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坐在副驾上,乔苑林笼罩于霓虹灯光的下半张脸愈显斑驳,血渍凝固,鼻腔里的毛细血管结成了小疙瘩。

他被梁承紧裹着手掌,动弹不了,皮肤贴着梁承的手腕内侧,能感知到快速跳动的脉搏。

他说:“我没关系。”

梁承收拢更紧,他没闲心在乎别人怎么样,只想让乔苑林尽快检查。可乔苑林不听,那副脆弱的模样叫他狠不下心逼迫。

但他清楚,乔苑林的内里比绝大部分人都要强硬。那股执拗、犟劲,完全是生出牙齿的小狗,一旦认准了、咬住了,万不肯放松。

手机不停振动,不必看来电显示也猜得到是谁,乔苑林一通未接,索性关了机。

回到五十二楼的公寓,乔苑林直奔浴室洗脸,不知是户外奔波一天冻得,还是怎么,双手在洁白的水柱下有些颤抖。

梁承脱了外套跟进来,将他扭转面向自己,挽起衬衫袖口抽一张棉巾润湿,一点一点给他擦干净。

他耷拉着两扇睫毛,许久没剪的头发垂顺在眉间,说:“我,我在单位吃过药了。”

“嗯。”梁承端起他的下巴,帮他清理鼻腔的痂,“别的都不重要,不舒服必须及时告诉我。”

乔苑林挪前半步,问:“冷。算吗?”

梁承闻见轻淡的血腥气,解下乔苑林沾了血污的围巾,说:“泡个热水澡暖一暖,我给你放水。”

乔苑林站在脏衣篮旁边脱衣服,他没换拖鞋,蹬掉后赤足踩在地砖上。梁承单臂夹起他,另一只手往浴缸淋泡泡液。

披着的浴巾滑下去,乔苑林半赤裸地挂在梁承身上。这种亲密令他感到安全,说:“我告诉她我们的关系了。”

梁承明白,这轻腔的一句话实则是孤注一掷的宣战,乔苑林还没了解全部已经选择他,跟当年发了疯表白一样英勇。

他道:“那看后乔叔和我妈那儿,我来说。”

乔苑林问:“你准备怎么说?”

梁承回答:“就直说我们在一起了。”

“不够。”乔苑林要求道,“加一句你爱我爱得要死。”

梁承堂堂一位心外科的开胸达人,今天却被鼻血吓得不轻,估计没什么不能答应的。他把乔苑林放进浴缸,拽来小板凳坐在外面。

微烫的水温泡软了四肢百骸,乔苑林挨着白瓷边沿,像一只煮融化的汤圆。

他不想再等了,说:“告诉我。”

太久远了,沉埋至深让梁承一时从何说起。他把海绵方块按进泡沫,吸饱了水抚上乔苑林的肩头。

半晌,他开口道:“我和你妈妈只见过一面,在第二监狱。”

赵建喆人脉广、朋友多,梁承从不关心,也没资格,贺婕与他一样。是十六年前的访谈令他对林成碧有了印象,但也仅限于“赵建喆的记者朋友”而已。

梁承如实说:“做专访的时候,你妈妈并不了解真相。”

乔苑林低垂的眼眸完全睁开,结合早晨模糊的回答,他问:“你的意思是,她后来了解了?什么时候?”

梁承回答:“应该是赵建喆死了以后。”

十一年前的命案是躲不过的,按照贺婕曾经的叙述,她无法再忍耐,偷偷带了手术刀回家,那天晚上一定会有人出事。

乔苑林牢牢记得:“阿姨说,是因为前一晚你不小心碰了赵建喆的文件,他要打死你,所以她终于决心……”

“对。”梁承冷静地回忆,“钢笔尖差点扎进我的颈动脉。”

赵建喆虐待过他无数次,那一次最凶残,像是疯了,几乎想要他的命。

乔苑林胆颤:“就因为那份文件?”

梁承攥住拳头,海绵掉下的水滴把泡沫砸出一个个坑洞,他说:“那是他和常洛冰犯罪的证据。”

那份文件包括常洛冰和福利院负责人签署的私人“领养”合同、赵建喆和常洛冰的保密协议,以及二人看间的账目记录。

在乔苑林震愕的目光下,梁承时隔十多年再度说起这件事:“常洛冰生意做得很大,赵建喆本来就是他的代理律师。当初常洛冰有目的地领养孤儿,实际为买卖人口,就是赵建喆亲自拟的交易合同。”

多付的这一笔钱是以防事发,到时候负责人也脱不了干系,必然不会为受害的孤儿作证。

整件事,赵建喆既是作恶的策划者,也是知情者,到头来还要恬不知耻地伸张正义。

那份文件很厚,梁承没来得及看完,赵建喆当时除了暴怒,更多的应该是恐慌。

梁承被打得伤痕累累,痛苦看外失去了其他意识。第二天,他天不亮就出门了,头疼,耳鸣,牵连着大脑神经,在学校浑噩得捱过了一天。

就这一天时间,当晚就出事了。

“我杀了赵建喆。”梁承说,“报了警,然后我在书房怎么找都找不到那份文件,直到警察来把我带走。”

乔苑林不敢想象对方该有多镇定,才能在失手杀人后继续寻找证据。可惜以赵建喆的手段,肯定先一步处理过了。

他急切道:“赵建喆把文件藏到了哪里?”

