觉而已。”
“感觉?”
他点头,腼腆地笑道:“店面里,只有你像是在等人的样子,所以就过来问问试试。”
“啊——原来如此……”我喃喃低语,诚实到出人意料的回答。
据我所知,无论网络、电视还是平面媒体,都对这位年轻侦探不吝褒奖之词,甚至还赋予了“神之使者”这样的称号。然而此刻,坐在面前的男人——说是大男孩也未尝不可——反而像是个为期末考试临时抱佛脚而睡眠不足的学生。
对方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他轻叹一声,缓缓开口:“雾小姐,一个半小时左右前你就到达这家咖啡店,很抱歉让你久等了。你的心情我非常理解,还请节哀顺变。”
他的语气诚恳,目光却游移在别处。看似漫不经心的话语,却几乎分毫不差。
一早心情就很差。午饭后,我匆匆忙忙地逃出家门,不到一点四十就来到了咖啡厅,此后,便一直傻愣愣地看雨,想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何以得知?”我问。
“你的雨伞。”
“雨伞?”我低头看看挂在扶手上的伞——很普通的雨伞,并没有特别之处。
“天气预报没说会下雨,可午后一点过后,天空突然阴沉下来。你既然带了雨伞,说明你是在一点钟之后出门的。而开始下雨大约是两点钟左右,而你的伞是干的,由此可以断定,你在两点之前就已到达这里,中间时间差为一小时,取中则是一点半,前后误差不会超过半小时。”
他的语速不快,重重的鼻音有如一台沉闷的发动机,发出毫无起伏的波频。
服务生送来拿铁。他道了谢,随后默默地注视着咖啡杯。
“你说我的心情,又是怎么回事?”我一只手搅拌咖啡,另一只手轻托下颚问道。
“大概,是关于你母亲的事情吧。”他回答,“失去亲人的痛苦,我也深有体会。”
搅拌咖啡的手蓦然停住。
年轻的侦探把头转向窗外,若有所思:“思念这东西是种无孔不入的液体,意识稍有空白,就会迅雷不及掩耳地被它填满,躲都躲不开。”
“思念吗?”我跟随他的目光朝窗外看去。雨依然下得悠然自在,模糊了玻璃上二人的倒影,“准确而言,是乙酰胆碱。”
“什么?”
“所谓思念,大体上讲,是人脑的海马体通过基底前脑胆碱能神经元纤维,投影释放乙酰胆碱这一神经递质的过程。”
“哦?”侦探扬了扬眉毛,“不愧是英国皇家医学院最年轻的脑神经学硕士,医疗研究院的天才少女。”
“过奖了。”我掩住惊色,故作平静,“不过,我今年二十岁,各个角度而言,都已经成年。”
“哦——失礼了。”他的表情并没有失礼的意味。
“你还没告诉我,你是如何读出我的心事的。”
“读?”侦探转过头,“不是‘读’,是‘观察’。刚走进咖啡厅的时候,我留意到你的眼睛……”
他用手指在眼眶比画了一下,继而沉默下来。
我下意识地别过头,掩饰性的一笑,说:“关于我的事,你似乎知道得挺多。”
侦探弯弯嘴角,不置可否。
“我只是大概查了一下委托人的信息而已。”他说,“雾这个姓氏并不多见,其中承担得起我这种高昂委托费的年轻女性就更少了。况且,你在医学界——无论国内国外——都小有名气,并不难查到。”
我同样一笑,不置可否。
“除此之外,我还查到了一些别的消息:你的母亲在上周二去世了,警方的调查结论为自杀身亡,而你似乎对这个结果不满。恕我冒昧,我猜测你或许是为此事,才委托私家侦探来协助调查的。而且,你貌似对家庭成员有所猜忌,所以才会瞒着家人偷偷跑来和我见面——”
“我可说过瞒着家人的事情?”
“不难判断。其一,你在电话中特别约定,仅仅我们二人见面。显然,你不愿让更多人涉及此事。其二,像这种寒酸的小咖啡馆,显然不是你这样的千金小姐会出没的地方,选择在这里见面,想必也是出于掩人耳目的目的。最后,以你的家境而言,若担心下雨,只要叫上司机接送就可以了,完全不必自备雨伞。”
我轻轻拍了拍手——几乎全被他说中。
“听你这口气,好像很了解千金小姐的生活?”
“这倒不是。”他撇撇嘴,似乎不再那么拘谨,“有个朋友是不折不扣的富家千金,让我领教了不少富人子弟的生活方式。”
“原来是这样。不过有一点你搞错了,我可不是什么富家千金,倒是你——”我啜一口咖啡,打趣道,“还以为,你经常被富家小姐委托呢!看你的面貌,应当蛮受大小姐们青睐的。”
“有吗?”侦探先生笑了出来,“谢谢你的夸奖。”
沉默片刻。
“雾小姐——”他突然开口,“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是恕我直言,你的母亲确实是自杀身故,至少就现场的迹象而言,警方的判断并没有错误。还请面对现实,节哀顺变。”
我瞪大双眸,用了几秒钟时间才跟上对方的节奏。
如他所说,母亲的尸体是两周前的周二早晨被发现的。
女佣清洁房间时,见母亲卧室的房门反锁着,敲门多次都没有人回应,于是取来备用钥匙打开房门,发现女主人平躺在床上,面色惨白,心跳已停止。女佣立刻呼叫了急救中心和警局,但为时已晚。
经过法医鉴定,母亲的死亡原因为过量服用唑吡坦类镇定药物,致使神经系统受抑,呼吸麻痹而导致窒息死亡。
母亲被发现时,我并未在场,只是从警方那边得知,她死去的时候衣装齐整,表情安详,没有发现任何他杀迹象,床头柜上留有疑为盛放镇定药物的容器。母亲曾在医学院工作,搞到类似的药物并不困难。种种证据皆表明,母亲是自杀的。
最重要的证据,是他们在抽屉里发现了母亲留下的遗书。
遗书被装在信封里,封面上写着我的名字。警方以此否定了我对母亲死因的质疑。
但我并不这样认为。
我根本无法认同那是遗书。那或许只是母亲写给我的普通书信而已,在转交给我之前遭人谋害,或者是知道自己会遭遇不测,才给我留下了书信。
母亲没有任何自杀的理由,她明明和我说好……
想着想着,本决定要坚强的我,还是未能控制住自己的泪腺。
在第一次见面的人面前流泪,很丢人吧。我压低脸颊,用袖口擦拭眼泪,衣袖湿成一片,却依然无法阻止肆意妄为的泪水。窗外雨声凄然,时间和空间似乎在这片迷茫的雨声中扭曲变形,直到几张纸巾递到面前。
我的倔强,终究在这片温暖中融化。于是,就在这个凄冷的雨天,就在这家简陋的咖啡厅,我在这初次相识的年轻侦探面前泪如雨下。
如果有人问我,命运女神究竟在何时降临,我想,大概就是那个片刻吧……
擦干眼泪的时候,侦探轻轻问道:“好些?”
我点头。
“好吧。”他清了清嗓子,身体略微前倾,把双手架在面前。“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帮你调查你母亲自杀的原因。但首先,你需要提供足够的信息……”
“等等。”我打断了他。“我并未要你调查母亲自杀的原因,而是要你查出谋杀她的真凶。”
“咦?”年轻的侦探露出吃惊的表情,“不好意思,刚刚已经说过了,你的母亲确实是自杀身亡的,没有凶手可言。”
“不!母亲不可能自杀!是有人——”
“雾小姐!”侦探皱起了眉头,“不要偏执了,真相不会因为你的意愿而改变。况且,你的母亲也不希望看到你这样,不是吗?”
“你说,母亲……”
“她在遗书中写下的话,难道你忘了?”侦探轻声说,“她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像个普通人一样去生活,去恋爱,去享受普通女孩所该拥有的一切。小姐,你的母亲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都希望你能过上这样的生活,而不是抱着子虚乌有的猜疑而活,你可明白?”
这确实是母亲在信中留下的话语。母亲——真的是这样想的吗?
我险些被他低沉的声音迷惑。
不!不是这样的!
“侦探先生!”我直直地盯着对面的男子,“我不知道你从何处得知信的内容,但既然你能如此清楚地背出母亲的话,也一定记得她接下来的阐述。她说,或者,怀揣着不凡的志向,一路追寻,一路战斗,哪怕与世人为敌,哪怕遍体鳞伤,哪怕将自己生命作为最后的祭献,也要守护作为医学研究者的圣职。”
我停顿,继而一字一顿地说:“母亲,她是在问我,究竟要怎样活着!”
我仰起下颚,不让噙在眼眶的泪留下。
这回——绝不示弱。
“就算是这样。”他说,“你母亲留下的遗言,也无法说明她是被谋杀的,反而可以成为她自杀的有力证据。”
“遗言?”我冷笑,“你凭什么认为,那就是遗言?”
大侦探开始做出无可奈何的表情,他把手指插进刘海儿,一直捋到额头后面。
“小姐,何苦如此呢!还是说,你知道些什么?”
“我只想知道,你是否要接受我的委托。”
我的声音很冷,甚至呼出的空气都透着绝望。
“雾小姐。”
“什么?”我急切地看去,那人却压低了脑袋。
“很抱歉,作为侦探,我的工作是寻找真相。我不可能去寻找一个连自己都不相信的真相。请你理解。”
我笑了。
无论是警察还是侦探,不过都是一些自以为是的平庸之徒罢了。
“申健祈侦探,原来你和那些警察或是侦探一样,只是作为高高在上的旁观者,只相信那些自己认为对的东西,却从来没有站在当事人的角度上,去体会他们的心情!”
我的话语斩钉截铁。视线中,隐约看到那名为申健祈的侦探微微一颤。
我拿起手袋,取出100元放在桌子上,起身离去。
从申健祈身边走过时,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头都没有侧一下。
我用手背拭去嘴角的泪,快步走向门口。推开咖啡店的玻璃门时,一只手拉住了我。
满心愤慨的我猛地回过头,恰好与申健祈的脸对在一起。冷峻的脸上似乎多了几分迷惘——这张脸,就位于我面前十厘米不到的地方。
心跳陡然加速,我立刻退到安全距离之外。
“什么事?”我盯着大门旁边不知名的植物,低声问。
他举起了手中的伞。
“你忘记了这个。”
原来是这样……
我接过伞,毫不客气地道了谢。而后,耳边又传来了那个鼻音颇重,但又并不难听的声音。
“还有一件事。”声音停顿了约两秒,“我接下了。”
“什么?”
“调查谁杀害了你的母亲——这个委托,我接下了。”
回到先前的座位时,服务生女孩正要收拾桌子上的咖啡杯。她见我们回来,抱起托盘,似笑非笑似的走开了。
她或许误会了什么。
重新落座,侦探先生继续搅动他那未被收走的咖啡,不知在想些什么。我则赌气似的望着窗外的雨。雨势没有减弱的迹象,细密的雨丝敲打在地面上,化作一层薄雾。
如此良久后,我和他居然同时开口:
“请问——”
大侦探笑,示意由我先问。
“你在接受委托之前,总是先把委托人调查一番?”
“仅仅是作为参考,心里有数罢了。”他答道,“我并不是什么案子都会接的。”
“仅仅作为参考,你却连那封所谓的‘遗书’都查出来了,还真是一丝不苟。”
“这也算是工作的一部分。很多时候,调查的障碍,并非来自被调查者一方,而是来自委托者。”他顿了顿,向前探身,两肘撑在桌面,“所以雾小姐,我希望你能如实告诉我,究竟是什么理由,让你如此笃信,你的母亲不会自杀。”
我稍作思索:“母亲出事的前一天,曾打电话约我见面。”
“哦?”侦探先生略微皱眉,目光凝聚起来。
“她说,有事情想要和我商量。但是那天,我需要参加医学院的课题研讨会,没能见到母亲。等到第二天早晨,我就得到消息,母亲她……”
“明白了。”他点头,“她在电话中,有没有透露商量的内容?”
“她只说,是与父亲有关的事情。”
“是家庭内部的事?”
“我说不好。”我犹豫了一下,决定坦诚相告,“我和父亲的关系不太融洽。一定程度上,我不愿听母亲提起他的事。况且那时,满脑子都是研讨会上的发言,根本没在意母亲的话。没想到那是我最后一次听到母亲的声音……”
如果那天,我和母亲见了面,结局可能不再一样吧?
正是这份愧疚,使我坚持想要找出母亲真实的死因——否则,我这一生恐怕都难以释怀。
申健祈双手抱怀,思考片刻,又问:“所以你认为,母亲的死可能与你父亲有关?”
我一怔。
这是第一次——第一次有人直接道出我心中的猜疑。
或许,眼前的这个人,真的可以。
我沉下声来,缓缓说道:“侦探先生,可愿意听我讲个故事——听起来有点儿脱离现实,但每一句都是实情。”
“说过了,叫我的名字就可以。”他点头说道,清淡的微笑令人安心。
“我的父亲雾隐心,年轻时曾作为特招留学生,在剑桥大学攻读神经医学博士学位。母亲艾琳娜是他的同班同学。两人在同一个课题组朝夕相处,渐渐摩擦出了爱情的火花。具体情形,我自然无从知晓,只是听母亲说,发生了意料外的事情——我的出现是他们始料未及的。尽管英国法律规定,怀孕六个月之内终止妊娠是合法的,但学医的父亲认为堕胎是对生命的亵渎,坚持同母亲结婚,把我生了下来。他们结婚后不久,我就出世了。母亲的娘家很富裕,在大学附近为我们购置了一座两层的别墅,足够四个人过上美满的生活。”
“抱歉,你说四个人?”申健祈打断了我。
“是的,除了我们一家三口,还有自幼照顾父亲的风叔叔。他作为管家与我们住在一起。风叔叔人很好,对我们来说就像家人一样。”
“原来如此,请继续。”
“我三岁那年,父母双双获得了博士学位。母亲留校做了讲师,父亲则加入了学校的某个学术社团,投身于一项特殊的研究。父亲说,那是一个足以颠覆脑科学领域的研究。然而,研究首先颠覆的,却是一家人安逸的生活。关于那项研究,说起来有点复杂,不过,希望你能听我说完。”
“当然,倾听也是我的工作。”他笑,“究竟有多复杂?”
