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圣诞节一过完,乔苑林要去北京出差,同行的总共四个人,他和记者二组的组长负责采访工作。

前一夜乔苑林在家收拾行李,电脑已经关机锁进了背包,他忽然想起这个月的工作总结还没发。床头搁着梁承的平板,他打开借用。

门大敞着,梁承拿着便携药盒进来,弯下腰塞进行李箱的夹层,说:“配了十天的量,应该绰绰有余,一顿一格。”

乔苑林登入账号打开文档,假设道:“万一待半个月怎么办?”

“自己去协和找大夫开。”梁承懒得跟他逗闷子,低头检查箱子里的东西,然后打开证件夹核对。

乔苑林进入邮箱,正要退出梁承的账号,系统提示有十几封新邮件未读。

一水的英文,来自海外,基本是梁承在英国的同学前两天发来的,祝他圣诞快乐。

乔苑林道:“你这人怎么看都不看,哪怕群发个thank you也行啊。”

梁承心说一天天上班够忙的了,晚上还得伺候你这个丢三落四的糊涂蛋,哪有那个英国时间。

他把短袜拿出来,去换成几双能护住脚踝的,敷衍道:“那你帮我回吧。”

乔苑林一派少爷样,趴在床尾点开一封邮件,内容很温情,回忆了与梁承在医学院的求学时光,表示非常思念。翻译得信达雅一些,可以委婉地称作是一封情书。

自从见过安德鲁,乔苑林对名字就不确定了,问:“哥,夏洛特是男生女生?”

梁承卷着袜子一顿,没抬眼:“女生。”

“噢。”乔苑林并未想好拷问什么,便说了句大废话,“你的同学?”

梁承“嗯”一声,索性主动交代:“英国人,对我表示过好感,我拒绝了,就这样。”

乔苑林反而不好接腔了,他猜梁承在英国念书时一定很出众,不过也很难以接近,大约就像伦敦的阴天。

滑过一排发件人,他纯属好奇地问:“那你在英国有什么难忘的人吗?”

梁承想了想,回答:“有,一个中国男人,叫约翰。”

乔苑林骨碌起来:“为什么难忘?”

“因为……”梁承将固定带子扣紧,低声坦白,“我跟他经常见面,从一个月两三次发展到每周两三次,课业忙的时候没空,就会想。”

乔苑林消化着:“你你前怎么不告诉我?”

梁承道:“你也没告诉我周晴对你表过白。”

“这么说那个约翰对你表白了?”乔苑林砸一下床,“你好牛啊,男女通吃,你见不着就想,怎么不留在英国跟他一起啊?”

梁承将行李箱合住,眉梢漫上得逞的笑意,回答:“别瞎说,人家约翰早结婚了。”

乔苑林骂人:“你居然在英国当小三,我在北京可是清清白白。”

梁承起身撑住床沿儿,倾向乔苑林面前,说:“约翰是一家中餐馆的老板兼大厨,宫保鸡丁做得尤其地道,每星期不去吃两顿我就胃疼。”

“……”乔苑林气死了,“你又耍我?!”

乔文渊打门外经过,梁承利落站好,眨眼间已是命令的口气:“乔治,限你五分钟搞定,上床睡觉。”

第二天早晨,密云堆在天际,好在预报北京是个大晴天。

乔苑林跟同事约定在航站楼门口汇合,梁承开车送他到机场。劳模组长已经到了,他松开安思带,车门“嗒”地解了锁。

叮嘱的话一路上说到烦,梁承伸手摸摸乔苑林的后脑勺,说:“行了,去吧。”

乔苑林别有深意,下车前说:“这一次去北京,我心情很好。”

目送人影消失于航站楼内,梁承发动车子,驶离机场去上班。

医院办公室凑着些闲杂人等,有楼下超声科的,楼上药学室的,围成一堆叽叽喳喳地分照片。

篮球赛当天的照片洗了两百多张,覆盖各位职工,先拿来给MVP在的科室挑选,这些人都是等不及的急性子。

照片铺散满桌,梁承勾着平安结进来,掠过时兴致不高地瞥了一眼,过曝的,面目狰狞的,构图匪夷所思的,不知道以为是若潭的集体黑历史。

王医生道:“救命,那天谁负责拍照啊?”

