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楼内,茶烟袅袅。
一名身着斗篷的中年男子行色匆匆地步入厢房中,身后的护卫立刻极有眼力地守在门外,后腰间皆是鼓鼓囊囊,行家一眼便能辨认出,这是藏了利器。
确认此处安全后,中年男子神色烦躁地摘下了斗篷。
正是被谢氏恨之入骨的罪魁祸首,薄盛文。
薄盛文脸色沉沉,怒道:
“叫你们去探查消息,怎么连这点事都办不好,竟然错手杀了谢陵!谢家乃是废太子一党,与我们无碍,何必与谢家为难?如今这样,怎么收场?若是传到慕容迦叶的耳朵里,定然拍手叫好,坐观其成!”
如有大梁官员在此,一定会惊讶地跳起来:薄盛文是慕容皇后的心腹,竟然敢在背后直呼皇后名讳?
身侧,薄盛文的心腹挨完主子的责骂,道:“主君,他们常年在塞北,又是东桓族,就算州府去查,也只能查到东桓族北慕容部头上,与我们南姑藏部何干?更何况,我们已经改名换姓,是大梁薄氏。”
东桓族分为南北两部,北慕容,南姑藏。
薄盛文,居然是东桓姑藏部的人,实则名为薄奚盛文。
“我们的人,个个都是勇士,即使被谢陵无意间发现,也和对方拼死一搏。能把查到的情报送了过来,已经尽力了。”
薄奚盛文顿了顿,叹了口气:“罢了……他们可还有家人?去抚恤了吧。”
心腹低声道:“他们的家人……早就死光了,死在了慕容氏兄妹的手里。”
薄奚盛文无言,只觉得自己和整个姑藏部都可笑至极。
当初慕容迦叶和亲大梁,姑藏部命他暗中扶持。可是慕容迦叶坐上后位,便逐渐架空了崇文帝,近年来手握大权,和继任慕容部的哥哥里应外合,灭了姑藏。
只有薄奚盛文,顶着大梁薄氏的身份,暗地周旋至今。
灭族之恨,怎能放下。
薄盛文只恨崇文帝无能,被个妇人玩弄于股掌之中,没半点皇族血气;
而太子杨恒,虽然比那个废物父皇强多了,可是他早早被慕容迦叶记在自己名下,又跟着大梁文人学了一脑袋迂腐的诗书礼义,顾忌这个顾忌那个。
薄盛文不是没有私下里靠拢过太子,可是他实在是优柔寡断,等太子造慕容迦叶的反?恐怕手起刀落的是慕容迦叶才对吧!
毕竟,早在十几年前,慕容迦叶就做过这种事。
昔年巫蛊之祸,慕容迦叶身为二皇子妃,竟然胆敢设计矫诏,追杀废太子与皇孙,废太子正是听了伪造的旨意,才绝望自裁。那小皇孙殿下,也在慕容氏的追杀之下坠崖。
可是,就在最近,他得到消息,那小皇孙竟然没死,而是流落塞北!
是谁救了他,谁抚养他,他又都知道些什么,有什么证人证物……
天下还有比这更好的把柄吗?
算一算,这位小殿下也该有二十岁了。
二十岁,正是年少气盛,一心复仇的好年纪。姑藏遗民来报,这位隐姓埋名的正牌殿下已经悄然回了京城。
如若顺利,今天这场宴席,便是薄奚盛文与这位小殿下的结盟之宴。
“吱呀”一声,紧闭的大门被从外推开。
一位弱冠青年长身玉立,身着玄色狐裘氅衣,薄奚盛文目光上移,只望见一双冷淡漠然的双眼,与一副掩盖了大半容颜的赤金面具。
薄奚盛文微笑道:“别来无恙,皇孙殿下。”
“皇孙殿下?”
青年低声重复了一遍他的称呼,冷笑道:“可惜时移世易,如今的陛下是我的二叔,在下算哪门子的皇孙?昔日废太子之后罢了。说起来,薄大人扶植的慕容皇后可真是出力不少,这句‘无恙’,某当不起。”
面对这样的明嘲暗讽,薄盛文没有动怒,道:“人洁己以进,与其洁也,不保其往也。薄氏从前襄助慕容皇后,只是一着行错,现今已经迷途知返。殿下若是不相信薄氏奉上的诚意,又怎会出现在此呢?”
面具遮盖了神色,青年冷冷道:“之前送来的那些,只能说明薄氏和慕容皇后暂时有了龃龉,薄大人今日反了慕容氏,焉知后日不会反将一军,拿在下的项上人头向慕容皇后邀功?”