“侦——申健祈先生,你对潜意识了解多少?”
“潜意识?”大侦探手托下巴思索了一下,“大体是指潜藏在意识表层之下的一些我们日常察觉不到的内心活动吧。”
“很接近,可以给你7分。”
“7分?”大侦探撇撇嘴角,“算及格喽?”
“勉强吧。潜意识最初是一种哲学概念,后来被心理学及精神病学所应用,而成为一种心理学术语。到了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的时代——这个人想必晓得吧?”
“心理学家嘛。”
“准确来说是精神病医生和精神分析学家。正是他创立了所谓的精神分析学。在他的理论体系中,认为人的心理活动本身是无意识的,我们常说的意识活动只是感观在受到外界刺激时所能察觉到的很少的一部分。在此基础上,他提出了所谓的‘心理结构地形’概念,将人的潜意识划分为无意识阶段和前意识阶段,每个阶段中,都有一道称为‘审查关卡’的中间机制。在前一阶段中,人的心理活动处于无意识状态,它是由人类数百万年来的遗传基因决定的,囊括了人类与生俱来的本能和冲动。这些包罗万象、纷杂无章的心理活动,只有通过‘审查关卡’的筛选,才能使一小部分得以认知,其余的则会被压抑并停留在无意识系统之中。筛选出的部分,将进入下一阶段——即前意识阶段。这阶段的心理活动,虽然具有被认知的可能,但还需进行第二次‘审查关卡’,才能最终形成人类的意识。”
“哦……”大侦探似懂非懂地呢喃。
“用通俗易懂的语言描述的话,从无意识到意识的过程,就像一场选美大赛。”我进一步解释,“所谓无意识阶段,就好比是世界上所有女性的集合——她们每个人都实实在在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但是绝大部分我们都无从认知,对吧?”
大侦探点头。
“其中,只有很小一部分姿色足够出众的女性,能够通过选拔,获得参加比赛的资格——这部分美女就是我们说的前意识。然而比赛是残酷的。只有一名女子能够脱颖而出,通过评委们的层层考验,最终摘得桂冠。而她,就是我们最终形成的意识。这样说可理解?”
说到这时,服务生送来了新的咖啡,我们各自喝几口咖啡,刚好让解释沉淀下来。
“这就是你父亲研究的范畴吗?”申健祈用汤匙搅拌着奶泡,问道。
“那是精神病学家和精神分析师研究的范畴。”我笑道,“父亲的研究,只是将其作为一种基础性原理而已——即,决定一个人心理意识的关键,在于无意识阶段和前意识阶段的两道‘审查关卡’。换言之,只要能够控制人的‘审查关卡’,也就可以控制一个人的思维、记忆,乃至行为。父亲将之称为Dunst——心雾。”
“心雾?”申健祈喃喃地重复着这一新名词,“听起来有点像催眠术。”
他做了一个摇动怀表的动作。
“非常接近,可以给你9分。实际上,催眠术所利用的几乎是相同的原理。我父亲原本就出生于催眠师世家,可以说,催眠术是父亲在精神分析领域的启蒙教师。但父亲所做的研究,比催眠术更为直接。”
“哦?愿闻其详。”
“对于催眠术而言,必须具备两个固定的步骤。首先,通过诱导使受术者进入催眠状态——比如你刚才摇动时钟的动作,就是一种常见的非语言性诱导。当受术者被进入催眠状态后,感观会停止与外界环境的交互,两道‘审查关卡’也会随之停止运转。第二步,则是通过象征性的暗示,代替‘审查关卡’的作用,对受术者的潜意识进行筛查,从而得到反馈。”
“所以催眠师总是会说‘放松’、‘按照我说的去做’之类的话?”
“就是这样。”我轻啜了一口咖啡,“可父亲的研究不同。如果说催眠术是以语言为媒介,替代对方的‘审查关卡’,父亲的研究,则是直接通过自己的脑电波干扰对方的‘审查关卡’,从而操纵对方的意识。”
“脑电波?”
“具体而言,是Alpha脑波。”
“通常而言,我们的大脑具有四种基本波形——即Alpha、Beta、Theta以及Delta波形。当人处于清醒的状态时,脑波主要表现为频率最高的Beta波形;当处于浅度睡眠状态时,表现为频率居中的Theta波形;深度睡眠则为低频率的Delta波形。而只有当我们闭合双眼,处于清醒状态却又接近睡眠时,脑波才会表现为Alpha波。一旦大脑完全清醒或坠入睡眠,就会立即被Beta波或Theta波所取代,所以说,Alpha波在生活中几乎是稍纵即逝。”
说着,我向前微微倾斜身体:“申先生,你有没有这样的体验:当你刚刚从睡梦中醒来时,会有种朦胧的感觉,一时间区分不出自己是在梦境还是现实中,就像是……”
“在雾中。”他若有所思地回应。
“正是。当这种情况发生时,说明脑波正呈现为Alpha波形式。这种状态虽然短暂,却是我们意识系统与无意识系统中的那道‘审查关卡’最为薄弱的时段。换句话说,在这灰色时段中,那道关卡尚未完全从睡眠状态中恢复工作——这就像一座没有设防的城池。”
“罗马城吗?”他笑道。
“对,就是那样。”我笑道,“在这座罗马城中,清醒时被压抑的心理活动,仍可能以梦的形式在意识与无意识两种系统之间往来畅通——尽管你的大脑已经从梦中醒来。这种状态下,即便有人悄悄潜入我们的潜意识中,我们的大脑也丝毫不会察觉。”
“这就是心雾?”
“对,这就是心雾。”
说到这里,我们沉默下来,各自注视着面前的咖啡杯。
窗外的雨仍下个不停。即便坐在咖啡厅里,亦能感受到淡淡的雨水气息,与咖啡的香味混合在一起,让人有种飘忽不定的感觉。
“也就是说,所谓‘心雾’,只能在人半睡半醒之时才能发挥作用?”
“不。”我说,“其实,这种半睡半醒的状态,也可以通过诱导来实现。”
“也用怀表?”
我“噗”地笑了一声:
“这样来解释吧——人的脑波并非独立存在的个体,而是彼此交互的。”
“你是说心电感应?”
“差不多。科学家早在半世纪前就开始尝试在一些特殊群体的仪式、庆典或纪念活动中,对参与者的脑波进行测量。结果发现,当参与者处于某种高度一致的情绪或是精神状态时,释放出的脑波并非简单的算数叠加,而呈现出一种接近几何级数增长的态势。这证明,人的脑波可以在大脑与大脑之间进行传递,并且相互促进、相互激发。对此,科学家通过对庞大数据的收集和归纳,得出一个结论:纵观人类发展史,那些曾对社会发展产生巨大影响力的人,诸如发明家、艺术家、政治家或宗教领袖——从孔子到爱因斯坦,从耶稣基督到约翰·列侬,从莎士比亚到希特勒——这些大人物都或多或少具有一定把握自身Alpha脑波的能力。换言之,他们可以更长时间沉浸在Alpha脑波的状态之下,借机去窥探和捕捉自身潜意识这座宝库中潜藏的巨大智慧——用人们常说的词汇来表述,那就是‘灵感’。”
听到“灵感”二字,大侦探略微扬了扬眉毛。
“在此基础上,父亲所在的学社,提出一个更为大胆的论点。他们认为,这些划时代的人物当中,有一部分不仅能够控制自身Alpha脑波,还可以通过脑波的传递,引导他人的大脑进入相同的波段,在潜意识中产生一种共鸣,这也就是所谓的‘精神洗脑’。”
“你的意思是,那些划时代的领袖,之所能获得众人的信服和支持,并非在于他们杰出的领导力,而是因为他们控制了别人的潜意识?”
“这样说也并不为过。”
“确实是大胆的论点。”大侦探感叹道,语气中不无质疑的意味。
“但是,可以说这是一种纯本能性的发挥。使用者本人或许根本不知晓这种特殊能力的存在,更不了解使用这种能力的方法,但是——”
我停顿,继而加重了语调:“父亲却掌握了这种方法。”
“等一下。你是说,你的父亲可以通过自己的alpha脑波,控制其他人的潜意识——也就是心雾?”
“就是这样。你概括得很准确。”
大侦探并没用因我的夸赞而感到高兴,而是以一种“你在开玩笑”的口吻说道:“简直像是漫画和科幻小说里的情节——叫什么来着,超能力者。”
“不,申先生。”我反驳说,“这并不是科幻,而是科学。在人类能够直立行走之前,用双脚支撑起身体就是超能力。当化学诞生前,炼金术就是超能力。而在近代社会,人们对于ESP——即‘超意识’的研究已有数百年之久,从宗教学、神学,到十九世纪起始的超心理学研究,再到‘二战’以及冷战时期的军方项目,而父亲所在的学社,正是以ESP能力者为研究对象。他们掌握的大量证据皆能表明,那些被神选中的人是存在的,而且就在我们身边。”
“所以,你是要告诉我,你的父亲就是那个被神选中的人?”
“不,这只是个比喻。所谓心雾能力,归根结底是一种罕见的遗传性状,遗传概率在百万分之一,而且,这些心雾能力者——父亲是这么称呼他们的——大多并不知道自身拥有这能力。就算知道,也不清楚如何去使用。父亲恰恰是特例中的特例,他不仅拥有这种能力,而且自幼学习催眠术,从进入大学到获得博士学位,一直在研究脑神经科学,此后,又进入专门研究超意识能力的学社。正是这种种巧合,才使父亲破解了使用心雾能力的方法。他将这一研究写成一部著作,名叫‘心雾’。”
情绪有些激动,我稍稍调整了呼吸,才继续说:“那部著作未能公开发表,仅是在学会内部传阅。但父亲坚持认为,总有一天,‘心雾’将成为人类进步阶梯的钥匙,把人类无意识领域中那些源自本能的贪婪、傲慢、懦弱、怨恨等负面心理活动彻底压抑,而把那些高尚的品格加以保留和发扬,以此净化人的心灵,开创一个全新的人类时代。”
父亲确实这样说过。我依然清楚地记得许多年前,父亲慷慨激昂的样子——好像真的化身为上天的神明,挥动手中的权杖,就能掀开人类的全新篇章。
多么可笑!
现在的我,甚至无法确定,那个慷慨陈词的男人,是否真的就是我的父亲——甚至连他那时的面孔,都在岁月的风蚀下变得模糊不清。
“雾小姐?”
“嗯?”
回过神儿时,大侦探正用他略显困倦的双眼注视着我。
“不好意思,我走神儿了。”我道歉。
“啊,没关系。”他意兴阑珊地问,“那么,然后呢?”
“你不相信?”我问。
“不相信什么?”
“心雾。”
“相较于超能力什么的,”他说,“我更想知道,你父亲的研究,与这次的事件有什么关联。”
果然还是不信。
我无奈苦笑,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申先生,请你看着我。”
他应声转过头,与我四目相接。
如同某种默契,两人都没有开口说话,就这样安静对视了大概十秒,或者更久。时空仿佛一度定格,以致扰乱了我自身的观念。
自打和大侦探见面,一直到现在,他总是目光闪烁。直接的对视,这还是第一次。
我轻轻吐息,放松身心。薄薄的雾,如纱幔般扩散开来,覆盖了窗外的雨,覆盖了咖啡厅中的装潢。纱幔中,只剩下我和申健祈相互对望。我说不好究竟发生了什么,却有某种莫名的感情在胸口蔓延,好几次想要挪开视线,却又欲罢不能——像有什么磁场,正将我和侦探二人相互吸引。
不知对方是否也有相似的感觉,但就我而言,可以明显感觉到心跳加速,脸颊发热,某些部位的肌肉也在隐隐地收紧——这分明是过量多巴胺在血液中奔腾的迹象。
不,这太可笑了!我不可能——不可能爱上一个相识仅仅数小时的男人!
这是怎么回事?!
我将这份不明不白的悸动压制下去。
“好了,我们刚才说到哪里?”我略显狼狈地收回目光,问道。
“说到——”申健祈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他摇了摇脑袋,看起来有些茫然,“那个心雾,和这次的案件有何关联?”
“是这样。”我喝下一口咖啡,“父亲的研究虽然取得了成功,却在学社内部引起了分歧,最终酿成了某次不可挽回的事件。具体发生了什么,我无从知晓,只知道事件导致了警方的介入。最后,在校方出面调和下,事件最终平息,但学社却被强行解散,包括父亲在内的众多社员也遭到流放,离开剑桥。那次事件,使他在欧洲的脑科学领域几乎再无立足之地,他别无选择,只好离开欧洲,回国寻找继续研究的契机。那一年,我只有六岁。”
我叹息。很多画面浮现在脑海——大多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
“他离开前,曾蹲在我身边,抚着我的头发,把一本厚厚的大书递到我怀中,对母亲说了一声‘等我消息’,叫上风叔叔,走出了家门。之后的十多年中,我再未见到父亲。唯有那本书一直陪在身边。而它,也成为我了解那个男人唯一的途径。那本书的名字,就叫‘心雾’。”
说完,我低下头去。四周安静下来,雨已经停了,可窗外的世界依旧灰蒙蒙的——和坐在对面的侦探一样无精打采。
“父亲走后,便杳无音信。转折发生在我十五岁那年,我考入了英国皇家医学院。母亲喜不自胜,但高昂的学费成了一项不小的开支。当母亲去银行提取一笔久未动用的存款时,愕然发现,账户中居然多了整整九十万英镑的存款。母亲以为是银行搞错了,请营业员查询了进账明细。明细记载无误,过去的三年中,每年都有三十万英镑汇入账户。”
“九十万英镑?也算一笔巨款了!”
“没错,不仅如此,在之后的三年里,汇款仍在继续,每年三十万英镑。唯一合理的解释,只有父亲。母亲相信,父亲一定在大洋彼岸事业有成,才能寄回如此不菲的生活费。十八岁那年,我以全院第三名的成绩拿到了英皇医学院的硕士学位。毕业典礼前一周,我们收到了父亲久违的来信。信中说,他希望能同我们团聚。不久之后,我和母亲就踏上了同父亲重逢的旅程。母亲满心欢喜,而我却忐忑不安——我要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国度,在那里等待我的父亲,究竟会是什么样子?”