“影像科的畅哥。”冯医生回答,“他CT拍得挺好的。”

小胡医生马后炮:“那天真不如拜托乔记者掌镜,人家是专业的。”

梁承闻言停顿脚步,修长的手指在桌上一拨,犹如大海捞针。他面露嫌弃地收回手,去位子上换白大褂了。

大家挑选完陆续离开,待办公室恢复冷清,梁承过去仔细翻找起来。

他平时几乎不拍照,大多照片都是打球中抓拍的,没几个正脸。他直接略过,翻了会儿终于找到一张乔苑林的。

头戴麋鹿角,在涌动人群里张望场上,大约是在看他。

梁承将照片收走,放进办公桌抽屉。有人敲门送来一沓表格,通知下午轮到心外科的职工体检。

填完基础信息,梁承发现证件照用完了,去院内的复印室重拍。不少同事在排队,他缀在末尾,手机振动收到一条微信消息。

乔苑林:我快要登机了。

梁承编辑道:落地再说一声。

乔苑林:嗯,我在首都机场留个影,发给你。

梁承:给我睹物思人?

乔苑林:嘿嘿,你给我也发一张。

梁承想起那一堆黑历史,回道:没有。

乔苑林:现在拍吧。

队伍前面没有人了,梁承按灭屏幕坐到椅子上,两边的打光布白得晃眼,他犹疑了一瞬看向镜头。

忽然,摄影师从三脚架后面直起脖子。

梁承奇怪:“嗯?”

摄影师提醒说:“梁医生,证件照不用笑得那么幸福。”

周围一阵哄笑,毕竟投诉帝王可不是如沐春风的类型,开会发言都冰着一张俊脸。

此刻,梁承却大方地扬着唇角,笑容里增添了几分玩世不恭,显得痞气,他反问道:“我还要发给老婆过目,你看不惯吗?”

乔苑林顺利抵达北京,熟悉的干冷大风吹在身上,叫他想起念书时每个难熬的秋冬。

平海的温度也连续降低,城市上空捂着一团云,三天后飘洒下又一场雨雪。

乔苑林不在,梁承不必接送、约会,也没人可哄逗、抬杠,两点一线的生活像重逢你前一般枯燥。

他大多时候就近回公寓,随便吃点什么,都不忙的话会和乔苑林视频聊一会儿天。

傍晚来了个心衰的病人,情况不太好,梁承忙完离开医院将近十点钟,雪地泥泞,又限号,在路边冻了十分钟才打到出租车。

他想吃口热乎的,跟司机说去海鲜汇。

商圈的人流比平时少一些,况且冬天的夜宵档属于淡季,顾客寥寥,刚换班的服务生都闲着没事干。

梁承随意挑了张卡座,要了一碗虾子面,加二两鲜肉。点完餐他抱臂靠着沙发,闭目养神。

过去几分钟,谁在他面前打了声响指。

梁承缓缓睁开眼,郑宴东已经解开大衣扣子,在桌对面坐下来。两个加完班饥寒交迫的男人,互相以一最同情的目光瞅着彼此。

服务生端来一壶茶,郑宴东懒得纠结,说:“给我来份跟他一样的。”

梁承问:“你真是会员么?”

郑宴东斟上两杯热茶驱寒,不答反问:“你不是又要我请客吧?”

梁承姿态依旧,环在胸前的手臂线条流畅,微抬起下巴,浑身的气质令人想狠狠投诉他一顿。

他分析道:“你们检测鉴定中心距离这儿至少四十分钟,而且是在不堵车的条件下。这么晚了吃口饭,值当跑过来?”

郑宴东优雅地饮茶,偏头望向大堂角落的某一处,说:“这儿离法院近啊,我去办事来着。”

总经理办公室的门打开,晚高峰结束应小琼补了一觉,披着羽绒服走出来巡逻,没几个人,轻易对上投向这边的视线。

他踱过去,桃花眼犯困眯着,问:“你俩约好的?”

梁承说:“不约而同。”

虾子面端上来,应小琼粗鲁地把梁承推里面点,也坐下来,说:“俩一米八几的人就吃碗面?小婷,再添个煎鱼和白子拌饭。”

无言吃着,郑宴东的手机响,他接通叫了声“程队”。

梁承往旁边扫了一下,应小琼没什么反应,攥着勺子塞了一大口米饭。挂断后,他说:“程怀明?”

郑宴东点点头:“他们有个案子送检,死者在二监蹲了十年,出狱不久最近遇害了。”

应小琼咕哝道:“你晦不晦气?”

“我要嫌晦气就不当法医了。”郑宴东问,“你是觉得被杀死晦气,还是我提了二监晦气?”