薄盛文早知他不会轻信自己,便示意心腹拿出一早准备好的匣子,送到对方面前。
这匣子的用料看上去古朴无华,只有正中央雕刻着一直盘旋展翅的雄隼,气势盎然,最为特别的是,这只隼的眼睛竟然是用绿松石雕刻而成,幽绿之中更显冷意。
——这绝非普通匣子那样简单。
东桓部族足迹遍布北疆,北慕容部放牧草原,崇尚孤勇,以狼为图腾;南姑藏部毗邻大梁,依东桓山而居。山脉崎岖难行,姑藏部更信赖经过训练的鹰隼,借驯隼传递消息,后来连图腾都改为了隼。
就在几年前,慕容皇后与慕容赫里应外合,灭了姑藏,隼图腾也随之销声匿迹了。
“薄氏与慕容一族,血海深仇,绝无转圜,还请殿下放心。”
薄盛文的眼神中划过一丝狠厉。
“因为我乃姑藏部遗民,复姓薄奚。”
青年打开匣子,一封陈年旧信展现眼前。赤金面具下,一双俊眸微低,锁在这张信封之上。
无人发觉,面具下的眼眸,竟然酷似那死在塞北的谢氏长公子,谢陵。
“姓薄的,你不得好死!你们全家都不得好死!”
谢随冷冷道:“骂有什么用,省点力气吧。”说罢,把手边的糕点推了推,示意她吃一些。
谢云瑶大怒:“我呸,我才不吃他们的东西,万一他们下毒呢!”
初盈却接了过来,兀自放进口中。
她自从在马车上说了那句“以命换命”后,杀手便追了过来。初盈从头到尾没有试图抵抗,只在对方提及“薄大人”时,一双眼睛清凌凌、冷冰冰地望了过去。
好像对方已经是个死人了。
谢随道:“现在被关在这个院子里,出也出不去,吃东西你怕被毒死,不吃东西迟早要饿死。你看,我和大姐姐都吃了,没事的。”
说罢,他冷笑一声:“毕竟,薄氏下的命令可是‘活捉’。”
于是好吃好喝地供着,连绳索都没上,只是关押在一所干净周全的别院中。
谢云瑶更气了,可是这庭院四四方方,院墙高高,她再怎么样也爬不出去。谢云瑶四下张望着,忽然跑到一棵梅树下,手脚并用向上攀爬。
谢随惊到:“谢云瑶!这树还没你腰粗,你怎么敢的!下来!”
初盈也站了起来,快步走了过去,试图接住谢云瑶:“云瑶,别闹了!”
谢云瑶哪里肯听,扒着梅树的细弱纸条,用力一蹬——
还真让她扒上了墙头!
“初盈,阿随,我能看见外面的东西了!”
待看见全貌,谢云瑶的惊喜转瞬即逝,转而怒道:“咱们就三个人,他们至于里三层外三层的围上吗?全是带着甲胄兵器的,还个个蒙着黑巾,知道没脸见人了?还是要造反啊?!”
“造反”二字一出,初盈脸色顿时变了。
谢云瑶只求骂个痛快,哪里会想许多。此时,前庭大门打开,一众护卫簇拥着一个玄色身影走进来。谢云瑶见这阵仗,立时狠狠一锤墙头:“定然是薄盛文这个狗贼!——啊不不,这么年轻……难道是他儿子?”
“喂!姓薄的,你做贼心虚吗?你害死我堂兄,敢做不敢当,还带个面具……啊!”
谢云瑶尚未骂完,话尾便化作惊恐刺耳的尖叫。谢随的心早就替姐姐悬在嗓子眼,当机立断狠狠撞向那棵梅树,谢云瑶腿部失了借力,立时便滚了下来。
梅花枝叶婆娑,摇落一地猩红。
对面一侧的院墙上,一只白羽箭直直地陷入墙壁当中,劲力之深,透筋入骨,只留箭尾白翎,微微轻颤。
一缕断口齐整的长发,随风飘落在地。
初盈下意识地回头,从门缝中向外看去。
一个修长身影远远而立,手中握一张紫杉角弓,弓弦还在微颤。
正是今日薄奚盛文所见的“殿下”。
“这就是谢陵所说的妹妹?”