说着,手握咖啡杯的力度不经意加强了一些。
“当然,憧憬还是有的——只要想到那部超厉害的著作出自父亲之手,心中就会无比自豪。然而,当我在机场见到他,却大失所望。虽然能够依稀辨认出父亲当年的轮廓,但我知道,他的灵魂已经改变了——至少不再是我印象中,那个令人骄傲的父亲。”
“分离那么多年,何以如此肯定?”
“我从出生时开始,就一直生活在大学校园中,对所谓的‘学术氛围’再熟悉不过了。然而,充斥在那个人身上的,是商人气息也好,政客气息也好——偏偏没有一丝一毫学者的气息。父亲拥有多处地产,每一处都奢华无比——尤其是T市滨海区的宅邸,俨然一座规模惊人的私人城堡。父亲本人整日深居简出,行事诡秘,没有人知道他究竟在做什么,就连我和母亲,想见他一面都颇为不易。但我几乎可以肯定,他所做的事情,一定与科学毫不沾边,甚至可能是有违科学的勾当。”
“为何会这样认为?”大侦探皱眉问道。
“我的感觉一向非常敏锐,我知道,其中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哦——”
“总之,生活在父亲那如迷宫般的宅邸之中,空气的密度比外界加大了一倍,每次呼吸都似乎把黏稠的液体吸入肺泡,那种感觉你可明白?”
大侦探不语。想来是不会明白的。
“终于有一天,我再也忍无可忍,提出要搬出去自己住。父亲没有反对,把Y市市郊的一处别墅交给了我。他曾想给我配置佣人,但我直接拒绝了——我不想和他再有太多瓜葛。我问过母亲的想法,她决定留下来和父亲待在一起。于是,我一个人搬出了宅邸。我开始在Y市医学院做研究员,结交了新的朋友。父亲的事情,我渐渐抛到了脑后。有时,我甚至觉得,他或许原本就是这样的人,曾经的光辉形象,不过是年幼的我所虚构出的人物罢了。”
我深深吸了口气:“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到那天晚上,接到母亲的电话——就是母亲出事之前的一天。母亲说,有些关于父亲的事情想跟我商量。我问她能否在电话中告知,可她说事情复杂,还是面谈为好。事后回想起来,那天母亲的声音确实有些焦虑不安。况且按照惯例,每周末我都会和母亲一起喝下午茶,若不是事出紧迫,她也不必那样着急和我见面。”
对面的男子沉默。
他用手撑着下颌,目光扎入窗外灰暗的世界中。
大约十几秒钟后,他转过头,却颇为犀利的口吻说道:“所以说,你怀疑是你的父亲杀害了她——而动机恐怕和那个‘心雾’有关。”
我没有回答。
答案不言而喻。
离开咖啡店时,已过傍晚七点。
雨虽停了,天空仍未放晴。厚厚的云层有如深灰色的大理石穹窿,黑漆漆地压在头顶,只在边界处透出几许熹微的晚霞,宛若倒映着异世界的海市蜃楼。
咖啡店外,是一条不太繁华的商业步行街。两人刚好顺路,于是肩并肩,漫步在湿漉漉的石砖街道上。
他双手插着口袋,半张脸埋在竖起的衣领后。我则背着手,低着头,轻巧地跳过橙色地砖上的小水洼。谁都没再提起案件的事情,而是有一搭无一搭地聊着各自的事情。
“那你呢?”大侦探问,“在医学院里,也研究那个‘心雾’?”
“研究那种东西,会被教授踢出去的。我的研究方向,主要是关于人类潜能的开发与应用。”
“潜能?也和潜意识相关?”
“多少有些关系。想听听?”
“不要太复杂就好。”他揉揉太阳穴,“今天的脑细胞消耗得不少了。”
“那讲些基本的好了。”我轻点下颌,“你一定听说过,那些看似不起眼儿的小蚂蚁,身材虽小,却可以举起自身重量400倍的物体。”
“是听说过。”
“那么猜猜看,人类最多可以举起多重的物体?”
“这个——就奥运会的举重世界纪录而言,大概有二百六十公斤。”
“这也记得住?”
“这是前几天电视上看到的。”他笑。
“可是不对哦!”我摆摆手指,“单纯按照人类的骨骼结构和肌肉纤维强度计算,理论上讲,人体可以承受五千公斤的重量。”
“五吨?”
“没错,足有两台小汽车那么重——可在吉尼斯世界纪录中,记载的人类举起的最大重量只有区区四百七十五公斤,而且还是经过特殊训练的大力士才能达到的程度。一般人而言,举起和自身体重相当的重量,就已经是极限了,与五千公斤的理论值相差了近乎一百倍。”
“不可思议。”
“如果一辆汽车的标准载重量为一吨,它就一定能承受得起这个重量,对吧?可是,到了我们人类头上,理论载重量和实际载重量之间,为何会有如此悬殊的差距呢?”
“难道是——质量不合格?”
“拜托,不要把自己的质量问题波及全人类。”我白他一眼,“既然物理角度不存在问题,那么问题就出在意识领域上了。换句话说,就是我们的意识尚未掌握将自己的身体条件发挥到最大化的方法,而这部分未发挥的能力,就是所谓的‘潜能’。可明白?”
“哦,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他说,“这就好比我们有一台配置超厉害的电脑,可驱动程序的版本太低,性能跑不出来。”
“很不错的比喻!”我拍了拍手,“你挺有天分的,不如来做我的助手吧,可能比做侦探还有前途哦!”
我抬头,看看身旁的大男孩。
“这个等我退休后,倒是可以考虑。”
“哦?”我眯起眼睛,“我记住你的话了,一言为定,不许反悔!”
“行倒是行。”大侦探耸耸肩膀,“前提是到那时候,我还健在,而你没有被奇怪的研究搞成神经衰弱。”
“你才神经衰弱呢!”
“多半也是拜你的案件所赐!”
“哼!”我噘起嘴,心情却愉快得很。
“然后呢?”
“然后?”
“就是蚂蚁举重什么的。”
“是潜能!”
“好吧,潜能。你刚才好像说到我们的意识尚未开掘出……”
“将自身条件发挥到最大化的方法。”我继续刚才的话题,“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没有发挥潜能的可能。相反,潜能爆发的真实例子可谓不胜枚举:比如年轻母亲为了拯救婴儿,徒手搬动几百公斤的钢筋;或者紧要时刻,身中数弹的士兵依然能与敌人殊死搏斗;还有某些绝症患者,凭借毅力战胜医学都无法治愈的疾病,等等。这些例子,其实都是潜能在发挥作用。无论是人体的强度、抗疼痛能力抑或自愈能力,都远比我们自己想象得要强大得多。只是在人类数万年的进化历程中,有许多必要的能力,由于长期闲置,而被压回到潜意识之中。只有受到某种原始的刺激时,才有可能得到释放。我的研究,就是设法从人类潜意识中发现这些已退化的能力,并寻找将之释放的条件。”
“需要怎样的条件?”
“这就复杂了。”我又说,“就目前的研究而言,一方面同人的遗传资质有关。另外,也和性格相关。试验发现,越冲动的性格,潜能反倒容易激发。”
“怪不得冲动是魔鬼。”他笑道。
说到这儿时,我才发觉,我们已在商业街上漫无目的地徘徊了很久。头顶的路灯亮了起来,街边晶莹的玻璃橱窗中,倒映着我和申健祈并肩而行的身影。
“听起来,好像还是和你老爸的‘心雾’差不多。”
“确实有相似地方。可以说‘心雾’这种能力本身,也是人类的一种特殊潜能吧,只是很少被人意识到而已。”
“既然这样,直接使用‘心雾’不就好了?”
“什么?”我没明白他的意思。
“直接用‘心雾’激发人类的潜能,反正都是潜意识里的东西,应该会容易一些吧!”
我稍稍一愣。
不可否认,“心雾”确实是激发潜能的一条途径,甚至说是一条捷径也未尝不可。尽管这条捷径不可能得到学术界认可。
真是个有趣的家伙。
我看着自己的蓝色裙摆,突然停下脚步。大侦探也跟着停了下来,两人不约而同地转身,相对而立。
“其实呢——”
“什么?”
我抬起头,望着大侦探迷惑的脸庞。
他比我高半头的样子,这样的对视,对彼此来说都很舒适。
我轻笑,踮起脚尖,对他低声耳语:“可以的哟,如果用心雾的话。”
“哎?”
“那么,再见啦,我的大侦探!”
未等大侦探做出反应,我已从他身边跳开,跑到路边,伸手拦下一辆出租车坐了进去。
车门关上前,我朝他挥挥手,而那大男孩依然愣愣地站在街边,一脸搞不清状况的模样。
出租车行驶起来。我透过汽车后窗,目视他呆立的身影融化在行人之中。
不过,一定会再见面的。
如此想着,我突然发觉,自己竟在一个人默默地微笑。
“喂,小姐?”
“什么?”
“你还没有告诉我目的地。”
“哦,不好意思。去中央大街。”
到达中央大街时,正是霓虹初上的时分。
下了出租车,我站在繁华的街头,四周充斥着形形色色的人。放学不愿回家的学生、逛街幽会的情侣、寻求消遣的上班族,以及诸多根本不知为何而来的人。他们在霓虹灯下摩肩接踵,户外大屏幕播放着劲爆的广告音乐,各种灯光融合在一起,将黑夜隔绝在遥远的天幕之外。
作为在宁静的学院小镇长大的女孩,我至今未能适应繁华都市的喧嚣。每每走在拥挤的街头,总会感觉到一阵阵莫名的惶恐。
但今天,没有选择的余地。
我鼓起勇气,步入熙熙攘攘的人流。
不知兜了几个圈子,晕头转向的我终于看到了BLUE ZONE的玻璃大门。
一口气钻进酒吧,我靠在门边,如释重负地长舒一口气。
大概是时间尚早,酒吧里客人不多,一个白发斑斑的非洲裔老人在演奏着中音萨克斯管。
自己等待的人还未到达。
我放下心,在吧台末端的座位坐下来。这个位置既可看到大门,也不影响欣赏表演。
我点了一杯雪利酒,外加一份提拉米苏当作晚餐。侍者一定要我出示证件才同意把酒卖给我。正当我取护照的时候,申健祈的身影出现在酒吧门口。
我急急忙忙地出示了护照,站起身,向大侦探挥手。
他看到我,愣了几秒钟,走到我跟前,在旁边的凳子上坐下,要了一份加冰的威士忌。
“真巧啊!”他说。
“不算巧。”我笑。
“哦?”大侦探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接过侍者递来的酒杯。
我侧过头看向他,忽然注意到他空着的双手。
“哎?章鱼烧呢?”我问。
“半路被人挤了一下,掉在了地上,可惜了——”答到一半,大侦探才意识到哪里不对,“我说过买章鱼烧的事情?”
我耸耸肩膀,品了一口刚刚到手的雪莉酒。甜香的口感恰到好处,可以给九分。
“你是怎么知道的?”他追问。
“侦探先生,可想听听我的推理?”
“推理?”侦探饶有兴趣地点头。
“如何说起呢?让我想想。”我放下酒杯,用余光打量着大侦探,“我们分开后,你决定乘电车回家。你步行到附近的车站,在站前的报刊摊买了份足球杂志。登上电车后却突然不想回家,打算去酒吧喝点什么放松一下,于是在中央大街下了车。或许是肚子饿了吧,你在卖章鱼烧的小铺买了章鱼丸子,之后沿街而行,恰巧看到这家酒吧,就走进来了。可有错?”
大侦探没有回答,而是从口袋里取出一份足球周刊。
“真的是推理?”
“你猜?”我笑盈盈地看着他。
“你跟踪我?”
“怎么可能,我比你到得还早。”
“那么,该不会——”大侦探用试探性的口吻,“是你对我动了什么手脚吧?”
我笑了起来:“这下你可相信了?”
大侦探一怔:“你的意思是——”
“我对推理什么的一窍不通。我只是趁你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施加了几个Trigger而已。”
“Trigger?”
“是一种心雾手法。可想听?”
大侦探翻了个白眼:“请讲吧,教授小姐。”
我笑:“知道巴甫洛夫的摇铃试验吗?”
“那个给狗喂食时摇铃铛,久而久之一旦听到铃声,狗就会分泌唾液的试验?”
我点头:“这个实验证明了所谓的条件刺激和反射,而所谓的‘Trigger’,指的就是一种条件刺激。被设下Trigger的人,只要受到指定条件的刺激——可以是视觉、听觉、嗅觉、触觉甚至是某种情感——其意识关卡就会按照先前的设定进行调整,就像扳道工在收到信号后,将道轨扳向另一个方向。”我接着说,“还记得我在你耳边说的话?”
“哪句?”
“那句‘再见啦,我的大侦探’,当时有没有心动?”
“那句话怎么了?”
“那是个一级Trigger,相当于Power On的意思。只有当你听到这句话时,后面的Trigger才会生效。”
大侦探皱着眉头,侧耳倾听。
“接下来的二级Trigger是‘返回’,无论你身在哪里,只要想到‘返回’,你大脑中的那道关卡便会做出‘乘电车’的选择;随后是‘杂志摊’,就是车站前都会有的那种。你见到这个Trigger的时候,就会自然而然地去购买足球杂志;接下来是‘上车’,一旦你登上电车,你的意识随即产生想要去喝酒的欲望;等你到达目的地后,‘饥饿’就成了第四个二级Trigger,对应的是‘吃章鱼丸子’,这样就把你引到这家酒吧附近的章鱼烧小店,你会顺理成章地路过这家酒吧。‘Blue Zone’也就是最后一个终止级Trigger,当你走进酒吧时,整个意识引导也就结束了。然后,你就见到了我。”
大侦探的眼睛瞪得像玻璃珠一样。他将杯里的威士忌一口喝光,而后又点了第二杯。
连喝了两杯威士忌后,他终于开口:“所以说,你也会用那个——脑电波控制别人?”
