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车,又名“转”。古代妖怪,因人之抉择而生。
我回家的时候,感觉好像有人一直跟着我,而且这种感觉已持续好几天,虽然现在是下班下学的高峰期,但还是有一种芒刺在背的恐惧。我决定搞清楚是谁,转过一个路口后,我迅速跑了几步,藏在了一个垃圾箱后面翘首以盼。
等我探出脑袋观望时,不免有些惊讶,竟是阿美。
阿美和我在同一所高中就读,她读高三我读高一,是我学姐,我和她基本没有交集。不过整个学校的人对她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她是学校数一数二的校花级美女,学生会的风云人物,绝对算得上大名鼎鼎。
我搞不清楚这样一个根本不认识我的学姐,为什么偷偷跟踪我,决定站出来问个明白。打定主意后,我跳出来大声叫住了阿美:“学姐!”
阿美吓了一跳,扭回头来尴尬地望着我。我直奔主题:“学姐,你有什么事吗?”
“没……没什么事……”阿美垂下头,一副遮遮掩掩的样子。
我更好奇了,要知道以这位学姐的脾气,很少能看到她这副样子。平日在学校,阿美基本上属于呼风唤雨、嚣张跋扈的代名词。不过我懒得多问,既然人家都说没事了,我打算离开。
阿美又急忙叫住我:“丁兰……”
我只好转过头来,一脸疑惑地盯着阿美:“到底有什么事,你跟踪我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吧?”
阿美迟疑良久,轻轻对我说:“那个……能带我去看一看丁林吗?”
阿美和丁林是夙敌。也许用夙敌这个词有点儿过了,但的确如此。她们两个在学校,几乎时时刻刻分分秒秒都在较劲,只要能比的都要比一把。
我不知道这究竟算不算好现象,有一个可敬的对手是一件非常幸运的事。不幸的是,我们大部分人只是普通人,很少有人能达到这种精神高度。阿美和丁林也一样,她们两个更信奉一山不容二虎的道理。
就美貌和人气而言,两个人基本不相上下,但有一点丁林曾把阿美狠狠踩在脚下。
是我们学校的大校草陈浩然。这个男人长得比电影明星还电影明星,想当初刚刚进校,全校女生为之疯狂,告白信、礼物每天不断。不过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真正有实力俘获白马王子的人,只有阿美和丁林两位大校花。
事实也确实如此,为了得到陈浩然,两个女生展开了一场明争暗斗。
不知道最后丁林使了什么手段,大获全胜,成了陈浩然名正言顺的女朋友,也狠狠给了阿美一点儿颜色。这是两个人自从入校以来斗得最厉害的一次,彻底将两人的关系推到了极端。
从那以后,阿美和丁林成了名副其实的死对头。
可想而知,现在这个死对头居然告诉我说想见一见丁林,真让我大跌眼镜。
忘记说了,丁林是我姐,我们三个都在同一所高校。半个月前,她死了。在一个艳阳高照的正午,一个人偷偷跳进了人工河里。那条河很深,她在里面泡了一夜,第二天清晨才被人发现。
姐姐的死搅乱了我们原本平静的家庭生活。
尽管姐姐在学校里和阿美一样高高在上、不可一世,但作为家人,我们都很爱她。长期以来,她是个优秀的学生、优秀的女儿、优秀的姐姐。她的死亡带给我们乃至整个家族无尽的悲痛。
我真的没有心情去理会姐姐生前夙敌匪夷所思的想法,突然暴怒起来:“你什么意思?你在故意消遣我吗?在故意气我吗?现在你胜利了,以后再也没有人和你唱对台戏了,你是学校的女王了,你还要怎么样?!”
