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氏马车消失在路边尽头时,另一辆马车与之擦肩而过,在谢府门口停了下来。
守门的小厮还未上前服侍,便见修长的手指撩开车帘。谢隐一袭深绯官服,玄金色蹀躞带勾勒出劲痩腰身。这官服颜色昳丽,略微冲淡了他眉宇之间的冷肃,小厮也喜道:“长公子,您可算回来了!”
听闻小厮说着“刚刚陆家公子来前来拜访,刚刚离府”,谢隐淡淡地应了一声。小厮又问道:
“公子,下朝了,您要去如是观给大爷请晨安吗?去的话……”
谢隐冷淡地瞥来一眼。
只此一眼,小厮话剩半截,立即被吞进肚子里。
原来府中下人们议论的话是真的,长公子自从塞北回来后,真的变了很多……
连绰随口打发了那小厮,周围只剩他与谢隐二人。
连绰道:”公子,今天有个官员也送了拜帖,您见吗?是名五品官,叫什么来着……“
“不见。”
回答得干脆利落,毫不犹豫。
谢隐的声音少有地带上几分倦懒:“这些人,于我无用。在太子面前,勉为其难演一下就够了。在没有价值的人面前,何必惺惺作态?难道装谢陵很有意思吗?”
谢隐虽然冒用了谢陵的身份,但是从没有刻意伪装过谢陵那副温和性情,而是依旧我行我素,惹得谢承煊都差点起疑。
连绰不禁有些惴惴:“这当真行得通吗?公子,要不然,您还是装一下吧……”
闻言,谢隐的神色顿时变了。
谢隐侧过脸,望着连绰,眼神冷锐:
“怎么,难道我不如谢陵吗?梁国看起来国泰民安,实则暗潮涌动,皇后、皇帝、东宫几股势力错综复杂,要真换了谢陵那个君子在这,他能应付得来?这样没用,也值得我去模仿?”
话到末尾,像是逼问。
连绰连忙摆手,正要解释,谢隐眼中的冷锐已经褪去。这股冷厉感来的也快、去得也快。谢隐按了按额角,似乎刚刚的失态只是错觉。
他重新回答连绰的问题。
“你不必担心这个。谢陵的名声好着呢。那位谢大小姐都要被送到楚州去了,谢承煊还觉得是‘谢陵’要兵行险招,先送珍爱的妹妹去楚州避祸……在他们心中,‘谢陵’做什么都是情有可原。”
连绰疑道:“可是,谢大小姐对谢陵公子似乎有些执念,怎么肯安安分分去陆家?”
谢隐道:“不送走,难道还留着她?你难道没看出来,这谢大小姐是个疯胚吗?”
……疯、疯胚?
连绰悚然,在他十几年戎马生涯中,“疯胚”的意思约等于杀人不眨眼的煞神。他努力回忆着初盈的柔弱模样,怎么看怎么与这二字不搭边。
“啊?不是吧?她她她……虽说为了谢陵公子……不自量力地想刺杀您,可是那不是误会一场吗?她也没成功啊!”
谢隐冷笑道:
“她现在安静无事,那是因为我顶着谢陵的名头。若是让谢大小姐发现我不是她那好兄长,恐怕她立即就要翻脸发疯。与其看着她表面小意恭顺,背地疑心暗害,不如早早划清界限,落得干净。”
说到此处,他嘲道:“她不是与谢陵‘情深’吗?若是要闹起来,那就趁早,省得到时我还要寻个由头。”
连绰悚然:“情深?!”
哪种情?深到什么地步了?
夭寿啊,公子一向不近女色,结果顶了谢陵的名头,还附赠了一个小情人儿!
谢隐瞥了他一眼,知道他想岔了,也懒得解释。只余连绰自己把自己吓出一身冷汗,连声道:“那那那还是送走吧!我可实在想象不出您扮演谢陵去怜香惜玉的样子,想一想就要做噩梦……”
谢隐正要嗤笑,目光却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一个,他不想再以“谢陵”身份见到的女子身影。
独坐轩里,原本的仆婢早被谢隐撤了下来,黑衣随从如利剑一般驻守在这座文雅小筑之外,再无从前的清静模样。
初盈就站在远处的竹林旁,望着独坐轩的方向出神。
谢隐站在初盈身后,顺着她的眼神望去,发现她仰头在看的,是独坐轩内那棵丹枫树。
这棵树,着实有些年头了。
就比如十五年前,谢隐还能光明正大地唤谢陵一声“兄长”时,他们惯爱在丹枫树下斗草。
谢承安极为疼爱这对双生子,早朝回来时,总会买些吃食或是玩意儿,带给孩子们。而谢陵谢隐也从来不争抢,而是在父亲下朝前比上一比,或是背诗文,或是比投壶,来决定谁先去挑。
“我输了!”