他的话语有点结巴,但比我预想得镇定得多。
“我说过,‘心雾’这能力,实际是基因遗传的结果。”
“所以,你从父亲那里继承了这项能力?”
“老实讲一开始我也没能意识到自己是能力者,直到阅读了父亲留下的著作后才考虑到这种可能。最初纯粹只是好奇,没想到,自己真的做到了,而且渐渐掌握了其中的要领。”我停顿,“若非如此,自己多半也和几小时前的你一样,将心雾看作天方夜谭。”
“是这样……”申健祈低下头,面色不太好看——被别人操纵这种事情,换作谁感觉都不会太好吧。
“生气吗?”
“谈不上生气。谁让我怀疑你说的理论来着。”
“现在呢?”
“现在都亲身体验了,还有什么相信不相信的。”大侦探的神情挫败,“只是觉得怪怪的。既然你能让我买杂志和章鱼烧,也能让我做些别的事情吧?”
“也不是什么事情都可以的。以我对‘心雾’的掌握能力,充其量也只能叫你买买杂志和章鱼烧之类稀松平常的事情而已,再复杂一点的,就无能为力了。”
“复杂是指什么?”
“正常情况下,我的‘心雾’只能停留在前意识的水平上,并不能真正进入别人的无意识系统。换言之,我对别人意识施加的影响,必须基于对方自我认可的前提下,如果超出这一前提,我的伎俩就会被识破,而无法形成意识。就用刚才的例子来说吧,知道为何让你乘电车回家?”
“帮我节省开支?”
“才懒得管你。那只是因为——乘电车回家这一途径,本身就在你的选择范围之内,不是吗?”
“那倒确实。”
“我让你购买足球杂志,是看到你外衣上有个切尔西足球队的标志,猜测你多半对足球有兴趣,买本相关的杂志应当也不会违背你的意愿。对吗?”
“的确有时会买来着,可是……”
“酒吧的事情,我在这座城市待得不久,繁华场所只认得中央大街,所以把你带到这儿来。至于章鱼烧什么的,就纯粹是碰运气了,如果你讨厌章鱼,我也没有办法。”
“总而言之,你是想说——这些事情,都具有一定的可能性?”
“就是这样。我用‘心雾’能够操控的行动,仅限于你的主观自我可接受的范围之内才会奏效,超出这个范围我就无能为力了。所以,诸如让你穿大猩猩服装去市政厅门前跳探戈这类不符合常理的行为,就勉为其难了。”
“喂,难道你还考虑过让我穿着大猩猩服装去市政厅跳舞?”
“只要你配合,我看也未尝不可。”
“你这女人太不可爱了。”大侦探嘟囔了一句,“所以,‘心雾’只能在符合对方主观意愿的情况下发挥作用?”
“像我这种菜鸟级别的水平或许如此,但按照父亲的理论,‘心雾’能力达到一定程度后,无论什么行为——哪怕是违背自身意愿的事情——都可以任意加以操控。”
“任何事情都可以?”大侦探沉吟,“包括人的生死?”
“理论上是的。”
“哦……”大侦探沉思片刻,“我似乎明白了。”
“明白了什么?”
“你的父亲为何会被学界流放。”他沉声说,“仅靠几个Trigger就能控制别人的行为,这绝不仅是学术上的颠覆——而可能是对整个社会秩序的颠覆。拥有心雾能力的人,无疑将成为主宰者。”
“你说得没错。”我点头,“实际上,心雾还会造成道德和伦理上的问题。比如,通过心雾,你可以在不被察觉的情况下,潜入到他人的意识中,窥探对方的情感、思想和记忆,并神不知鬼不觉地加以篡改。更高等级的心雾,甚至可以控制人的神经系统、循环系统、各种感知器官的运转。按照父亲在《心雾》中的阐述,心雾的终极形态叫作‘人格复制’。”
“那是什么?”
“就是将一个人的人格复制到另一个人身上。”我继而问,“弗洛伊德的‘心理地形概念’可还记得?”
“那个‘选美大赛’?”
“记忆力果然不错。”我笑,“在‘心理地形概念’的基础上,弗洛伊德又提出了人格的结构模型概念,即先天的、非理性的和追求满足的本我,对应无意识系统;习得的、理性的和指向现实的自我,对应意识和前意识;以及道德的、价值的超我——即意识的审查者。本我来源于无意识领域。就像我之前说的,人类的无意识是祖祖辈辈遗传而来,它包罗万象,容纳了自人类诞生起的一切欲望、冲动和本能。换言之,无论是申健祈还是雾汐,构成人格的基本元素——‘本我’是基本无差异的。而你之所以身为申健祈,我之所以为雾汐,是由‘自我’——人格的心理层面,和‘超我’——人格的社会层面所决定。三者之间同样存在所谓的‘审查关卡’,一旦控制了这两道‘关卡’,就意味着改变了人的人格。”
“更直白一些可好?”
“抱歉。”我啜一口雪莉酒,解释说,“人格的产生就好比一条生产线。‘本我’是人格的零件库,‘自我’决定人格的基本框架,‘超我’完善人格的具体细节。所谓人格替换,就是将自己的‘自我’和‘超我’,替换到别人身上,这样,等同于制造出了自己人格的备份品,虽然外表不同,却有相同的精神世界。从另一个角度讲,倘若说,所谓个体的存在,即指人格的独立,人格的永久续存即指永生的话,我们的躯体便不过只是寄放人格的容器而已。容器一旦老化衰竭,只要换一个新的就可以了——就像我们的汽车,到了报废的年限,换一辆新的就好了,但无论怎样更换,作为驾驶员的我们,走的依然是以前的老路。”
“原来如此。”大侦探的脸上露出震惊的神色,“我曾听闻,有些机构尝试利用克隆技术,复制出那些已故的精英分子——而你所说的‘人格复制’,岂不等同于人格的克隆?”
“可以给你10分。人格复制和克隆非常类似,而且不需要大量设备和资源,也更具隐蔽性——毕竟,人体的克隆尚可通过法律途径加以制约,但对人格复制,既无法限制,也难以察觉,更谈不上立法之类的。”我又继而笑道,“不过,你可以放心,这个潘多拉之盒还尚未被人打开。其中包含众多难题,比如,人格的复制并非消除本来的人格,而是添加了新的人格,也就是精神病学常说的‘多重人格’,最终的结果只会造成心理上的崩溃。至少就我所知,‘人格复制’还没有成功实践。”
申健祈轻呼一声:“还是不要成功为好。”
我耸耸肩膀:“话虽如此,但父亲曾说过——在潜意识的世界中,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照这样说,拥有心雾能力的人,岂非无所不能了?”
“不。”我摇头,“应该说,我们每个人都是无所不能的,问题只在于意愿和方法。心雾能力者只是拥有了方法,而主观意愿,则是决定性的。”
“就是说,只要具有意愿,就能为所欲为?”
“也并非如此。心雾本身也存在风险。”我喝下最后一口雪莉酒,“对于心雾能力者而言,有两个明确的禁忌。父亲出生于催眠师世家,从我很小的时候,父亲就时常告诫我催眠术的禁忌之一——不得偷心。”
“偷心?”
“所谓偷心,是指‘将受术者作为自身意志的傀儡’。这种行为,不仅有违催眠师的职业道德,久而久之,也会对催眠师自身造成伤害,如果是‘心雾’的话,伤害则会更为严重。”
“有多严重?”
“‘伤人者亦伤己,偷心者必失心’。人类的脑电波本身就是交互的,进入他人的潜意识愈深,自身潜意识受到的影响也就愈深。长此以往,自己的意识也会迷失,从而坠入潜意识的深渊之中无法自拔。精神病学上称之为‘精神紊乱性心智缺失症’,通俗而言,就是人们所说的‘失心症’。”
“物极必反吗?”
“正是如此。至于第二项禁忌,是不能对同为心雾能力者的人使用心雾。原因与第一项大体相似:对同等能力者施加心雾,无异于将彼此间的潜意识相连,这种情况下,双方被操控的可能性是均等的。换言之,施加心雾一方,同样会受到被施加一方的控制。最后的结果,只会两败俱伤。”
“这倒是公平。”大侦探不无讽刺地说。
我苦笑:“我觉得更像是因果报应。”
“神经科学家也相信因果报应?”
“老实说,一点也不信。如果真有因果报应的话,死去的人就不该是母亲……”
说着,我把视线移向一侧。
大侦探没有应声,面色凝重。
我也不再言语,只是安静地注视着面前的酒杯。细长的高脚酒杯,犹如婀娜窈窕的时装模特,优雅十足。
吹萨克斯的老人不知何时悄然离场,此刻换作一对情侣模样的年轻歌手,女孩唱主音,男孩吹口琴为她和音。
又过了片刻,大侦探缓缓开口。
“那我直接问好了。”
“什么?”我回过头。
“你父亲的‘心雾’能力,是否能达到可置人死地的程度?”
我一怔。
“这个我不敢肯定,不过——”
“不过什么?”申健祈追问。
我考虑了片刻,回答:“我在母亲房间整理遗物时,发现了一个没有标签的文件夹,里面放的是一些报刊版面的影印件。在英国时,母亲就有把期刊文献中的学术论文复印保存的习惯,所以我并未在意,只是随手翻了翻。然而,这些影印件既非学术论文,也非科研报告,而是一些新闻类栏目,并且每一页上都有母亲的亲笔标注。我翻看了几页之后,父亲就匆匆忙忙地拿走了文件夹。事过之后,我越想越觉得蹊跷。虽然没有查看内容,但隐约记得,母亲在影印件上标注的内容,似乎都与某些事件相关。”
“哪些事件?”
“我记得不太详细,但感觉都涉及死亡、身故、意外之类的字眼。”
“哦?”申健祈脸上掠过了某种光芒。
“于是,我趁父亲不在时,又去了一趟母亲的卧室。整理好的遗物都好好地放着,唯独那个文件夹不见了——肯定有谁把它悄悄取走了。”
“是你的父亲?”
“我想不出其他可能。”
“关于那些影印件的内容,能不能记起一些,哪怕一点点也好。”
我托腮沉思,“好像见到一个蛮特别的名字,似乎叫龙水天还是龙天水。”
“你说龙天水?”
“怎么?认识这个人?”
大侦探点头。
“如果我们说的是同一个人,事情果真有些诡异。”
“什么意思?”
“和我一样,龙天水是一个职业侦探。我和他有过几面之缘。大约是一年前,我从警界的朋友那里听说,他的尸体在T市港的海岸被发现,有目击证人称,他是自己跳进大海的。”
“死了?”
“自杀。”
“就像——”
“就像你的母亲一样。”
“嗯。”我一时语塞,头脑有些混乱。
“雾小姐。”
“什么?”
“你的母亲,可常去图书馆?”
“当然,可算是母亲的生活习惯了吧。”
“回国后呢?”
“也经常去——我记得,她经常去T市的西区图书馆。”
“她的阅览卡还能找得到?”
“应该可以。”
“很好。”申健祈很满意,“那么,明天可有时间?”
“有的。”我不假思索地回答,“我请了长假。”
“明早十点钟,在T市西区图书馆门前见面吧!记得带上你母亲的阅览卡。”
相较于诸多熙熙攘攘的大型图书馆,母亲更为中意规模较小的西区图书馆。
图书馆坐落在以旅游观光为主的西区滨海地带,同知名的二十一世纪海洋馆和水上乐园只相隔几条街的距离。
或许是想把周边的商业氛围与图书馆隔绝开,图书馆四周种植了大量樱花树。我踏着石砌小路穿过樱树林。初秋的风吹过,我下意识扶住裙摆。就在这时,我看到了申健祈。
他依然穿着昨天的蓝色外套,两手插着口袋,靠在图书馆大门前的石柱旁。
“早上好!”
带有几分倦意的问候,一如他的风格。
“早上好,大侦探。无精打采的,昨夜没睡好?”不知何时起,我开始习惯唤他“大侦探”,他则称我汐小姐。
“是谁害得我大半夜才到家?”他打着哈欠,说道。
“是谁非坚持送我回家不可?”
“深更半夜的,不被坏人当成迷路的中学生拐走才怪。”
“明明是成年人了!”
“好、好,雾大小姐。”大侦探用看年幼妹妹的眼神看着我,“我需要的东西可找到了?”
“还用说,在这里。”我从手袋中取出一张白色卡片,上面印着母亲的相片。“母亲的阅览卡。早上偷偷找到的,没被父亲发现。”
“好极了!”大侦探赞道,依然像在称赞妹妹。
我们走进图书馆。
大概重新装修不久,图书馆内部整洁得令人联想到洁癖症患者的房间。黑白为主的内部装潢简洁明朗,四处充斥着电子设备,与外部的古典洋房风格大相径庭。
来到三楼的期刊厅,在自助检索终端前坐下,我把母亲的阅览卡插入读卡器,屏幕上立刻显示出母亲的相片、读者编号,以及密码录入框。
“知道密码?”申健祈站在我身后,问道。
“试试看。”
据我所知,母亲所使用的密码都是同一个——父亲离开英国那天的日期。我将密码输进密码框。密码正确。
我按照大侦探的要求,调选出母亲近几年的借阅记录。一阵读取数据的“咔咔”声后,液晶屏幕上显示出足足二十六页筛选结果。
“真是优质读者。”申健祈轻叹,弯下腰,仔细浏览。
他和我的距离很近,侧脸几乎与我处于平行的位置,手臂不时与我的肩膀相触。馆内本就安静,我甚至能听得清他呼吸的声响。蓝色的外套上,散发着阵阵淡淡的香味——不似香水,而更像是衣物柔顺剂的味道。
“汐小姐。”
“哎?!”
他突然唤我的名字,我吓了一跳,心脏差点儿漏跳。
“嘘——”他把手指竖在嘴前,有意无意地与我拉开些距离,“该翻页了……”
“哦,好的。”我低语,按下鼠标。脸颊烫烫的。
浏览过全部记录后,申健祈让我勾选了其中的期刊,并进行预约。
随后,他说:“走吧,去吃饭。”
“现在?”