阿美的态度一反常态的卑微:“不,你误会了,我真的是想去丁林的墓地祭拜她。”
我还没到墓园门口,远远地已经看到了阿美。
我还是答应了阿美的请求,虽然不知道她到底想干什么,但自从上一次我拒绝她后,她开始正大光明地哀求我,已经整整一个星期了。我实在架不住她日日夜夜苦求,这才答应带她去姐姐的墓前祭拜一番,或者人死了,仇恨也可以随之而去吧。
见我缓缓走近,阿美急忙跑了过来。
阿美带着一个很大的包包,里面塞满了纸扎品,看来真的是诚心来祭拜姐姐的。不过,我还是有点儿不放心:“我再问你一遍,你是真心来祭拜姐姐的吗?我可不希望姐姐死后还不高兴。”
“我是真心的!”阿美指天誓日地说。
我点了点头:“好吧。”
今天并非祭拜亡亲的日子,墓园里冷冷清清的。我们一前一后走在大理石铺就的台阶上,这里是市里风水最好的墓园。父亲花费重金,在山头上为姐姐买了一块八十年产权的墓地,几个星期前,姐姐刚刚葬在这里。
闭上眼,我满脑袋都是那天的画面,母亲死去活来地哭,哭得人浑身发疼。
触景生情的结果是我开始后悔把阿美这个外人加夙敌带来这里,可我们已经爬到山顶,反悔毫无用处,因为阿美的眼睛非常敏锐,还没等我说,她已看到了姐姐的墓碑,还有墓碑上两个烫了金的字——丁林。
阿美率先冲了过去,站定在墓前,久久地望着墓碑,居然哭了。
我不动声色地走到阿美身后,看着她那张脸,是说不出来的表情,有点儿悔恨,有点儿懊恼,有点儿悲凉,更多的则是恐惧。我拍了拍她的肩膀:“你没事吧?”
阿美哆嗦了一下,摇了摇头:“没事没事……”说着,开始往外掏东西。
一大堆纸扎品在墓碑前摆得满满当当。阿美蹲了下来,从兜里摸出一个打火机,想点燃祭品。她的手却在发抖,按了半天,也没打着打火机。我只好过去帮她,点燃了面前的祭品,顷刻间火焰熊熊。
也许是火焰让周围暖和了一些,阿美镇定了不少,慢慢地往火里一样样地丢着祭品。
我陪在阿美身边,帮她一起烧,久久无语。
过了一会儿,阿美突然轻声细语地问了我一句话:“丁兰,你相信这个世界有鬼吗?”
这句话问得我很不舒服,我反问道:“你什么意思?”
阿美扭头望了我一眼,眼神闪烁不定,一副欲说还休的样子,最终摇了摇头不再说话。我们两人一直烧了半小时,才离开墓园。分手时阿美只对我说了一声谢谢,便垂头丧气地离开了。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阿美的脸色很差,像个饱受折磨的战犯,眼圈发黑,皮肤蜡黄,仅仅几天不见就瘦了不少,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但我并没多想,既然已经达她所愿,我的任务也就完成了。直到几天后我才清楚,这不过是一个开头。
是一个星期一,刚到学校的我偶然间听到同学们闲聊,躲躲闪闪地貌似在说阿美。
我竖起耳朵听了个大概,原来阿美好几天没来上学了。现在正是高三最重要的时刻,她又是整个年级数一数二的尖子生。她们班主任见状,情急之下拨通她家电话,居然被告知她要休学,问及原因,却被敷衍了事。
之前姐姐自杀的事已轰动校园,如今另外一位校花居然要休学,不得不说是个大消息。
但我总觉得这件事没有那么简单,回想那天阿美祭拜姐姐的样子,我心头猛地冷了起来。
再见到阿美时,是一天放学后的路上。刚刚走出校门不远,我就被人一把拉住了,回头时,我居然没认出是阿美。她的样子完全变了,不知道她多久没洗澡了,头发乱蓬蓬的像个鸟窝,浑身又脏又臭,散发着一股死尸一般的味道。
我尖叫了一声,甩开阿美的手:“你要干什么?!”