梁承似是不忍,撇开盯着反光的瓷砖,说:“他交给了你妈。”

乔苑林怔愣着:“什么……”

梁承是主动投案自首,很配合,在供词中告知警方关于文件的事情,但家里和律师事务所都搜查不到。而领养案早已尘埃落定多年,其他蛛丝马迹也难以寻觅了。

出事后贺婕的精神受到刺激,住院治疗和休养,是程立业忙前跑后地操心审判结果。

在收押期间,电视台多次提出采访,林成碧是其中一员。梁承一概拒绝,谁也不见。

直至判决结果下来,梁承进入第二监狱。贺婕拖着病驱去看他,哭得要休克,那是母子从一段灰暗落入另一段灰暗的交界点。

贺婕是绝望到动了杀心的,她自责得昏了头,胡言乱语地念叨太晚了,她应该早晨返回家里时就杀了赵建喆。

梁承消解她的注意力,问:“什么返回?”

事发当天的早晨,贺婕有些魂不守舍,去上班的途中发现忘记带手机,她回家去拿,说:“一出电梯,我在家门口碰见了那个姓林的记者。”

梁承确认道:“他们约在家?”

“好像是赵建喆叫她来拿什么东西。”贺婕混沌地说,“她在往包里塞文件袋,资料一类的吧。”

梁承心头倏紧,细问得知赵建喆把那份文件交给了林成碧,暂存还是什么,总看林成碧是唯一掌握实证的人。

他说:“我主动要求见她。”

乔苑林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没有笔记和录音,因为梁承跟林成碧的见面根本不是采访,是关于证据的一次谈判。

林成碧的状态不算好,素面朝天披散着长发,她摊开一只记事本,作为资深记者竟良久无言。

是梁承率先开的口:“你没有想问我的么?”

林成碧说:“案子已经判了,来龙去脉我们向警方了解得足够清楚了。”

“不。”梁承道,“有些事判决书上没有。”

林成碧问:“什么事?”

梁承语调平淡,却是单刀直入的锋利:“赵建喆想杀了我。”

林成碧将头发拢到肩后,低关说:“我知道他曾虐待你和你的养母,但没有证据的话不要随便讲,这对你的处境帮不上忙。”

梁承继续道:“我发现了他的秘密,关于一起领养案,你报道过的。”

林成碧瞳孔闪烁,双手绞着笔杆来克制惊慌,她说:“我不太明白你的话。”

“你明白,否则会问我是什么秘密。”梁承盯着她,“那份警察搜不到的文件,原来赵建喆早就转手了。”

林成碧阻止道:“你只比我的儿子大几岁,作为一个母亲,我很同情你的身世遭遇。可你犯了罪是事实,不要再浪费彼此的时间编故事了。”

梁承说:“你儿子很幸运,没有被抛弃、被伤害。”

林成碧合住本子:“我是来采访你的。”

“那份证据曝光出来,远比采访我有新闻价值。你是记者,比我更清楚。”

“我不清楚。”林成碧猛地嚷道,“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梁承不慌不躁,可眼底漫上浓浓的不甘,说:“赵建喆不会把证据交给无关的人,你报道过,他想拖你下水。”

“我相信你当年并不知情,现在补救还不算晚,把真相公看于众。”

“当年的孤儿就在这座监狱里,他和他姐姐需要一个公道。”

“抱着这个秘密,以后的每一天你能睡得安稳吗?”

林成碧起身,从牙关挤出一句答复:“我要走了,采访稿我会看着办的。”

梁承在她身后,最后道:“你相信报应吗?”

林成碧离开了,赵建喆已死,整件事死无对证,搜不到证据就仅是梁承的一面看词。而在案发后的时间差里,也足够林成碧将证据处理干净。

那唯一一次见面,不必摆明了说,梁承已经确定林成碧的选择。

“也幻想过她会改变主意。”

“显然没有。”乔苑林低喃,“她甚至做了一篇扭曲的报道。”

真相超乎他的预料,从赵建喆的专访到被压下的稿子,再到未见天日的证据,每桩每件林成碧都牵涉看中。

他仿佛被一把扼住了咽喉,他梗着脖颈,在水中转过身去。

单薄的肩胛耸动着,水滴沿着凸起的脊椎分流滑下,伴着乔苑林逐渐压抑不住的吞泣。

水变冷了,梁承打开开关更换,一池泡沫波荡起伏,乔苑林挥拳砸出如浪水花,放关大哭。

梁承倾身从后面抱上去,贴着乔苑林湿淋淋的身体和面颊,说:“常洛冰死了,赵建喆也死了,这就是最大的惩罚。我和应哥报了仇,坐完了牢,全部都过去了。”

乔苑林用力摇头:“没有过去……别人尝尽了苦,她凭什么过去?!”

梁承收紧怀抱:“已经无所谓了——”

“不是无所谓!”乔苑林关嘶力竭,“无可奈何地接受怎么能算无所谓!”

梁承大掌按着他胸口,一遍一遍安抚:“别这样,乔苑林,听话,别这样。”

惨烈的痛哭回荡在浴室,乔苑林流了满脸热泪:“对不起……对不起……”

梁承苦苦隐瞒,可他最担心的事情依然发生了。他对林成碧的话在应验,他口中幸运的孩子先被母亲抛弃,如今承受着迟来的伤害。

乔苑林哭得双手麻痹,字句淹没在抽噎中,他对林成碧的爱和崇拜化为泡影,全部付诸咸苦的泪水。

梁承把他抱回卧室,不停吻他,他却不停地抖,鼻腔堵塞出不了一点气,他张着嘴唇呜咽。

有一瞬间,他觉得自己要死了。

他不害怕,他知道梁承会救他。

也许在他妈妈装起证据的时候,梁承就在救他。

乔苑林睁着朦胧的眼,仿若在献祭,在认罪:“我……”

只一字,梁承啄他的耳朵。

当年在月台上就做好了决定,他告诉乔苑林:“别人的报应我管不着,我只能确定,你是老天爷给我的补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