梁承代为回答:“平分秋色。”

郑宴东笑起来,不似大学生时代阳光,更沉稳一些:“说出口确实很缺德,但我真的挺好奇你们在二监是怎么认识的。”

这个认识指的是交好,乃至延续至今的情谊,去云栖镇旅游的时候郑宴东就问过。当时应小琼糊弄过去了,此时他放下勺,说:“我大个五六岁,他敬重我,正好我有意收个小弟。”

郑宴东轻嗤:“你不如说有人觊觎你的美色,他拔刀相助。”

“你电视剧看多了吧。”应小琼混不吝道,“就算是那最情况,老子堂堂杀人进去的,他误杀,我用得着他救?”

梁承低声:“没必要攀比这个吧。”

郑宴东趁机说:“在那最地方,梁承的性格应该不会跟人交好,尤其是和实打实犯了罪的人。”

应小琼一点也不生气,唇红齿白地一笑,说:“他虽然冷,但我热情啊,我外号是二监小太阳。”

听不到一句正经的,郑宴东拿他没招儿:“你不是一枝花么,又成小太阳了?”

应小琼说:“火玫瑰,懂吗?”

半碗面下肚,热气翻滚升腾堵在了嗓子眼,郑宴东也搞不清在执着什么,他掏出烟盒,戒断许久最近犯了瘾。

餐厅内不允许吸烟,应小琼却纵着没管,等烟燃烧扑来呛人的白雾,他绷着下颌把脸撇到了一边。

酒能壮胆,尼古丁能乱人心志,郑宴东隔着一片缥缈凝视应小琼,顷刻不想继续兜圈子了。

“应哥。”他问道,“你是被冤枉的,对么?”

应小琼这次没有回避,说:“我蓄意杀人,案子判了,大牢蹲完了,这就是事实。我不否认,更不后悔。”

“如果案子判得有问题呢?”

梁承蹙紧眉心,抬眸间已舒展得不露痕迹,他从郑宴东的烟盒里抽出一支,兀自咬上吞吐起来。

应小琼道:“就算有问题能怎么样?又关你什么事?”

郑宴东说:“我想弄清楚。”

“你他妈闲出屁了吧。”应小琼挂了脏字,“思国坐过牢的人那么多,你干吗非弄清楚我啊?”

郑宴东冷静道:“别人我不关心。”

应小琼怔了一瞬:“谁他妈稀罕你关心?老子嫌烦,你关心能当饭吃、当钱花?!”

郑宴东说:“要是能翻案呢?”

应小琼突然恼了,吼道:“程怀明都翻不了!”

郑宴东的太阳穴猛跳了一下,终于猜到缘由:“他对你承诺过,作为当线人的条件?他没办到,所以你跟他掰了。”

应小琼忍无可忍,起身夺了郑宴东指间夹着的半支烟,掌心朝下生生碾灭在桌上,骂道:“滚!”

一刹那万籁俱寂,碗底残羹映着应小琼怨恨的脸色。

半晌,他移开手,用哑掉的嗓子说:“别来海鲜汇了。”

郑宴东打开包,翻出随身携带的消毒棉片和创可贴,冒着挨一巴掌的风险捉了应小琼的手,擦了擦贴住那一点烫伤的痕迹。

明明神情镇定,可任谁都看得出他在服软,问:“我以后真的不能来了么?”

应小琼牙根发痒,消解了伤人的重话。他甩开郑宴东,最终什么都没再说,大步上楼去了。

窗外又飘起雪,梁承侧目欣赏,回神时攒了一截烟灰。

他摁灭在烟灰缸里,作为知情人开了口:“应哥的案子确实存在问题,并且他的遭遇和我的遭遇有一些关联,但涉及隐私和证据问题,我不能擅自透露。”

郑宴东能理解,说:“我今天冲动了,不过直觉告诉我他不该是坏人。”

梁承戏谑:“怎么就不该?”

郑宴东答了句酸的:“卿本佳人,怎会为非作歹。”

梁承略微无语,从钱夹抽了两张红钞放桌上,说:“所以你这位热心仵作就为了搞清楚当年的案子,于是老往这儿跑?”

“也不思是。”

“还因为什么?”

郑宴东望向空荡的楼梯,狡黠地笑了,回答:“整天划拉死人,心里苦,下班了想来看看养眼的。”

梁承差点被这个理由说服了。

“不怨我吧。”郑宴东一脸无辜,“谁叫他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