阿美依旧紧紧抓着我的胳膊:“别怕,是我,我是阿美。丁兰,你一定要帮帮我,你是丁林的妹妹,是她最亲最亲的人了,你一定要帮我,你告诉丁林让她放过我吧。”不知道阿美在说什么胡话,我还没反应过来,她又一惊一炸地松开我的手,跳到一边去了。
是一辆黑色的轿车从我们身边擦身而过,响着刺耳的笛声。
“不要!不要!”阿美显然是被这辆车吓到了,蹲在一边死死抱着脑袋,瑟瑟发抖。
我这才认出这个又脏又邋遢的女生是阿美。我走上前去,轻轻拍了她一下,说:“喂,你没事吧?”
阿美从指缝中露出眼睛,望着刚刚驶去的汽车,长长嘘了一口气才站起来,又急不可待地再一次抓住我:“丁兰,这一次你真的要帮帮我……”
我还没反应过来,已被阿美拉着跑出去。她拽着我跑进了旁边的街心公园,终于停了下来。在僻静的花池旁边,我揉了揉被她拽疼的手臂,不胜其烦地瞪着她。她四下看了看,小心翼翼地对我说:“丁兰,你姐来找我了。”
我的第一反应是,这一定是一句疯话,眼前的阿美根本就是个疯子:“你胡说什么?!”
阿美被我吼得缩了缩脖子,居然哭了起来:“我说的都是真的,你听我说。事实上,自从你姐姐自杀之后,我就开始做噩梦。那是一个古怪的梦,梦中总是有一辆车,在漆黑的夜晚停在我家门口,只要车笛响起来,我就会不受控制地钻进车里。”
“噩梦罢了。”我打断阿美,想要离开。
阿美拦住我:“你听我说完。事情不是一个梦这样简单,我梦见那辆车拉着我去了一个地方,学校的人工河。它停在河面上,每天晚上将我拉到那个地方后,就会自动打开车门,而我好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了出去,溺在水中。”
我有些不耐烦了,说:“你讲了半天还是梦罢了。”
阿美使劲摇晃着脑袋:“绝对不是梦这么简单。这个梦我每天晚上都会梦到,一模一样,日复一日,就算是梦也不可能一直重复吧?特别是那种感觉,好像似梦非梦,我掉进水里后,真的有一种真真切切的窒息感,每次我醒来时,都感觉自己刚刚死了一次。”
我还是觉得阿美在说疯话,问:“那你说那是一辆什么样的车?”
“黑色的!”阿美小声说,“不,是全黑的,连风挡玻璃和车窗玻璃都是黑的,在外面看不见里面,在里面看不见外面,而且没有司机。”她说着忍不住颤抖起来,“我真的很害怕,这几天我晚上都不敢睡觉,实在忍不住了就白天闭一会儿眼睛。”
我有点儿恍然大悟地说:“我明白了,所以之前你要去祭拜我姐。”
阿美点了点头:“是的,我知道丁林生前和我有很多过节儿,我知道一定是她不肯放过我……”
“够了!我不想再听你鬼话连篇了,我姐姐已经去世了,连一个死人你都不放过吗?”
见我又要走,阿美居然“扑通”一声跪在了我脚边,苦求着说:“丁兰,我说的都是实话。如果不是实在没有办法,我不会来求你的,你是丁林最疼的小妹,我也不可能去找你父母帮忙,这世上只有你能帮我了,就算我求求你,哪怕你把我当做一个疯子也好。”
公园里还有一些人,这样的场面让我很是为难、很是难堪。没办法,我拉起阿美:“好吧,你说要我怎么帮你?”
