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第二只箭的箭头前抵着的,正是那枚改造过的火折子。且第二只箭的箭尾又比第一支箭要长,是以它才是挽弓受力之处;待第一支箭刺入敌人身体,第二只箭尚有余力可发,直接顶破那火折。
而射箭那一瞬,划过谢隐眼前的焰烈火星,正是初盈借烛火点燃的引线。
她藏在腰间的东西,不是匕首,而是此物。
在被“仇敌”所囚、性命危在旦夕时,用一管火折改成这样的杀器,还来孤身求见,她的用意,可想而知。
杀他,或同归于尽。
谢隐原以为她是求生,后来以为她是自不量力,直到现在,听着远处薄氏撕心裂肺的惨叫声,谢隐心神一震。
战场之上,不是没用过火攻、火药,比之惨烈多少的场景谢隐都见过。可他们大多是以谢隐为例的将士,刀口舔血,死生一线,活得一日是一日,赢了便转头庆功饮酒,输了便举身赴死,早就看淡了。
让谢隐怔然的,是做出这种事情的人,竟然是谢初盈。
她不是谢家养出来的闺阁小姐吗?谢家这种伪善、重誉的土壤,不是只能开出天真的花,不堪风雨,不耐污浊吗?
谢云瑶虽坚持不懈地在门口大骂,但是差点挨了谢隐一箭后,也本分消停,再不敢拿性命来赌气。初盈却截然相反,自寻死路。
如果谢氏待她好,她怎会这样不爱惜自己?
如果谢氏待她不好,她怎会为家族之祸甘愿赴死?
谢隐不禁望向初盈。
只这一眼,他便明白了缘由。
初盈正紧张地望着窗外景象,待确认对方已经全部就擒后,终于如释重负,露出欣喜的神色,抬头对着谢隐唤道:
“兄长!……”
语气欣喜,尾调上扬,像是功课做了满分,等待亲人夸奖的孩童,又像是捡回了失而复得的珍宝。
在谢隐看来,她的演技绝算不上好。一开始见到谢隐时,用柔顺和美色作为掩盖恨意的面具,实在是骗不过谢隐的眼睛。可是当赤金面具掉落之后,她的眼神骤然亮了起来,似乎有千言万语。
这才是她最真实的第一反应。
迎着她满是依赖的欣喜目光,谢隐居然有那么一瞬,差点想抬手摸一摸自己这副容颜。
这张,在别人眼里,属于谢陵的容颜。
如果没有这张脸,恐怕一切翻转。
怪不得,谢陵拜托他多多照拂堂弟堂妹时,特地提到初盈,轻叹道:
“初盈妹妹她……性格执拗,虽然平时安静寡言,实则十分倔强,若是认准了什么道理,便是钻进了死胡同,怎么都不肯罢手的。她偏又是个万事不开口的性子,受了委屈也不会说的,阿隐,我不在,你要多多照顾她呀。”
初盈前后反差如此之大,先是拼上性命也要杀他,再是拼上性命也要帮他,只因为一个人,一个名字。
只怕她认准的,就是谢陵自己吧。
他谢隐机关算尽,换日偷天,披上谢氏公子的皮回到故乡,自认只是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可是这一刻,面临少女纯粹的眼神,他难以否认——他窃取了属于谢陵的亲情,属于谢陵的爱。
一个卑劣的,赝品。
谢隐握着角弓的右手指节攥紧了,泛出苍白的青色。
初盈却一点都没有注意到这些细节。
因着养母谢二夫人的影响,她从小就隐隐对自己的身世有些猜测。也许是出于自知之明,她从不与谢家人亲近。
后来得知了身世,她一边心中默念着“果然如此”,一边想着,谢家能收养她这么些年,已经是莫大的恩惠,她不该再索要其他。初盈别无所有,若是谢氏需要联姻,她自当接受家族安排,也算是报了多年的养育之恩。
唯有谢陵,她无以为报。
于是,初盈总想为谢陵做些什么。可是兄长太完美,似乎什么都不需要。
为兄长报仇,就是初盈唯一能替谢陵做的事情。
现在好了,兄长完好无损地回来了,什么“死讯”,必然是一个烟雾弹,用来迷惑敌人、引蛇出洞的!现在敌人也已经被擒,谢家的威胁是不是也解除了?
初盈满怀欣喜地抬头,望见的却不是她想象中的景象。
兄长,并没有像从前那样,对她露出温柔的笑容。
初盈心头一凉,脑内快速回顾了一下自己送来的信、说过的话,心底不禁发起慌来。
只见谢隐手腕翻转,倏尔将弓背收了回来,淡淡收回视线,竟是一句话也没有对她多讲,便要转身离开。
“兄长!”