谢隐扬起手中断了的草茎,谢陵失笑:“阿弟好奇怪,输了还这么开心?”
谢隐拿起他的小木弓,一面紧弦,一面回答:“因为阿隐更喜欢射御打猎呀,父亲把所有好吃的好玩的都给兄长也没关系,阿隐有小木弓就行了!”
谢承安就是在此时回的府。
他未乘车,而是一路策马疾驰,神色是从未有过的凝重,只道要带孩子们去狩猎。
谢隐欢呼道:“好啊,那就可以和兄长一起去了!”
谢承安却道:“这次,父亲只能带一个人去。”
他的目光落到谢隐身上,刚要开口,又转回断茎而折的长草上,强笑道:“……今日,你们当中是谁赢了?”
谢陵张了张口,却未说话,迟疑地转头看向弟弟。
谢隐落寞道:“是兄长赢了呢。”
说罢,他捡起小木弓就要回房。
“不对。”
谢陵扬起手,手掌展开,两根断折的草飘然而落。他道歉:“对不起呀,阿隐。其实我的草早就断了,输的人是我,我只是没有告诉你……”
谢隐的目光瞬间亮了起来。
他一边念叨着“哥哥居然耍赖”,一边欢呼雀跃地拿着木弓奔向父亲,仍不忘回头道:“等我回来,要猎一只漂亮的小兔子给哥哥!”
谢承安站在旁边,一言不发。
只要细细一看,就能发觉谢承安的反常,可是那时候,他和谢陵都太小了,太相信亲人了。
从此,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
阖家幸福的画面,也可以是千千万万个日夜里,伴着铁马冰河声里的梦魇。
谢陵与谢隐虽是双生,爱好差异却十分明显。
送儿子去给废太子遗孤替死,好一出程婴义救赵氏子!可是,哄骗一个孩子,可以有千千万万种由头,谢承安为什么偏偏要选“狩猎”?
在说出这个理由之后——甚至是之前,他的眼神就落在了谁的身上?
流落塞北时,这些问题,隐在他的心口,从不敢放任自己去深思。
他原本,就是被放弃的那一个。
命运实在弄人,十余年过去了,谢隐觉得,自己再也回想不起什么亲情余味,什么手足之义了。
谢隐的目光从枯枝上落下,落在初盈的背影上。
她一袭素衣,腰肢纤细,清冷独立,唯有微风吹起微动的发丝,似是在等候着谁。
谢隐忽地又想起那个夜晚,面具滑落,她的眼眸骤然升起光亮,好像突然鲜活过来一样。
坚定,真挚,毫无保留。
谢隐见过这样的眼神。在东桓时,春蒐秋弥,孩童见到兄姊平安归来时,姑娘们在心爱的人儿猎到无数猎物时,都是这样雀跃,这样欢喜。只是这样的眼神,从来没有停留在谢隐身上过。
这份感情投射到谢隐身上的那一瞬,几乎能够灼痛他。
太压抑,也太浓烈。
所谓“情深”,究竟是兄妹之情,还是……
“公子?公子?”
连绰见他久久不语,不知在想些什么,再看了眼前面的谢大小姐,联想到她和谢陵兄妹二人的纠葛,简直头皮发麻。
他指了指初盈,压低声音,对谢隐道:“摆明了是想来找您……啊不,找谢陵公子……”
谢隐蓦然回神,眸色逐渐冷了下来。
没错,这份感情是属于谢长公子的,与他毫无关系。他只是暂借了谢陵的名头,来向大梁、向整个谢家讨债而已。
至于其余的……
眼不见为净。
谢隐收回落在初盈背影上的目光。
然后,他一言不发,转身就走,竟然是换了条小径,绕过初盈所站的那片竹林。
而连绰则跟在谢隐身后,生生绕了好大一圈路。
“……您要是不想见谢大小姐,打发了也就是了,反正也见不了几次面了,应当无事。”
谢隐漠然道:“好啊,那你去想一个叫她听了不难过、又极其符合谢陵作风的理由,看看怎么打发她才能不让她生疑。”
连绰叫苦:“我可想不出来,我一个随从,一千个理由都抵不上您一句话……您现在可是谢陵公子呀!”
听完最后一句,谢隐的脚步又加快了。
谢隐的衣袍猎猎当风,片刻也不曾回头,只余一句冷声回答:
“谁要在她面前扮演谢陵!对于没有价值的人,我一句话的功夫都不想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