阿美感激地抓住我的手,说:“我知道那辆车一定是丁林派来的,虽然我在车里找不到她,但我知道一定和她有关系。我想今晚你住我家,等我睡着,那辆车驶来后,我希望你能帮我找到丁林,告诉她让她原谅我,不要再折磨我了。”
面对这样的疯言疯语,我实在无可奈何,看样子我不答应,她不会罢休,我只好点头。
阿美家显得有些空荡,她的父母都在国外,家里只有她一个人。看得出来,这几天她过得很消极,屋里脏乱不堪、布满灰尘,卧室更甚,乱七八糟的杂物摊在地上,根本无从下脚。好在卧室还算干净,阿美一直在卧室内收拾床铺,看样子今晚要和我睡一个屋子。
我在屋子里转了一圈,阿美已经去厨房做饭了。
大概因为实在没话说,匆匆吃过晚饭后,我们回到卧室打算睡觉。
这时候,阿美显得非常紧张害怕,她蜷缩在床上,可怜兮兮地看着我,说:“丁兰,我不敢睡。”
我叹了口气,说:“不然吃安眠药吧,自然就睡着了。”
在我的建议下,阿美吃过安眠药后,不一会儿就沉沉睡着了。此时,时间还早,我躺在床上有些无聊,其实这么多天来,我也很少睡得安稳,因为姐姐的离开,因为家里父母每天不停歇的眼泪,再加上今天换了床,真的一点儿睡意也没有。
不知道这样耗到了几点,窗外死寂,看样子已夜深。
阿美可能许久没有睡好了,鼾声大作,搞得我更加难以入眠,索性坐了起来。墙上的挂钟显示,现在已深夜两点。来到窗口,我向外望去,哪里有什么黑色的汽车,街道上空无一人,连只野猫都看不见,阿美一定是做梦做傻了。
我感到这一切都很荒唐。
正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声音,是阿美的声音,她在说话:“不要……不要……你要带我去哪儿?”扭回头,我看到阿美正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在说梦话,“求求你,放我走吧……”她说着说着,居然坐了起来,像坐在车内的姿势。
我走过去,刚想伸手拍醒阿美,她突然猛地又躺了下去,与此同时,手舞足蹈大声呼救,那样子好像被人从高处扔了下来一样。紧接着,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阿美的动作变得异常缓慢,像潜水员沉入深水中,轻飘飘的样子。
更加不可思议的是,阿美整个人一瞬间都湿了。
是的,确实湿了。
像从头到脚被人浇了一盆冷水,奇怪的是,除了她以外,床铺上一点儿水迹也没有,只有她一个人浑身湿漉漉的,在空气中慢悠悠地伸着手脚挣扎,那样子真的像被人丢进了水里,正在深处努力向水面游去。
我被眼前的景象吓到了,下意识地又向窗外望了一眼——什么都没有,包括车子。
再回头时,阿美已不动了,她静悄悄地飘浮在床铺上几厘米的位置,头发还像缠绕的水草一般在空气中上下浮动。只是她的脸变得惨白,像被水浸泡许久的面团,一动不动,死气沉沉的。我气喘吁吁地望了许久,才怯怯地靠过去。
“阿美。”我试探性地叫了阿美一声,她依旧毫无反应。我壮着胆子伸出了手去。
我能触摸到阿美的身体,手指尖可以感受到冰凉的水温以及阿美毫无温度的身体,她好像真的死了,死在一条河里,正静悄悄地沉于河底或者浮在河面,但是她确实在家里啊。我飞快地缩回手来,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侵袭了整个房间。
呆呆地瑟缩在墙角几分钟后,我决定立刻离开。
就在我刚刚穿上鞋子的刹那,阿美身上的水开始消散,从脚指头到脑袋,一点儿一点儿地消散,好像它们从未来过一般。阿美的身体也随之缓缓干燥,然后重新落在床铺上,脸色逐渐回转,慢慢恢复了生气和颜色。几分钟后,她才猛地睁开了眼睛。
阿美像刚刚从深水浮上来一般,猛地吸了一大口气,然后坐在床边疯狂地咳嗽起来。
我已经完全傻了,看着死去活来的阿美不知所措。等到阿美缓过来后,才发现石头雕像一般发呆的我,她好像立刻意识到了什么,下床抓住我的手,急切地问我:“你都看见什么了?刚才发生什么了?快点儿告诉我!”