“是啊!等管理员调取出这些期刊,估计也要到下午了。反正无事可做,不如去吃饭。”
我们在图书馆旁边的快餐店用餐。未到午餐时段,餐厅里冷冷清清。
我只点了水果沙拉和蔬菜汤。大侦探倒是胃口十足,很快就吃掉了一个三明治和一盘肉酱意粉。他劝我多吃一点,说下午要做的事情很多,不知几点才能结束,要充分补充体力才行。
我听他的话,叉起一个圣女果吃了。
“大侦探,你认为,母亲那本文件夹中的影印件,就出自我们调阅的报刊?”
“正是如此。”他吞下最后一根面条,用餐巾擦擦嘴角,“你大概也注意到了,阅览记录中,外文文献占了近九成,只有很一少部分为国语,而且以报刊为主。”
“这并不奇怪。”我叉起一片生菜,“母亲是地地道道的英国人,国语说得还不如我。”
“你国语相当不错,哪里学的?”
“小的时候,父母工作很忙,我是被风叔叔带大的。风见灵叔叔是父亲的远房亲戚,原先作为父亲的伴读一起来到英国,后来成了家里的管家。同他交流都是用国语。所以,国语才是我最先接触的语种,基本同母语无异。”
“怪不得呢!”大侦探若有所悟地点头,“言归正传,你的母亲借阅国内期刊这一点,十分令人在意。”
“为什么?”
“她所借阅的国内期刊中,不仅包含《每日新闻》、《T市日报》这样的主流报刊,也不乏《风云时讯》这类小众刊物,最近的一期,是去年三月发行的《都市新闻报》,而更多的,是你们回国之前发行的旧刊。”
“嗯,你看得真仔细!”我叹道。
回想起来,我的注意力似乎都放在大侦探本人上了。
“你母亲回国不久,国语又不熟练,何必非要借阅大量往期的国语报刊来读?而且并非固定的刊物,而是五花八门,什么类型都有。唯一的共同点,是都与新闻时讯有关。”申健祈停顿,“结论只有一个,她是在调查一些可能刊登在报刊上的新闻。”
“调查?”我惊道,“难道说,母亲果真查出了什么,所以才……”
“这样断定还为时尚早。”大侦探沉声说,“等到我们了解到她调查的内容后,大概就能发现些端倪了——这就是我们下午的任务。”
说完,他喝光剩下的红茶,结了账。
图书馆三层的阅览室稍显陈旧,朴素的木制书桌椅与一楼大厅的前卫风格简直分属两个不同的时代。
我坐在褐色的长方形书桌旁,依然是靠窗的位置。映在玻璃窗上的自己,和窗外的樱花树林交叠,好似拼接而成的图画。桌面上,插着一束紫色的百合,花朵低垂,恰似颔首祈祷的清纯少女。
不久,申健祈抱着一大摞报纸回到桌边,“嘭”的一声把厚厚的硬纸板平铺在桌面上。
他从硬纸板中翻出一页报纸来,摆到我面前。
“你在母亲的文件中看到的,可是这则新闻?”
我向硬纸板上的报纸看去,正是他提到的去年三月号的《都市新闻报》。页面的排版很眼熟。我向版面偏下方的位置看去,发现如下一则新闻:
“私家侦探自杀死亡,压力过大还是另有隐情——”
往下看,那个自杀侦探正是龙天水。
“没错,就是这张报纸!”
“看来我们的方向没错。”申健祈点头,又把一大沓装订在硬纸板上的报刊堆到我面前,“下面的工作就要考查你的记忆力了。当然,我也会帮忙,预选出具有相同要素的新闻内容。”
我终于明白了大侦探的意图——他想要筛出那个神秘文件夹中的内容。
“加油!”他向我挤了挤眼睛,“干得好有奖励!”
我白他一眼,开始了工作。
按照申健祈的要求,我开始一份接一份地阅读那些不同年份、不同报社出版的期刊,每一则消息都不能放过——没人知道,母亲曾调查的事件隐藏在报纸哪个角落。
我能感觉到,自己正追随在母亲曾经走过的道路上,触摸她曾亲手触摸过的纸张,阅读她阅读过的文字——思及此处,就变得精神百倍。
大约阅读了三份报纸,便基本得知了母亲的调查方向。
这三份母亲借阅过的报刊中,都或详细或简要地刊登了某起与死亡相关的事件。除了投海自杀的侦探之外,还有某位死于车祸的官员,以及一名自杀的女模特。
或许是太过安静,不知阅读到第几份时,我的眼皮开始打架。困倦如不听话的小矮人,悄悄爬上后背。爬得越高,头脑就越沉,报纸上的文字也仿佛被施了魔法,从页面中跳跃出来,和视线捉起迷藏。
自从母亲去世后,我已很久没有睡好过了。每当睡意来袭,记忆却变得分外活跃,许多连自己都已遗忘的过往,纷纷潜伏在梦寐深处,等待我在眼泪中惊醒的刹那。唯独昨晚,这些潜藏的记忆被某些莫名其妙的东西替代了。结果,依然是整夜的失眠。
我揉揉眼睛,抬起头,偷偷注视着大侦探。他的侧脸浸在金黄色的斜阳中,一边翻看报纸,一边下意识地转动蓝色水笔,不时在笔记本上记录什么。
整个午后时光,两人便在安详的氛围中静悄悄地度过。只是最终,我还是败给了后背上的小矮人。我难得地、安稳地睡着了。
不知是第几个梦,我蓦然发觉自己坐在一条小木船上。四周是灰蒙蒙的薄暮。船下有潺潺的水声,小船在随波荡漾。然而放眼四周,却看不到一丝波光。
有人坐在船的对面摇动双桨,船桨扫过水面的声音宛若幽怨的呼吸,不断周而复始。
我眨眨眼睛,将注意力集中到划船人的身上。
我看不清他的脸,只能依稀辨明,他穿着蓝色的外套,与申健祈的那件一模一样。
“大侦探,是你吗?”
对方不答。
我等待片刻,向他靠拢过去。他的脸幽幽浮现,如同无数分散的像素融合在一起。是申健祈没有错。他一边划船,一边微笑地望着我。
“申……健祈?”
他依旧不答。我继续向他靠近,直到和他面对面,相隔不过数寸之间。我又能感觉到他的呼吸,和衣物柔顺剂淡淡的香气。
接着,我——几乎是不由自主地——吻了上去。
“雾汐——”
我闭上眼,感受着从嘴唇传来的凉丝丝的触感,头脑中朦朦胧胧地勾勒出他闭合的双眼和睫毛交错起的形状。
“雾汐——”
他的呼唤再一次响起。
等等,他的声音并非发自喉咙——而是,更远一些的地方。
怎么回事?
我一怔,旋即睁开眼睛。
大片的阳光刺痛了双眼,我抬手遮住眼睛,用了足有十秒钟,才适应光亮的强度。
“你终于醒了,就要闭馆了。”
申健祈背对夕阳而坐,脸颊遮在阴影中,看不清晰。
“什么?”我呢喃。头脑昏昏沉沉,一时间无法搞清状况。我坐直身体,有什么从肩头滑了下去。我用手扶住——是他的蓝色外套。
“怕你着凉。”他眺望着窗外夕阳,低声说。
“谢谢——”
“没什么。倒是你。昨晚没睡好的人,是你才对吧?”
我笑了,头脑清醒起来。
确实只是个梦而已。可作为梦,又显得太过真切,每个细节都能清晰地回忆起来,简直与头脑中的记忆无异……
即便如此,梦中的情景依旧不容分说地萦绕心头,似回味,又似惋惜。从嘴唇传来的悸动,仿佛仍在身体深处悄然持续。
“可还好?”大侦探问。
“我?我很好。有什么不对吗?”
“你的脸很红,是不是太热了?”
“大概是趴在桌子上压的吧。”我摸摸脸颊,很烫,“不好意思,居然睡着了。”
“该道歉的是我才对,本该是侦探的工作,却要劳委托人帮忙。真是辛苦你了!”
申健祈的话让我莫名地不爽。我转移了话题:“可得出什么结论了?”
申健祈把笔记本推到我跟前。
笔记本上记录了一个类似于名单的表格,龙天水位列其中。名字后面还有职业,死亡时间、死亡地点和死亡原因,等等。
“这就是母亲档案夹中记录的事件?”我问。
申健祈点头:“不能保证完整无缺,但至少八九不离十,而且——”他换上一副严峻的神情,“汐小姐,你的母亲——恐怕真的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不得了?究竟是什么事?”
大侦探没有回答,他看看手表:“时间不早了,我先去复印,再晚怕就来不及了。详情出去后再谈。”
图书馆提供免费复印服务,大侦探不知从哪里找来一个和母亲相同的档案夹,把复印件装了进去。
走出图书馆时,天色已经黑了大半。
我们又在中午吃饭的餐馆用了晚餐。
“现在总可以说了吧——”我用吸管搅动杯中的柠檬片,“那个不得了的事情,到底是什么?”
申健祈从口袋中取出笔记本,送到我手中,里面有一列表格,大致内容是这样的:
夏柏雄,男,政府职员,2007年12月3日,死于车祸,事故原因为酒后驾驶;
桂雪芝,女,影视演员,2007年4月5日,嗑药过度死于T市公寓内;
田松,男,田氏财团长子,2005年7月19日,在S县登山时坠崖身亡;
李丽君,女,资深记者,2004年5月30日,在海滨度假期间割腕自杀;
王勇,男,海军军官,2003年2月1日,在Y市军港饮弹自杀。
“对于这些人的死,你可有什么想法?”他问。
“你说想法……”我手托下颚,“这些人我一个都没听说过,而且,也看不出他们之间有什么关联。如果非要说的话,就是死法很多,却都并非自然死亡。”
“那么,我再提供给你一些信息。夏伯雄,在野党党首秘书,手握大量政坛情报;桂雪芝,二线影星,姿色出众,传与多位权要人物有绯闻;田松,田氏财团现任董事长田云的长子,继承财团董事长一职最可能的人选。李丽君,资深女记者,以揭露政界人事丑闻著称。王勇,海军副司令的有力竞争者之一。”
“喔……”我低呼,“这些死者都来头不小!”
“何止是不小,基本都同政界、商界、军界有莫大关联!据我所知,最近死去的侦探龙天水,曾参与了某起关于T市高等法院大法官性丑闻的调查。除了这六个人之外,其他死者也都是不可小觑的人物。如你所说,他们死因各不相同,死亡时间和死亡地点也相差悬殊。单独来看,每一起死亡事件都不存在可疑点,也不会被联系到一起。”申健祈停顿,继而不无深意地说,“但是,这些分散在过去的十年之间的尘封往事,却被一个初回国内,连国语都不熟练的外国女子重新挖出来,就显得委实不可思议了。更令人不解的是,她究竟是从何渠道得知了这些事件,并引发她的调查——”
“父亲!”我果断接过申健祈的话,语气略有急促,“母亲回国后一直没有工作。除了父亲、我和少数几个佣人之外,几乎接触不到外界的人。况且就我所知,除学术以外,她对这些杂七杂八的新闻毫无兴趣。我敢断言,母亲了解到这些事件的渠道,除了父亲,不会有别的可能!”
申健祈似乎早料到我的回答,他喝了一口柠檬水,指了指我手中的笔记本。
“那么,再看看这些事件发生的时间,你或许还能想到什么。”
我按照他的要求看了看,旋即得出答案:“所有事件,全都发生在父亲离开英国之后!”
申健祈用满意的笑容作为回应。
“这是不是说明,父亲和这些死亡事件有所关联?”
我激动万分,大侦探却沉稳地摇头。
“如此断言还为时过早。不过——见过一个朋友后,或许会有答案。”
“我们什么时候去见他?”
我迫不及待地去拿结账的餐单,却被大侦探捷足先登。
“不是我们,是我一个人。而你——要乖乖回家睡觉。”
“可是……”
他没给我反对的机会,拿起餐单向收银台走去。
离开餐厅后,我和大侦探站在路边等出租车——就像昨晚的翻版。
虽然只是初秋,夜却已有几分寒意。
晚风摇动裙摆,凉飕飕的。身后不远的樱树林摇动枝叶,发出阵阵萧瑟的低吟,仿佛申诉着盛夏将逝的悲凉。
我朝大侦探身边靠了靠。
“那个——我想跟你一起去。”我打算再尝试一下并不擅长的软磨硬泡,“真相就在眼前,若得不到答案,今晚肯定是不眠之夜,倒不如和你一起调查。”
还有一个更加单纯的理由——想和申健祈多待一会儿。
接近两天的朝夕相处,我对身边的侦探产生了一种难以言说的依赖感。同他相处得越久,越害怕一个人度过孤寂的夜晚。
然而,大侦探用最简单明了的方式拒绝了我的要求。
“不行。”
“为什么?”
申健祈考虑了一下措辞:“那家伙待的地方,不适合年轻女孩去。”
“什么地方?”
“你不会喜欢的地方。”
“我不喜欢的是什么地方?”
不打算继续陪我绕口令,申健祈招手拦下一辆出租车,打开后排的车门,请我先进。可我偏偏倚住车门,噘嘴说道:“大侦探,你不是说,如果我做得好,会有奖励的吗?我的奖励,就是要你带我去见那个朋友。”
“奖励应当我说了算才对吧!”
“堂堂名侦探,怎么好意思和一个小女生讨价还价?”
“大小姐,你不是总强调你已经成年。”
“再说——如果我真的想让你带我去,也不是没有办法,对吗?”
申健祈一愣:“你的意思该不会——”
我朝他眨眨眼睛。
这时候,司机大叔恰到好处地转过头来,似乎在说——打情骂俏不要耽误我挣钱。
大侦探终于叹了口气,咽回了想要说出口的话。
“败给你了,雾大小姐——”
他抱怨一声,和我一起坐进车里。
出租车驶过夜幕下的港湾大桥,向T市方向一路奔驰。
申健祈一言不发地坐在车厢一侧,目光始终落在车窗外的黑暗深处。我稍稍欠身,沿他的视线看去。那里只有被浓浓夜雾覆盖的海湾,以及几点船火,在分不清远近的位置时隐时现。
“生气了?”我试探地问。
“什么?”他一怔,“哦……没有,怎么会。”
他回答得心不在焉。
沉默一阵子后,我再次轻声开口:“侦探先生?”