初盈忍不住急道,提起裙子便追了过去。
“兄长,你是在生我的气吗?我……我对看守说,愿意拿谢家的情报来换活命,都是骗人的,兄长,我错了……”
语气急切,楚楚可怜地哀求
她前后态度变化地如此之快,谢隐不想再思索其中的原因,更不想再听,脚步不停,却被初盈拽住了衣袖。
他正要冷声斥责,却发现……她似乎是真的很着急,眼尾都泛起一丝薄红,仿佛下一刻就要落下泪来。
初盈看他停了脚步,急忙举起右手做发誓状:
“真的,我怎么可能出卖家族呢?养育之恩,哪怕只有一日,也不可能忘怀的……更何况,我那时以为……以为他们杀了兄长……”
她提及“养育之恩”,谢隐的神色逐渐冷了下来。
他淡淡道:“是啊,不忘养育之恩,不忘兄长,你做得很好。”
说罢,他便要将自己的衣袖从初盈手中拉出来。
这些话,谢隐说的时候心中冷笑,在初盈听来更是另有它意。她只有谢陵一个谈得来的亲人,谢陵离家两年,一回来便与她冷冰冰的,初盈更难过了,二人一番拉扯之下,初盈耳畔忽然传来“刺啦”的声音。
听起来像是布料的断裂声。
还像是——脖颈间传来的。
身上的披风经过一番拉扯,本就是松松垮垮的,初盈脑海中嗡地一声,急忙松开了抓着谢隐衣袖的手,可是已经晚了。
素缎锦纹逶迤落地,露出其下的罗纱薄衣,如层峦春山笼罩上的烟岚雾气,遮住了一层雪白。
初盈当时怀着赴死的心穿上这身轻薄衣裙,极好地衬托出了她的身姿,极好地营造出了她想要的效果。
曼妙,旖旎,在幽微的烛火下,更添一层暧昧。
……如果她对面的人不是谢陵的话。
可惜,偏偏又是谢陵。
初盈的耳根迅速烧了起来,血气都涌到了脑门上,这种尴尬、羞耻、无措的心潮实在太熟悉、太难忘,仿佛两年前的那个年关。
那一年,谢陵奉慕容皇后旨意,出任塞北云州经略使。
京都世家子弟有几个会铨选之后被外放的?更何况云州苦寒,塞北险峻。谢氏曾是废太子一党,朝中心知肚明,这是慕容皇后还不肯罢休。
初盈得知后,做出了一件极其出格的事。
——她要追随谢陵去云州。
待谢陵发现她的存在时,车队早离开京都近千里,驶入了朔州境内。
谢陵又惊又怒,屏退左右,找了个借口把她拉到房里,严肃质问来龙去脉。
初盈从没见谢陵这么生气过,她有些被吓到,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谢陵更生气了:“你这是胡闹!云州临近东桓,乃是边疆,你以为是好玩的么?都是我这些年太纵着你了!”
初盈眼泪便下来了,哭道:“我从没有要你纵着我!我知道……我并不是谢氏女,只是鸠占鹊巢……我已经尽力不去跟谢家的人接触了,可兄长偏偏要对我好,我……我没办法,既然兄长要去云州,那我也跟着去云州……”
谢陵质问道:“我从未要你还什么情!兄长照顾妹妹,不是应当的么?何必要一分一厘地算清楚!谢氏如今处境艰难,我若此生此世留在云州,不得回京,难道你也要跟我一样吗!”
初盈哭得满眼通红,肿着一双眼睛,想也不想地回道:“一生一世跟着又怎么样!”
一室寂静。
此话一出口,她立刻察觉出了哪里不对,恨不得把舌头咬掉,根本不敢抬头看谢陵神色,只把头低得不能再低。
——她怎么能、能说这种话!
她和谢陵本就没有血缘关系,怎能不让人浮想联翩!
初盈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只求谢陵千千万万不要想歪。
她眼睛盯着地板,结结巴巴解释道:“我、我是说,对我来说,云州和京都没什么区别……”
……实在是个苍白无比的说辞。
初盈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紧紧闭起了嘴巴,不敢再去看谢陵。
她从未设想过同谁“一生一世”。
谢云瑶年少时,曾对未来夫君满怀期待,少女怀春地问她喜欢哪种男子。初盈只简短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切听从长辈安排”,惹得谢云瑶一脸匪夷所思地走了,从此再不跟她讨论这些话题。
在这种诡异的沉默中,初盈心中忽然升起一个念头:假如这个人是谢陵……
假如谢陵真的误会了,他会说什么……
地板上倒映着的烛火影子跳来跳去,不知过了多久,谢陵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冷静道:
“你是谢家女儿,永远都是,不要再妄自菲薄。这件事,我全当做没有发生过。我会寻可靠之人将你送回京都,你最好不要再胡思乱想什么,否则,我就是延误了上任之期,也要从云州调头回来,把你绑回家去。”
说罢,他顿了顿,又补道:“谢氏现在是个什么处境,你很清楚,如若被人得知我延误期限,会有什么后果,你自己掂量。”
不得不说,谢陵十分了解她,知道该怎么让她乖乖听话。
谢陵走后,初盈才从那种尴尬又羞耻的氛围中解脱出来,深深舒了口气。面对谢陵话中的意思,她也不愿去再去回想,总之,谢陵前脚刚走,她后脚就逃也似的回了自己房间,躲在被子里翻来覆去,后悔了一万遍。
而现在……
场面比两年前更加难以收拾!
海棠色的诃子下,雪白的肌肤快速蒙上了一层薄红,其下的春山也随着她急促的呼吸不停起伏。
而面前身姿如竹的青年……不知道是不是没反应过来,居然还没有转过身去,维持着刚刚与她拉扯的样子,还望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