我任由她摇晃,说不出一个字来。
阿美自杀了,和姐姐一样离开了这个世界。
阿美是在家中上吊自杀的,在那个诡异夜晚后的第七天。她的尸体是被从国外回来的父母发现的,当时她已经直挺挺地在房间里吊了三天三夜了。阿美自杀的消息再一次震惊学校,大家除了惊讶外,想不出她为什么自杀。
除了我以外。
是阿美临死前寄给我的一封信,上面记录了姐姐死前死后的前因后果。原来姐姐的死和她有直接关系。姐姐之所以选择自杀都是因为她——是前一阵子的一次演讲比赛。当时,高三年级选拔演讲人才,被选上的人可以到大学参加演讲,获得名次的话还会保送高等学府。
这不得不说是整个高三学生的福利,谁都不想放弃这样难得的升学机会。当然,整个年级最适合的人选无疑只有两个人:阿美和姐姐。
像往常一样,两人很快就成了内定人选,但是仍要面对二选一的事实。在爱情的问题上,阿美已经输过一次了,这一次她疯了一样准备选稿,无论如何都要赢过姐姐。然而她心里并没有多大信心,她感到彷徨失措。这时候,老天爷给了她一个机会。
一次意外碰面。
阿美信上说是在一家甜品店,那天她在甜品店吃东西时,无意间看到了姐姐和陈浩然。原本,她想在他们没注意到自己时提前离开,可看两人的样子有点儿古怪,进门落座后就开始小声争执,而且姐姐不停哭泣。她当时非常好奇,如果两个人出现矛盾,她便可以乘虚而入。
这样想着,阿美悄悄换到两人背后的位置,静静聆听二人的私密话。
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阿美听到了一个大秘密。
姐姐居然怀孕了。这绝对是一条爆炸性的消息,无论是对学校还是我们家而言。然而,这个秘密对于阿美而言是有利的,换句话说,她攥住了姐姐的把柄。学校如果知道姐姐怀孕,势必会对姐姐的印象大打折扣,不要说别的,那场演讲比赛的机会肯定就非阿美莫属。
阿美非常兴奋和高兴。
第二天到学校后,阿美找到年级主任。在年级主任保证不会告诉其他人后,她才将姐姐的秘密说了出来。可想而知,主任听到这个消息非常恼火,他没想到,自己心中的优秀学生居然会做出这种事情。
姐姐的演讲机会自然没了。所幸,主任在找姐姐谈过后,并没有太过为难她,他希望姐姐赶紧处理好孩子的事,答应姐姐不会把这件事公之于众,但是肯定会通知她父母……
阿美在信的最后这样写道:
我真的不知道这件事会给丁林和你们家带来这样巨大的灾难,我当时只是很幼稚地想得到那场演讲赛的机会。我没有想过这样会害死丁林,更没有想到她会想不开,会去自杀,然而现在一切的一切或许就是报应吧。
每晚,那辆车都会来接我,虽然我不清楚这是不是丁林对我的报复,但我知道,这是我一辈子都逃不掉的罪孽。是我当初的错误选择,毁掉了丁林也毁掉了我自己。人有时候真的就是这么愚蠢,当将他人握在手中之后,以为就可以选择别人的一切,实际上自己是第一个无法逃脱的人。
我已经受不了这种死去活来的折磨了,我要离开这个世界。
丁兰,谢谢你曾经帮过我。
这算不算是一封忏悔信,我也搞不清楚,但既然是阿美死前的最后一封信,我决定不告诉任何人。在阿美死去后,我努力让自己淡忘这些往事,尽量照顾好父母,远离那些我不想回忆的过去。可那晚我才明白,有些东西是逃不掉的。