“嗯?”
“安心啦!我绝不会对你使用心雾,我保证。”
大侦探托着腮,望着映在车窗中的另一个我,好像在说——就算你用了心雾,我也无法知道。
“这样好了,教给你一个识破心雾的方法。”
“什么方法?”他装作漠不关心地问。
“可还记得我说过,心雾产生作用的前提,是使人的脑波处于α波形的状态,也就是人在睡眠和清醒之间的临界状态。”
“那种有如身在雾中的状态?”
“没错,就是这种状态。”我做出一个手枪射击的动作,“当一个人受到心雾入侵,意识中也会相应地形成这种既朦胧又虚幻的状态,就好像听到闹钟响起却又不愿醒来时的感觉。但在心雾产生作用时,人通常是清醒的,感官传送来的外界刺激很容易覆盖掉这种感觉,因此很难被当事者察觉。相反,只要屏蔽掉外界的刺激,人其实是可以感知到心雾的存在。可明白我的意思?”
“大体上明白。”他说,“问题是,怎样才能屏蔽掉外界的刺激?”
“很简单,只要闭上眼睛,全身放松,不看、不听、不想,沉心静气地去体察自己的内心世界,就能够感受到。”
“岂不是像和尚打坐一样?”
“有点儿相似。”我说,“如果对方的心雾强烈的话,一旦闭上眼睛,哪怕只是几秒钟,也能感觉到那种如坠云端、昏昏欲睡的感觉。这样的话,你就要考虑是不是有谁在对你使用心雾。”
我停顿,又神秘兮兮地说:“不过——这项技能也有弊端哦。至少有一种情况,就会使这种方法失效。”
“哪种情况?”
大侦探侧耳倾听,而我嫣然一笑:“就是——睡眠不足,真的昏昏欲睡的时候。”
“哎?”他眨巴着眼睛愣了两秒钟,才“噗”地笑出声,“看来要和具有心雾能力的危险分子一起行动,必须养成早睡早起的好习惯才行。”
“不愿意的话,也可以学和尚打坐哦!”
我也笑出声来,不经意间,两人的距离已挨得很近,几乎靠在一起。这样持续了几秒钟后,笑声渐止。回过神时,我和申健祈正凝视着彼此的眼睛,不约而同地沉静下来。
车内昏暗宁谧,不时有红色、蓝色的霓虹光亮透过车窗洒在二人脸上,勾勒出梦幻的斑斓光影。空气中,荡漾着彼此间近在咫尺的呼吸。我不自觉紧张起来,心跳蓦然加速。大侦探的喉结暗暗地上下涌动,他一定也有与我相同的感受——
偏在这时,出租车司机很不识趣地踩下一脚刹车。出租车“咣”地停在路边。
“目的地到了。”司机大叔的声音从前排传来——他正透过后视镜,一脸不爽地看着我们,仿佛在强调自己也在汽车里。
我抢在大侦探之前付了车费。
刚下车,就有个穿黑夹克打耳钉的平头男子钻进车中,怀里搂着一个裙子短得不能再短的金发女郎。出租车发出一声悲壮的嘶吼,像发泄不满似的,猛地转个头,一溜烟地驶走了,留下我和申健祈站在喧闹的大街中央。
我举目四望,眼前灯红酒绿,人来人往,比中央大街的热闹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瞪圆了眼睛。
“这是——什么地方?”
“有名的霓光道。听说过?”
“什么……道?”
“直说就是红灯区。”
“红……红灯区?我们要去的地方,是——红灯区?”
侦探先生耸了耸肩膀。
“早说过,不是你喜欢的地方。怎样,打退堂鼓了?”
“才没有!”我挺了挺身体,“红灯区有什么了不起的,英国也有的。”
话虽这么说,我做梦都没想过,有生之年会光顾这种地方。
“哦?”申健祈尾音上扬,“要知道,这可能是亚洲最大的红灯区。色情业、毒品、黑帮一应俱全。这里每两百米就会有一个黑帮聚点,每8米×8米见方的地方就有一起刑事案件。”
“是……是吗?”
申健祈的声音愈发阴沉:“合法和非法活动并存,地上和地下的组织林立。有人在此寻欢作乐,有人在此堕落沉沦,出卖灵魂或是肉体,捞得干净或不干净的钞票。明白?”
“你……你是在吓……吓唬我吧?”
申健祈忽然笑出声来:“多少有一点,谁让你偏要跟来。”
“喂!”这家伙,果然还在生气。我也赌气地说:“就是说,只要我不在,你就可以大摇大摆地光顾这种场所了?”
“知道吗——”大侦探忽然转变了语调,略带感慨地说,“所谓侦探,其实和这里混杂的人是同一类型,做的也是类似的勾当。只不过两者不巧站在了社会的两面,一类面向阳光,却不得不深深扎入黑暗;另一类,则面向黑暗,却在阴影中挣扎着寻找光亮。”
尚未搞懂大侦探话语中的含意,就被他握住了手。
“跟紧我,不要放手。说到底,这里也算是非之地,像你这样的资深路痴,要是迷了路,撞到不该去的地方可就凶多吉少了。”
“哦……”
被他这么说委实不爽,但我还是回握住了他的微凉的手掌。
我们牵着手,穿行在纷乱拥挤的街道。我和申健祈保持着不足半米的距离,走过鳞次栉比的夜总会、赌场、酒吧和情人旅馆,大侦探牵着我在其间闲庭信步,轻松融入这片歌舞升平的风月场——我看不出这是他作为侦探所练就的潜行技能,还是他原本就对这类场所轻车熟路。
他的手掌始终紧紧包裹我的手,我偷偷看着申健祈棱角分明的肩膀,傻乎乎地暗自试想,如果靠上去,会是什么感觉。
说不好走了多远,我们拐入一段相对冷清的小巷,在一个不起眼儿的门廊前驻足。几个穿网眼袜、浓妆艳抹的女郎靠在门廊旁抽烟,瞥了我们一眼,继续自顾自地聊天。
头顶传来镇流器“吱吱”作响的骚动声。未看清酒吧的名字,我已被拉进门廊。里面有一条通往二楼的破旧楼梯,铁质护栏锈得不成样子,仿佛稍稍一碰就会噼里啪啦地破碎一地。楼梯一侧的墙壁已被涂鸦画满,上面贴着应召女郎搔首弄姿的广告。
登得越高,灯光越暗,踏上第二层楼梯之后,我几乎看不清楼梯的尽头。自己仿佛正在跟着身前的大侦探,一步步离开原本生活的平面,而进入另一个未知的异域空间。
“喂,大侦探——你那个朋友,住在这里?”如同为了确定他的存在一般,我谨慎地开口问道。声音仿佛刚一离开口腔,就被切割成无数碎片,在黑暗的空间中凌乱地回响。
“嗯。”申健祈的声音令我稍作安心,“那家伙是个死宅,一个月也未必踏下这楼梯几回。”
“没有工作?”
“不,他就在这里工作。那家伙,是楼上酒吧的老板。”
“酒吧老板?”我一边下意识地数着自己和申健祈的脚步,一边问,“酒吧老板会对我们提供什么帮助?”
“他是个不务正业的酒吧老板——除了经营酒吧,这家伙还有个特别的爱好。”
“什么爱好?”
“死人。”
“死人?!”我险些叫了出来。
“我说的死人,并非是作为名词的‘死去的人’,而是指‘人死去’这件事情。”
“我不太懂。”
“我这朋友最热衷的事情,是搜集所有关于‘死人’的事件,无论自杀、他杀、意外事故还是医疗事故,就连每天火葬场有多少人火化,墓园有多少人下葬,这家伙都一清二楚。”
“还真是——诡异的爱好。”我觉得自己的声音也很诡异。
“这家伙,简直可以称为死者的百科全书——只要与死人相关的事情,他比警察和户籍部门还要清楚。至于搞到这些情报的手法,也只有他自己一人知道。”
楼梯再次回转,继续向更高处的黑暗延伸。
应当是第三层了。隐约有重低音的节拍声传来,虽分不清远近,但猜得到,楼顶上不是酒吧就是夜总会。
“说他不务正业,因为他还另有个兼职工作。”
“什么工作?”
“中介。”
“不动产吗?”
我发现自己的玩笑根本不好笑。申健祈连笑的打算都没有,一本正经地说:“是暗杀者——暗杀者的中介。”
“暗杀者?”
听到这个词时,心头固然一凛,却毫无惊讶之感——在这种环境中,就算大侦探提到吸血鬼或者狼人,我也不会吃惊。
“哦,是电影里常出现的那种——杀手吗?”
“不不,关于暗杀者,有两点你需要了解。第一,他们与一般的杀手不同。杀手虽然也以杀人为业,但往往依托于某个组织、帮派或是政府部门等机构,他们是有组织的,同时也会受到组织的保护。但暗杀者不同,暗杀者是自由的,独来独往,不为任何人服务,杀人唯一的动机就是为自己挣得相应的酬劳。对于一个暗杀者而言,无论委托人是谁,目标是谁,两者之间又有怎样的纠葛,都没有任何关系,他们唯一关心的,只是刺杀任务完成后,能得到相应的报酬即可。对委托人而言,也往往不希望暗杀者了解自己的真实身份。因此,暗杀者中介就成了暗杀者和委托人之间的桥梁,为他们牵线搭桥,传递信息,并确保暗杀者的佣金可以顺利支付。”
“你朋友的酒吧,就是做这个的?”
“可以这样说吧——总不能挂个‘暗杀者服务中心’之类的招牌吧。”
“你说的第二点是什么?”
“哦,至于第二点——”
申健祈停下脚步,我也随之站住。
我们已离开楼梯,前面的走廊尽头,有一点昏暗的光源,光源发散出的扇形光晕下,可依稀看到一条窄窄的缝延伸至光线照射不及的黑暗之处。细缝旁边,有个不知何物的方形凹槽。
“第二点,是你必须搞清楚,我所说的暗杀者,绝非《刺客联盟》或《史密斯夫妇》那种杜撰出来的东西,而是确确实实存在的古老行当。自从十字军东征时代的暗杀组织Assassin开始,这些暗杀者就活跃在历史上的每个时期、每个地点——甚至每个场所、每个角落。他们就像妓女和瘾君子一样,随时随地可能与你擦肩而过,只是你无法分辨而已。”
申健祈略作停顿,旋即回过头。他伸出手,指了指不远处那条细缝。
顺着他的手指仔细看去,我才恍然发觉,光源下并非细缝,而是一扇既没有扶手也没有锁眼的、漆黑色的铁制大门。门的颜色和周围的黑暗相融在一起,因而难以分辨。
“而现在——”大侦探正色说道,“我们正要进入暗杀者的世界。”
我跟在申健祈身后,蹑手蹑脚地走到黑色铁门前。
门陈旧而厚重,边角的地方渗出一片片深褐色的锈迹。
申健祈抬起手,在铁门上敲了三下。铁门发出恰如夏日闷雷般的浑厚回音。几秒钟后,中央的凹槽被“唰”的一声拉开,劲爆的电子舞曲从凹槽中一涌而出。
“是你?”凹槽后面露出一双咄咄逼人的眼睛。
“是我,来找你们老板。”申健祈冷冷答道。
“她呢?”
“她与你无关。”
似乎被申健祈的冷言冷语激怒,凹槽“唰”的一声重重闭合,音乐声同时消失无踪。
我们伫立在铁门前。大侦探一言不发,而我已紧张得发不出声音。过了约有五分钟,铁门后面发出一连串类似开锁的声响,随后,沉重的铁门有如中世纪的城门一般,缓缓开启。
刚才的男人叉着腰站在门后。他的身材算不上高大,但一身盘根错节状的肌肉足以弥补身高上的不足。
男子眉梢紧缩,冰冷的视线有如X光断层扫描一般,将我们——特别是我——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我不由自主地躲到申健祈身后,男子却突然闪身,让开了进门的路。
申健祈向他点点头,牵起我的手走了进去。从男子身旁经过时,他顺手拍了拍男子健硕的肩膀。男子肌肉紧绷,唯独嘴角冷不防地向上勾起一个调皮的微笑,旋即又换回了之前的冷酷表情。
奇怪的家伙。
我们朝着音乐的方向走去,绕过一个狭窄的走廊,才算进入酒吧。里面的环境昏暗十足,几乎看不清内部装潢。空气之中弥漫着刺鼻的烟味、酒味,以及香水和体液混杂在一起的味道。屋顶悬着几盏矿灯风格的深黄色吊灯,灯光的亮度同样叫人联想到漆黑的矿洞。昏暗的光线之下,众多人影攒动,有男有女,摩肩接踵,容貌却难以辨清。
“刚才门口那人,是谁?”我凑到申健祈耳旁,小声问。
“哦,他是托尼,大伙都这样叫他,本名不晓得。”申健祈笑了笑,“别看他一脸看不惯的表情,其实是个不错的家伙,讲起笑话来笑死人。”
“他也是——暗杀者?”我小心翼翼地问。
“当然不是。哪有他那样子的暗杀者——他只是门卫而已。”
“哎,不是吗?老实讲,我倒觉得那个托尼蛮符合暗杀者的形象的,那个家伙呢?”