他低笑一声,并不是个疑问句,语气半嘲。说着,手腕翻转,将角弓收了回来,垂在身侧。
身旁垂手而立的少年随从道:“谢陵公子有两个堂妹,这个性格分外活泼的是谢二小姐,三房所出。”
顿了顿,少年又笑道:“看样子,谢二小姐中气十足呢。谢陵公子托您关照的那位堂妹,恐怕是谢大小姐吧?”
“有区别吗?”
青年淡淡道:“以薄氏之名把她们掳来,不过是做个幌子,难道还能伤了性命不成。”
说罢,他似乎对谢家之事不想多提,话锋一转,道:“连绰,薄奚氏那个跟踪的尾巴,跟来了吗?”
连绰道:“跟来了。薄奚氏真是装大梁人装久了,连姑藏部侦查的本事都给忘了,差点跟丢,我还特地叫人缀在后面,假装掉队,才把薄奚氏引过来。殿下放心,鱼儿已经咬钩,只看他们什么时候能把脑子转过来了。”
说罢,连绰冷笑道:“薄奚氏嫡系为护卫姑藏王室,全数死绝,只是安在大梁的暗子退步也忒大。咱们说是废太子遗孤,他就真信了?还‘皇孙殿下’——‘殿下’二字倒是没错,可惜呀,他不知道,自己面前的是东桓慕容部的三殿下!”
这位青年,正是东桓王慕容赫的养子,三殿下,慕容隐。
——或者说,早就该死了的谢氏二公子,谢隐。
“他们不蠢,只是赶巧了,薄奚氏也派旧部去塞北查废太子遗孤的事情,恰逢我们追杀姑藏遗民,索性用他们的身份假传消息给薄奚氏,他们这才上钩。”
谢隐淡淡道:“这里没有殿下,不要再这么叫了。总之以后,你会唤我谢公子的。”
“谢——陵,公子。”
连绰颔首,丝毫不觉有异。
毕竟,没有人比连绰更清楚,那赤金面具之下,是怎样一副和谢陵别无二致的容颜。
谢隐说罢,忽然向某个方向侧去目光。
相隔较远,初盈从门缝中勉力辨认着他们的身形面容,直到那位长身玉立的青年转过身来,露出一副在初盈梦中出现太多次的,赤金面具。
初盈蓦然睁大了双眸。
瞬息之间,他似乎发现了什么,抬眸望向初盈的方向,未被面具遮挡的唇角微勾,忽然抬起手中弓箭,右手迅雷不及掩耳地拉紧了弓弦!
角弓铮然作响!
初盈本能地向后一仰,摔坐在一旁。
门外远处传来几句模糊的对话,随风飘进初盈耳畔,又似乎夹杂着男人的轻笑。
“……您何故忽然控弦?”
“无事,一只猫儿罢了。”
原来这一次,他的手中是没有箭的。
只是拿她取乐而已。
这个认知逐渐让初盈回过神来,逐渐握紧了拳,心中由谢陵之死而生的恨意愈加浓烈。
谢随丝毫不知门外发生了什么,只连忙扶起摔在地上的谢云瑶。而她自从摔下来,就直愣愣地看着自己被一箭射断的发丝,忽然哇地一声,放声大哭起来。
谢随没好气道:“哭这么响,说明你好得很!……”
“啪!”
哭声骤停。
谢随不耐烦的数落也骤停。
谢云瑶捂着脸,不可置信地抬头看去。
初盈甩下一个耳光,抚着泛红的掌心,深吸一口气,大声斥道:“谢云瑶,你想害死我们吗?!”
谢随也是愣愣的,他印象中的谢初盈,向来沉默安静地跟在堂兄身边,除了堂兄,没见她主动同谁亲近过,更别说发脾气。
他下意识地用身子挡住谢云瑶,道:“大姐姐,阿姊不是存心的……”
说到一半,谢随便发现,初盈的肩膀,在颤抖。
初盈眼尾泛红,一字一句咬牙切齿,仿佛在发泄恨意,又像是要特意说给谁听:“我,不是谢初盈……我,不姓谢!我凭什么要卷入谢氏和旁人的争端!只要能活命,我愿把谢家的一切双手奉上。”
然后,初盈拉住谢随的衣领,轻而易举地从他腰间取出了那封说明自己身世的书信。
门外那个人,那副赤金面具,和梦里丝毫不差。
天下岂会有这么巧的事,她凭空梦见了一个刺杀谢陵的刺客,便传来的谢陵的死讯;现在这刺客就在为谋害谢陵的薄氏做事。
不管此人是谁,都与谢陵之死脱不开关系。
见到他。
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