是一个寂寥的夜晚,沉睡中的我忽然听到窗外传来引擎的轰鸣声,声音不是很响,但随后的喇叭声异常刺耳,像火车鸣笛一般划破夜空。直到我实在忍无可忍,站在窗口准备破口大骂时,才忽然感到一丝凉意。
是一辆黑色的轿车,如阿美的描述一般,沉浸在凄冷的夜色下,鬼魅异常。
那辆车在不停地响喇叭,毫不间断,声音冲进我的耳朵,刺激我的耳膜以及大脑。我好像失去了自我控制能力,明明还清醒,手脚却不听使唤,像被笛声吸引的眼镜蛇,径直向门外走去,直接来到路边的车子旁边。
车门忽然“咔”的一声打开来,我像被人一把拉进去一般,迅速钻进了车后座。
当车门关闭的一刹那,四肢的束缚才瞬间被解开了。
还没反应过来,车子已缓缓开动。我向驾驶室看了一眼,惊讶地发现,那里没人,整个车子里只有我一个人。我害怕极了,疯了一样去抠车门,可打不开。我又去拍打玻璃,依旧毫无作用,墨色的玻璃看不见外面,外面也看不见里面,像隔绝了一切。
我就像一个被世界抛弃的人,被丢进了这辆诡异的黑车里。
不知道车子的速度是快是慢,当它终于停下来时,我反而更害怕了。我正在思考它把我带到了什么地方,车门突然打开,我没敢下去,因为外面一团漆黑,什么都看不见。正在这时,仿佛被人狠狠推了一把,我惊叫一声飞出了车门。
我大声尖叫着,眼前依旧是深不见底的黑暗。
我正手足乱舞时,声音突然被什么东西遏制住了,我反应过来后,感到了一种致命的窒息感。这时,我才看清楚眼前的景象,浑身的汗毛随之竖了起来——居然是阿美的卧室,此时此刻我正吊在一根绳子上,拼命挣扎。
我恍然明白了什么,这辆诡异的车子将我带到了阿美的卧室内,带到了阿美的死亡中。
现在我顾不了这么多,喉咙越来越紧,力量正在一点儿一点儿地从我身体内流逝。我努力去够那根绳子,可是毫无用处。我感到意识有些模糊,生命正在随着时间渐渐离开。最后的最后,我放弃了挣扎,徒劳地等待死亡。
然后,我闭上了眼睛,失去了所有知觉。
是的,我没有死。我只是和阿美一样,经历了一场活生生的死亡罢了。但我知道这绝对不是梦,翌日早晨我惊醒后,在镜子中看到了脖子上那条暗红色的勒痕。它清清楚楚地告诉我,昨晚的经历是真实存在的,我死了一回又活了一回。
也许经历过死亡的人,无论哪种方法,对他来说都是一种无边的恐惧,没人愿意再一次体验。
但我明白,从今天开始,我和阿美一样,每晚都要经历这种无休止的死亡恐惧。
因为,这是我的报应。
我心中藏着一件事情,一件迄今为止都在折磨我的事情。如果说姐姐的死和阿美有直接关联,那么她们二人的死我也脱不了干系。我该怎样诉说我的内心呢?那或许是一种我对姐姐的特殊感情。
长久以来,姐姐一直是我的骄傲和偶像。从小到大,她总是那么优秀,我以她为傲。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突然很讨厌这种感觉,不管是在学校还是家里,姐姐永远是一颗璀璨的星星,而我则平庸得无人重视,特别是父母的态度。
这也是我最最无法忍受的,在他们眼里,姐姐寄托了所有希望,而我渐渐变得可有可无。他们总是不停地念叨,希望姐姐这样,希望姐姐那样。也许是因为太受重视,姐姐几乎要什么有什么,我则被狠狠地甩在她身后。
我讨厌这种感觉,明明我们都是父母的女儿,为什么她会这样得宠?