我用眼神指了指坐在高脚凳上,身穿黑色长大衣,一如《刀锋战士》中吸血鬼猎人似的中年男子。
“他更不是了。”申健祈不假思索地回答,“要是连你都能一眼认出来,估计还没成为暗杀者,就已经被干掉了。”
“哦?那么……”
我又把目光转向另一个穿着奇怪水手服的男人,就在这时,我被什么人挤了一下,牵着大侦探的手松开了。申健祈的身影顿时淹没在人群中。
惊慌袭来,我踮起脚尖,在拥挤的人影中寻找申健祈的踪影。却感觉有谁在我的裙子后面摸了一下。
我尖叫一声,转过身,发现眼前一片漆黑,退后几步才发现,眼前是个身高足有两米的大块头男子。
“屁屁保养得不错,手感很好。”
说话的人正盯着我——刚才也见过他,没记错的话,把我和申健祈挤开的,好像也是这家伙。
他穿着一件与时令极不协调的黑色紧身背心,露出两条满是文身的胳膊,上面七零八碎地文满了类似带鱼或是水草的东西,丑得让我怀疑他是不是得罪了文身师——这还是在没有和他的发型进行比较之前。他剃秃了的脑袋光溜溜、油乎乎的,唯独中间的部位留了一撮小辫,看起来活像个刚刚发芽的水仙。
“没见过你,新来的?”水仙头瞥了瞥我,露出两颗龅牙,“新鲜的最好!大爷请你喝两杯,再教你几招!”他猥琐地淫笑着,朝我伸过手来。
这种羞辱,在本小姐二十年的生命中,绝无仅有!
我几乎本能地高高扬起手,一记耳光扇在他满是胡楂儿的腮帮子上。有点扎手,但声音清脆,一如田径赛场的发令枪,将全场人的视线吸引过来。
场面顿时一片寂静,连DJ的音乐声都停了。
众目睽睽之下,大块头歪着他的水仙脑袋,几秒钟后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他扭扭脖子,啐一口口水,笑得更甚。
“有意思,小妞儿,敢打本大爷的女人,你倒是第一个。大爷我越来越喜欢你了。”
“你——叫谁小妞儿?”
身后传来的嗓音冰冷异常,犹如在冰箱里冻了三天三夜。但那无疑是我听到过最美妙,也最令人安心的声音了。
是大侦探!
看到申健祈的一刻,恐惧感方才袭来,简直有种想扑入他怀中的冲动。大侦探一脸淡然地跨到我和大块头之间,一只手护住我的身体,另一只手仍悠闲地插着口袋。
他微微仰头,默默注视着比他高出一头有余的水仙男——虽是仰视的角度,眼神中却满是蔑视的意味,就像瞅一只趴在墙壁上的蟑螂。
显然,这种不屑的态度,原原本本地传达给了水仙男,同时也勾起周围看客们的兴致。越来越多的人围拢过来,等着看好戏。
“你是那妞儿的男人?”大块头眯着眼睛打量着申健祈,头顶的水仙一颤一颤的,“那你来得正是时候。本大爷刚才还在想,对姑娘动粗有失身份。既然你在这儿,那一巴掌你替她还就好,外加利息。”
话音刚落,大块头已抡起拳头。
这一拳来势汹汹,显然是想出其不意,一击制胜。
这时我才意识到自己闯下了大祸。无论身高还是力量,申健祈都明显处于劣势。如果他受伤,岂非全是我的冲动造成的?
不知如何是好,我下意识地向后躲闪。大侦探比我还要迟钝,直到拳头与脸颊近在咫尺时,才稍稍移动了身位。而那只硕大的拳头从申健祈面前几厘米的地方划了过去。
“好慢……”我似乎听到了大侦探的低语。
大块头显然始料未及,一拳落空,身体随之失去重心,胁下要害部位暴露出来。我曾学过防身术,知道申健祈只需一个勾拳击中大块头的软肋,即可使对手失去战斗能力,甚至是肋骨骨折。
但他并没有这样做——没有这种必要。
就像按下暂停键,大块头的拳头在半空定格。
他确实击中了什么——不,应当说被什么黏住更为恰当。
我探头看去,只见大块头的拳头,被一个瘦小的男子单手接下。而那人,正是我此前留意过的那个身穿水手服的奇怪家伙。
这种状态维持了几秒钟后,水手服男子只吐出一个字:“滚!”
大块头愣住,旋即露出一种与体态极不相称的扭捏表情。他收回拳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再不滚,想滚都来不及了。”水手服男子再次开口。他的声音颇细,用阴柔形容亦不为过,但却暗藏着某种不容违抗的意味。
几分钟前还在飞扬跋扈的大块头,此刻,真的一声不吭地退却了。托尼给他打开铁门,一脸嘲笑的神色。
围观的阵营并未退散,多数看客仍在等待下一幕好戏。
擂台上对峙的双方,换成了申健祈和水手服男子。两人皆沉默不语,只用冷峻的面容朝向对方,气氛却比之前凝重了好几倍。
冒出来的这小个子又是谁?
我轻扶额头,感觉头昏脑涨。
外表看来,水手服男子比申健祈略长几岁,身高却比申健祈矮了一头,身体瘦得像农场里被遗弃的稻草人。他穿着那种最普通不过的蓝白相间的男士半袖水手服,下身是白色长裤和马丁靴,头发整齐地向后梳着,好似在有意炫耀额头上一条一寸长的伤疤。一双褐色的眼眸仿佛积攒着数十年的怨气,两撇细小的胡子横在鼻子和嘴巴之间,又显出几分诙谐。
总之,又是个十足的怪人。
我确信,眼前这瘦弱的小个子绝非等闲之辈。从他轻而易举地接下比他壮上两倍半的男子的致命一击,就可见一斑。
这一回,大侦探有办法搞定吗?
水手服男子用纤细的嗓音说道:“真不想在我的店里见到你啊,小祈!”
小祈是谁?
难道是——申健祈?
“我也一样呢,山田!”是申健祈的声音。
山田?这么说,他俩根本就认识。
“你这家伙,老是给我找麻烦。”
“明明是麻烦找上了我。”
申健祈向前走了几步,对方也一样。
“但我看,你是救了那壮男一命。”大侦探说。
“不。应该说是那位小姐救了他一命。”山田不屑地说,“托朋友混进来的——像他那种光有肉没脑的家伙,若是不滚,早晚有一天得丢了性命。”
那位小姐?是指我吗?我救了谁一命?
完全一头雾水!
等等,他说“我的店”,该不会,那人就是……
两个表情冷漠的家伙终于走到了一起。四周的人都瞪大了眼睛,屏住呼吸,然而——几乎是同一时刻——两人不约而同地伸出拳头勾在一起,然后撞了下肩膀,喜笑颜开。
“什么嘛——”
“原来是熟人——”
“散场了!散场了!……”这是托尼的声音。
看客们失望地叹着气,很快就散开了。只剩下我站在原地,目瞪口呆。
“汐小姐?”
“啊,在这里!”我愣头愣脑地走了过去,好像只有自己才是这里的怪人。
“这位就是酒吧的老板,他叫山田。”申健祈介绍道。
“哟!”山田微笑,两撇小胡子俏皮地上扬。
我向他问好,发现这家伙无论牙齿还是皮肤,就连两撇胡须都保养得堪称完美。
“山田,这位是——”申健祈本想向山田介绍我,却被他打断。
“这回眼光不错!”
“什么?”
“早就料到你会另结新欢。”山田拍拍申健祈的肩膀,“你那青梅竹马,确实是贤妻良母没错,但跟你不合拍!”
“啊不,山田,其实——”
“来我办公室吧,有好酒还有好音乐。”说着,山田突然看了看我,似乎想起了什么,“对了,找宾馆什么的尽管说,有几家不错的,我可以给你免单。”
他挤挤眼睛,没给申健祈反驳的机会,就哼着音乐走开了。留下申健祈和满脸通红的我。
“别在意——”申健祈苦笑,“山田这家伙就是这样,瞎开玩笑。”
我点头,尽管觉得那叫山田的家伙分明是当真的。
山田绕到吧台后面,同调酒师谈笑了几句,随后打开墙角处一扇桃木色的房门。
我们走进房门。房间不大,没有窗,一盏不知是电灯还是油灯的东西算是屋里唯一的光源。房间里多一半的空间,都被摆满瓶瓶罐罐的酒架占据了,角落里还堆放着几个损坏的高脚凳,一个褪色的旧沙发,以及一些根本看不出是何玩意儿的物件。总之,这间所谓的“办公室”,就算称作储藏间或废品回收站也没什么不妥。
电灯下方,一张木质书桌算是唯一与“办公室”沾边的家具。桌面上乱七八糟地摆放着报纸、笔筒、烟灰缸、花生壳、喝剩一半的葡萄酒,以及一台不知什么年代的台式电脑。
山田请我们坐在书桌对面的椅子上,椅子嘎吱嘎吱的叫人放心不下。他自己走到房间一角,摆弄起一套时髦的组合音响。
很快,管弦乐的明亮音色从音响中宣泄而出——莫扎特第二十一号钢琴协奏曲的第二乐章。旋律舒缓而悠扬,音效也够档次,无论声音厚度还是细腻程度都无可挑剔。
看不出,小胡子男还有这样的品位。
“海布勒?”申健祈问。
“不,内田小光和穆蒂的维也纳爱乐,2006年,奥地利萨尔茨堡。”说着,他弯腰从桌子下面取出三个酒杯。
“喝一杯如何?勃艮第的Grand Cru哦!”
山田敲了敲桌上贴着泛黄标签的红酒瓶。
申健祈摇头。当我看到杯子的颜色时,就已望而却步。
山田耸耸肩膀,给自己倒上一杯红酒,酒色浓厚柚红,的确是上品。
他摇动酒杯,品了一口,问:“这回想知道什么?”
“没事就不能找你坐坐?”
“来我这种地方坐坐,总不会带上这样一位端庄贤惠的淑女吧?”
山田向我举杯示意,举止端庄,完全不像一般市井之人。他坐在阴影中,显得更加深不可测。
申健祈从我手中接过档案袋,将里面的复印件递给山田,“对于这些,可知道些什么?”
“哦?”山田把酒杯放到一边,用拇指和食指接过复印件,一页一页地翻看。随着手中的动作,眉头渐渐收紧。
“我说老弟,”看完最后一张后,山田把复印件丢在桌面上所剩无几的空白处,“听我的,别蹚这浑水,不是你对付得了的。”
“你不是第一次说这话。”
山田不再理会申健祈,而是对我说:“小姐,我不知道你和小祈是什么关系,也不知道你和这些暗杀事件之间又是什么关系,但要知道,至少在这件事情上,他鞭长莫及。”
“你说——暗杀事件?”我坐直身体,不小心碰到桌边,酒杯摇晃。
我急忙道歉。
山田摇摇头,继而诧异地问:“不知道是暗杀?明明查到这种程度了。”
“啊,不,只是……”
申健祈接过了话题:“这么说,所有事件,都出自同一人之手?”
水手服男子点头。
“暗杀者所为吗?”申健祈进一步问。
“是啊,而且是SSS+做的。”
“喔——”大侦探露出惊异的神色。
“SSS+?什么意思?”我问。
“最高级别的暗杀者,暗杀成功率在95%以上,佣金也是天文数字级的。”山田打开电脑,在键盘上敲击了什么,“告诉你们倒是没有关系,只不过——还要提醒你们,这家伙绝非等闲之辈,还是敬而远之为妙。”
说完,他站起身,颇为费力地把旧LCD监视器扭向我们。
我和申健祈同时向前探身。
监视器屏幕上显示出如下信息:
DK;SSS+;¥1,000,000。
“DK?他的代号?”大侦探问。
“是我个人给他起的简称。”山田抿了一口红酒,“全称不知是叫Dust Killer还是Dost Killer,我外语不好,记得不太清楚。”
“难道是——Dunst?”我不自觉地脱口而出。
“Dunst?好像是。你知道这名字?”山田问。
“啊——不,这个……”
心头茫然,不知该如何回答,幸好申健祈及时岔开了话题:“一百万佣金,对于一个SSS+级的暗杀者来说,并不算高啊!”
“确实不高。不过这位DK对委托人有额外的要求。核实委托人身份是我们中介的工作,但他要求必须与委托人亲自面谈,之后才肯敲定委托。”
“这对委托人来说,风险岂不很大?”
“确实有风险,但生意好得很。不少雇主宁愿暴露自己的身份,也要委托他出手。”
“为什么?”
“原因其实很简单。”山田放下酒杯,陶醉地咂了咂嘴,“你应当知道,暗杀者是为自己服务的机器,就算再职业的暗杀者,工作时也会把自身安危放在第一位,一旦遇到危险就会立刻收手,赔偿违约金也在所不惜。暗杀成功率能达到90%的SSS级暗杀者已经少之又少。然而,这位DK的暗杀成功率是——100%。可明白这个概念?”
“这家伙从未失手过?”
“一次也没有。”山田语气肯定,“不止如此,连警方都不曾惊动——每次刺杀行动,皆被巧妙地伪装成与刑事案件无关的一般死亡事件——简直就是杀人于无形!”
“就像——复印件上那些?”
“是的,就是那种。”山田喝完杯中的红酒,“所以,雇主们宁愿暴露身份,也想雇用一个没有后顾之忧的暗杀者——想想看,憎恨的人死了,自己还能继续安稳地睡午觉,何其美妙!”
“的确……”申健祈陷入沉思。
“老兄。”山田点起一支万宝路香烟,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说,“别再追查这事了,对你和这位美丽的小姐都没有好处——我这样说,不是出于暗杀者中介的立场,而是作为一个老朋友的奉劝。可明白?”
申健祈没有回答。
“山田,连你都如此忌惮,这家伙到底是什么来头?”
“DK本身就是个谜。”山田吸了一口香烟,“十年前,他几乎以从天而降的方式出现在暗杀圈子,仅一年之后就达到了SSS级暗杀者的翘楚地位。没人见过他,也不知道他来自什么地方,真实身份是什么。至于行动方式、暗杀手段就更不为人知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一旦成为DK的暗杀目标,无论身份如何,地位如何,一个月之内必然命丧黄泉,简直就像是死神的化身!”
“你刚说,他是十年前出现的?”
山田点头。
这时,音乐转入第三乐章,活泼的快板旋律从音箱中跃然而出,反而使气氛显得更加诡秘。
“而且,有人说那家伙——来自第四势力。”山田继续说。
“还有第四势力?那是些什么人?”
“不知道。”
“你都不知道?”
“只听到过一些传闻而已。”
“什么样的传闻?”