当一个人不被重视时,大概会做一些极端的事情吧。
必须承认,我作出那样一个决定时,是心理长期受到压抑所致。每天一回到家,父母都在说姐姐的事,尤其在得知这次演讲比赛可以获得保送名额后,那所大学是他们梦寐以求的,姐姐如果能进入那里,于他们而言是最大的快乐。
所以,从姐姐高三生涯开始,我完全被忽略了。
所以,我爆发了。
说实话,刚开始我只是想借此引起父母的注意。
姐姐和陈浩然学长的事情,父母根本不知道,他们严禁姐姐在高三时谈恋爱。姐姐一直隐藏得很好。可这件事不可能瞒住我,我们不仅是一家人还同在一所学校,她那样有名的风云人物,事事都会被拿来闲谈。当然,我曾向姐姐保证过,不会将她和浩然学长的事告诉父母。
但就连我都没有想到,姐姐居然会怀孕。
那纯属一次巧合。一天夜里,半夜醒来的我在厕所门口听到姐姐打电话的声音,听得出来,她在和陈浩然打电话。我虽然只听到几句,但最重要的内容听得清清楚楚。之后的几天,我一直在激烈的内心斗争中度过。
我迫切地想引起父母的注意,于是我的逻辑思维陷入了黑暗的深渊中。
只要姐姐丢掉这次演讲的机会,只要她失败了,或许父母会将目光转移在我身上,或许会让他们意识到,我同样能够成为他们的骄傲。因此,我坚定地认为,姐姐的一次失败就是我的一次成功,所以我决定残忍一次。
当然,我并不会自己出头,阿美无疑成了最合适的枪。
我开始不停地偷听姐姐和陈浩然的电话内容,得知他们打算在星期日约在甜品店谈一谈怀孕的事,这对我来说绝对是一个绝佳机会。我决定把阿美引到那家店。我的办法真的很笨拙,我只不过是买了一张甜品店中午的优惠餐券,偷偷塞进了阿美的课桌中。
做完这一切后,我毫无信心会成功。
我不确定阿美会去那家店,更不确定她会遇见姐姐和陈浩然,然后发现他们的秘密。但是这一切就是发生了,也许事情就是如此,看似简单却很复杂,看似复杂其实很简单。当我得知姐姐的演讲备选资格被取消后,我才知道我做到了。
但是我并没有因此而高兴。
父母并没有把注意力集中在我身上,因为这件事,他们每天都和姐姐大吵大闹,就在姐姐自杀的那一天,争吵依然没有停止。我没有想到,仅仅一张餐券就会把姐姐逼死,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种无法挽救的地步。
我只是不想一直生活在姐姐的阴影里,却从未想过要将她逼死。
现在想来,我的所作所为就是咎由自取,不管是对我还是对父母甚至是阿美而言。
我们总想通过别人来改变自己的命运,事实证明这根本行不通,唯一的结果是毁了别人也毁了自己。如同我的父母,他们努力培养姐姐,让她去实现他们年轻时无法实现的梦想,他们掌控姐姐的一切,而现在他们每天都活在悔恨中,如同我和阿美……
究竟是什么逼死姐姐和阿美的,我突然想到一句话——如果你追不上那个人,就想办法让他摔一跤。
现在看来,这句话真的好可怕,就像那辆车。我知道,它一点儿也不虚幻,虽然它总是在梦境中出现,它就是潜藏在我们内心深处的阴暗。在某种时刻,当我们作出了某种选择后,它会带着我们真真切切地去体会一把,不管我们的选择是对应他人还是自己,终究是我们自己作出的决定。
是无可厚非的一个结果。
人生也许就是一条路,我们走在其中,要面对很多岔路,要面对很多选择,要面对很多转弯。而我们自己或许就是一辆行驶在路途上的车,一旦选择错误就会转入深不可测的漆黑小巷,那里就像一个迷宫,可能永永远远都开不出来。
就像以前的阿美,就像现在的我。
我知道,从今晚开始,每天夜里那辆车都会来接我,将我带到自己选择的道路上,带到自己不得不承接的死亡中,周而复始、无休无止。也许,今天迎接我的是阿美的绳索,明天迎接我的就是姐姐的池塘。我不知道我能坚持多久,可能最终会像阿美一样崩溃。
我只知道,我这辆车已经误入歧途。
其实,我们每一个人背后都跟着一辆车,不要妄想别人做我们的司机,能改变命运的只有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