“这些家伙人数极少,行动隐秘。而且——”山田面露一丝难言的表情,“你知道,我并非是迷信或者异想天开的人,但有不少传闻说,他们根本不是普通人类。”
“什么叫‘不是普通人类’?”
“外星人、吸血鬼,或者超能力者,谁知道呢!”山田撇撇嘴,靠在椅背上吐了个烟圈儿。
申健祈与我对视了一眼,又问:“你的意思是,DK拥有超能力?”
“抱歉,真的不清楚。”
“老兄,可否再帮个忙?”
“什么?”山田有些心不在焉地捻灭了吸了不到一半的香烟。
“我想要DK的委托人名单。”
“一定?”
“一定。”
水手服男子不无惋惜地叹了一口气,不再说话。
山田把我们送出酒吧,三人站在黑暗的走廊中。有风从楼层间穿过,发出汽笛似的低鸣。
“别太过,老弟。”山田叼着烟,叮嘱道。
“知道的。”
两人再次勾了勾拳头,算作道别。
山田又向我张开双臂,做出一个拥抱的姿势。我礼貌性地欠身——和比自己还娇小的男性拥抱也算一种不可思议的体验,刚好给这不可思议的夜晚,画上一个不可思议的句号。
拥抱结束时,山田在我耳边轻声说:“照顾好他。”
“哎?”
山田没有回应,只是向我挤了挤眼睛。
回到大街,时间已过午夜。对霓光道而言,“午夜”一词大概只是个不具实意的抽象概念,人群、喧嚣、不知疲倦的霓虹灯好似才刚入佳境。灯红酒绿的世界中,唯有我和申健祈仿佛披上与世隔绝的斗篷,牵着手,默然前行。
走出霓光道,街上冷清不少。
路痴的我完全不晓得去向哪里,只好随他而去。
不知绕过几个路口,喧哗声再次隐隐传来,这才意识到,我们兜个大圈子,又回到了霓光道。
我们并未进入霓光道,而是在牌坊旁的一个书报亭前驻足——营业到这个时间的书报亭还真是少见。看店的老板是个七十岁上下的白发老者,戴着老花镜,埋头于报纸上的填数游戏。大侦探唤了三声,老者才颇不耐烦地抬起头。
“麻烦您,给我一份昨天的报纸。”申健祈说道。
“你说什么?”老者眯着眼睛,表情一如对抗开发商的顽固农场主。
“请给我一份昨天的报纸!”大侦探提高音量重复。
他并没提起报纸的名称,老者却从桌子下面掏出一份,远远地丢给我们。“拿去!拿去!”说完,继续手中的游戏。
申健祈却恭恭敬敬地取过报纸,向老人鞠躬道谢——尽管对方连头都没抬一下。收起报纸,大侦探牵着我的手,走向最近的出租车等候区。
夜色渐浓,月亮穿过云层,在楼宇组成的庞大阴影间时隐时现,我和大侦探肩并肩站在清淡的月光下,静静地等候驶来的出租车。
一阵风吹来,我抬起手,扶住纷飞的头发,大侦探有意无意地挪动脚下的位置,站到了挡风的方向。
“那个叫山田的人,什么时候把结果交给我们?”我问。
“你说结果?就在这里啊!”
申健祈拍了拍装有报纸的口袋。
“报纸就是结果?”
“这是我和山田交换信息的惯用方式,就像挂号信一样。”大侦探笑道,“那家伙对任何通信设备都缺乏信任,基本不使用电话或者手机。真是个麻烦的家伙。”
我点头,多少领教了他们这一行当的谨慎作风。
“山田把情报透露给我们,真的没有问题吗?”
“指什么问题?”
“处在他的立场,把委托人和暗杀者的情报透露给外人,难道不是很危险的事情?”
“若是别人确实危险,但山田另当别论。别看他那副样子,其实可不简单,在三大势力之中都有一席之地。想找山田麻烦的人,处境只怕比山田本人还要麻烦。”
“三大势力?那是什么?”
“这样说吧,在我们日常生活的另一面,还存在着另一个对立的世界,一般平民百姓大多对其一无所知,只有很少一部分人生活在其中。这个世界被他们称为‘地下’。”
“地下?”
“那是一个不见阳光的黑暗世界,充斥着暴力、犯罪、色情、毒品、谋杀,法律在那里形同虚设,取而代之的是自成体系的生存法则。那个世界,受三方势力支配,即执法界、犯罪界和暗杀界。”
“哦……”似乎又听闻了不得了的事情,这不可思议的夜晚看来还在延续。
“执法界包括警方的一部分、一些情报机构和政府的特殊部门;犯罪界即我们常说的黑帮、毒贩,等等;至于暗杀界,则自成一体。他们可以为任何一方、任何立场的任何人服务,对另外两大势力,处于既独立又依靠的地位。”
“暗杀者也为警察服务?”
“偶尔,更多是为政党和一些特殊机构。这三大势力相互抗衡,又相互制约,从而达到一种相对稳定的动态平衡。某种程度上讲,正是这种平衡,维持了我们‘地上’生活的正常进行。而山田这家伙,就生存于三大势力之间的夹缝中,而且,身处于平衡的交叉点上。”
“交叉点?”
“山田是暗杀界中最具影响的暗杀者中介,手握北方地区半数以上的资源,对暗杀者而言是个不可或缺的存在;在犯罪界,除了他自己经营的那家酒吧,山田还在多家酒吧、夜总会乃至地下赌场中持有股份,这些场所基本都由黑帮或毒贩控制;另外,在执法界那边,他还充当警方的线人,为警方提供需要的情报——前提是他的证词只能作为侦破的参考,而不能直接成为呈堂证供。作为回报,警方则需要保证他和所要求之人的人身安全,并在必要时为之提供避难所。就这样,处于三方势力的中央,同时又受到三方的保护,山田反而成了‘地下’世界中最安全的人。”
“喔——好厉害!”我不禁感叹,“这样的生活,想必非常辛苦吧。”
“辛苦?”申健祈笑了,“应当是乐在其中吧——对那家伙来说。”
“那你呢?”
“我?”
“你属于哪一势力?”
“我——就是我自己。”申健祈耸耸肩膀。
“山田为何和你这样熟络?他好像很信任你。”
“这可说来话长了。”申健祈突然扬起手,“出租车来了。”
申健祈为我打开车门,两人的话题便就此终止。
我在出租车里小睡了一会儿。被申健祈轻轻摇醒时,车已停靠在我的别墅门前。
打个哈欠,我半睡半醒地下车,站在别墅门前的台阶上。
昨日,我和申健祈就在此告别——彼此挥手,我取出钥匙开门进屋,大侦探则转身,走回等候的出租车。
今日却不同。当我回身时,申健祈仍站在台阶下,默默地注视着我。出租车已经开走。昏暗的街灯下,映出大侦探欲言又止的神色。
我不禁一怔。
这种场景,这种氛围,似乎是狗血电视剧和小说中司空见惯的桥段。各种条件都恰到好处,他是不是正在等待我开口说些什么?
我涨红了脸,心中忐忑不安,不听话的小鹿兴风作浪。
怎么办呢?
平心而言,自己对面前的男人并非没有好感——不,或许已超越了好感的范畴。况且,我已是成年人了,不是吗?
我下定决心,闭起眼睛长舒一口气:
“那个,大侦探——”
“那个,汐小姐——”
二人同时开口,又同时愣住。
夜风悄然停摆,空气仿佛凝固了两秒钟。
“女士优先。”
“还是,你先说吧……”
我低下头,刚刚鼓足的勇气又沉进胸膛。
申健祈没再推辞,点点头,说道:“我想,委托已经完成了吧?”
“哎?”
我抬起头,惊异地望着台阶下的大侦探。他垂下视线,并没有看我。
“你对于母亲的死,已经有了答案,不是吗?”
我瞪大眼睛,有种挫败感一下子涌上喉咙。百感交集。
正如申健祈所言,听到暗杀者名字的刹那,真相便已不言自明。
Dunst——德语中,雾的意思。
Dunst Killer——心雾杀手。
至于山田所说的“杀人于无形”的犯罪手法,毫无疑问,也只有心雾才能办得到。母亲发现了父亲暗中的勾当而惨遭封口。一切都顺理成章,至少我想不出其他更具说服力的可能。
所以,这就是我要的答案吧——至于如何应对这一答案,并不在我的委托范围之内。况且——山田也曾叮嘱,那并非申健祈可以应付得了的事情。
到此为止了吗?
失落感犹如细小的针尖,在体内某个地方不停地刺来刺去。何故如此,自己尚不能断言——但毫无疑问,我并不想就此结束。
我下意识地拨弄着包中冰凉的钥匙,感到阵阵凄凉之意。天空仍漆黑一团,离太阳升起还要有一段时间,此刻正是黎明前最阴冷的时段。
“好吧!”我终于做出了回答,并赌气似的,强迫自己露出满意的表情,“谢谢你的帮助,我确实已经得到了答案。至于委托的费用,我会按照之前的约定支付……”
申健祈忽然抬起手,阻止了我的话。
“委托费用的事情不必着急,而且——”他抬起头,“你交给我的委托,虽然完成了,但我还有事情,想要委托雾小姐你。”
“委托——我?”
“是的。”大侦探点头,“关于DK的事情,我多少有一些在意。假设他真是你的父亲,那么凭借我一个人的力量,恐怕不足以挖出真相。所以,我想要借助你的能力。”
“我的能力,是指——心雾?”
“算是个不情之请吧,但我不会要求你做出超越界限的事情。”
“不不!”我赶忙护住即将熄灭的烛火,“不情之请什么的,没有的事。就我自己而言,也想把父亲的事情搞得再清楚一些,所以你的委托——不,根本不算委托,而是相互协助的事情——我当然会答应的。”
“真的吗?”申健祈脸上难得地露出惊喜之色,很快又被庄重的神色覆盖,“没必要急着答复,还是多加考虑为妙。第一,山田已经告诫过了,对方是极为危险的暗杀者,调查中可能会遇到危险,这一点必须要有所觉悟。”他顿了顿,“第二,调查的对象很可能是你的亲生父亲,这意味着你将会与父亲为敌,这种事情你确定做得到吗?或者说,是否有这个必要?”
亲生父亲吗?
我苦笑。
记忆中的那个父亲,早已离我远去了吧……
“三天。”申健祈说,“三天时间请你慎重思考,我也需要再做一些准备工作。三天之后会与你联系,到时告诉我答复就好。”
我默默地点头——就像他说的,有些事情,也许真的需要仔细考虑。
“那么,三天后给你打电话。”他温柔地一笑,挥挥手准备走开,却又想起了什么,回过身来。
“对了,你刚才想对我说什么?”
“哈?那个……”我羞怯地摆手,“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对了,这个时间回去,打车会不会很困难?”
“没事。天也快亮了,散步到国道上就会有出租车了。”
“是……这样吗?那好吧,一路小心。”
申健祈点头,朝我做了个打电话的手势,走开了。我站在台阶上,咬着嘴唇,目送他远去的身影。心中空落落的。
那之后的几天里,我一直处于奇怪的状态中。
每天按时起床、洗澡、吃饭,不是看书,听音乐,也会外出散步、锻炼身体,可心思从未真正放在所做的事情上。每隔十分钟看一次手机,对意外的电话铃声颇为敏感。
曾试图静下心来细细思考,但每每都无法深入——就好似在盐分极高的海水中游泳,想要潜到水下,却总被浮力轻松地送回原处。
关于危险,自己没有太多实感,这或许是由于自己一直处于安逸的环境中,早已失去危机意识。另一方面,我也很难想象与父亲为敌会是怎样的情形,该感到悲哀或是遗憾吗?
多年的失散,已使我无从把握所谓“父女之情”所对应的形态。如今的父亲,对我而言不过是一具徒有“父亲”之名的摆设罢了。
就这样,我浑浑噩噩地度过了三天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时光。
第三天傍晚,我正在毯子上一边做瑜伽,一边阅读新买来的小说。打算收工淋浴时,手机响了。我一个机灵,丢掉小说,伸手去拿手机,腿依然处于卷曲的状态,险些把自己拧成麻花。
“汐小姐,你好!”电话中传来申健祈的声音。
“你好,大侦探!”我尽可能装作若无其事。
无关紧要的寒暄过后,大侦探转入正题:“那件事情,可考虑了?”
“不。”
“不?”
“没什么需要考虑的。那天在Y市咖啡馆见面的时候,我就已经决定了。”我站起身,走到书柜前,凝视着玻璃柜门后的相片,“在很久以前,我就已然失去了那个真正属于我的父亲,现如今,又失去了相依为命的母亲。如果放弃调查,我想,可能还将失去更多。我不要再放弃任何重要的事物了。”
我握紧手机,倾听话筒那头的回音。
“就算有危险,也不怕?”
“不是有你在呢?”我半开玩笑地说,“遇到危险,你会保护我的吧?就像那天在山田的酒吧。”
两秒钟后,是大侦探的回答。
“嗯,我会的。”
轻描淡写的几个字,并非永久的承诺,却令我有种几欲落泪的冲动。在我的生命中,或许真的需要这样一个角色,在我耳边轻声说——相信我,我会保护你的。
“汐小姐?你——还好吗?”
“汐——”我擦了擦眼角,“叫我汐就可以了。”
“好吧,汐。明天早上九点,我开车去你家接你。”
“接我去哪儿?”
“见面再告诉你。”
“可找得到来这儿的路?”
“还记得超能力的事情?”
“嗯?”
“如果说我也有超能力的话,那一定是认路。”申健祈在电话那头笑道,“从小到大,无论在哪里,我都能找到回家的路。”
“是这样吗?”我笑了,“那,明早等你。”
“对了,你对精神病学有所研究吧?”
“如果你说的是精神分析学,倒是有一些。”
“可有基础的书籍,特别是临床应用方面的?”
“有是有,做什么用?”
“带上几本浅显易懂的吧,最好是有案例的那种。用途明天再说。那么就这样,明天见,十点。”
电话挂断了,心情轻松许多。
我看向书柜,相片中的母亲与相片外的我遥向对视,好像在目送着、祝福着我,踏上全新的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