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谢府帐册

“北滦军主帅覃骕率兵占据梁州城池已久,却迟迟未进一步南下,兵部尚书付鼎道是那覃骕新任主帅,本就谨慎,被我大晛国威所慑,不敢再南下。”

“可是占了梁州还不够吗?梁州已是我大晛卧榻之畔了,林尚书与陛下竟能容他人酣睡,此时竟还谈国威,简直是笑话。”

“君刃,有一事我本不想先跟人说,但实在又想找个人相商。”谢赓说罢环顾了一下四周,那叫李秾的小厮已不在院中,马厩里只有他和赵执,便继续说道:“一月前我派了心腹乔装前往梁州打探敌情,据我得到的线报,北滦军表面虎视眈眈,实际确没有南侵的准备,彷佛真如兵部林大人所说,被我大晛国威所摄而不敢南下,但我总觉得,北滦军另有他意,可我却想不出来。”

身边的赵执许久没有说话,好久才突然说了一句:“我也往梁州派了人手。”看来这是跟谢赓派去的人打探到同样的消息了。

谢赓问:“这是大将军的意思吗?大将军的亲兵心腹皆是百里挑一的精锐,想来他得到的消息会比我这里精确得多。”

“是我的人,跟我叔父没关系。”

谢赓心里微微一惊,赵执从长熇军中回来后,在将军府中闲散了几年,去年才被陛下想起,赐他到礼部任职,给他派了到太庙监工的活,一直干到如今。赵执什么时候开始培植自己的心腹了?再说大将军赵釴待赵执如亲子,赵执的人不就是大将军的人吗?

思及此,谢赓突然想起来,大将军赵釴还在病中。便问道:“我公务缠身,还未来得及到将军府去探望,大将军的腿疾可好些了?”

“他的腿疾,乃是旧时战场箭伤所致,旧疾复发,一时难得痊愈。你公务太忙,也不必亲自去了,我会帮你带话给叔父的。”赵执想起赵釴站在灯下看四境图的样子,出口却仍然为他遮掩,他心里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这样做,大概是很多事情他想自己去拨开障壁寻找答案。

谢赓又问:“对于朝廷的领兵人选,你心里是何想法?”

赵执:“你和叔父都可领兵北上,可惜……至于其他人,我刚刚步入朝堂半载,不了解,一时无法和你讨论。”

给龙驹的鞍鞯佩戴好了,好马佩好鞍,那龙驹又神气了许多。

两人在马厩呆得久了,谢赓提议去后院比试一场,这是他们在军中的习惯,那时总找机会切磋武艺。

李秾来到后院时,谢赓和赵执一个执枪,一个使剑,正在场中比武,身影迅疾,周围站了一圈围观叫好的亲兵。

打斗许久,“铮”的一声,剑和枪沉沉碰在一起,瞬间擦出火花,两人一起收住了兵器。

“好!”围观的亲兵和王府护卫大声喝彩。

赵执收起剑,“这次是我输了。”

“不,咱俩打了平手。”谢赓欣慰地拍了一下赵执的肩膀。他统领巡防营,每日巡视街面,训练军士,武艺是立身之本,因此谢赓自信,论武艺,这建康城中没有几人能和他正面对敌。

而反观赵执,虽然他幼时有大将军赵釴亲自教导,但他出身世家,自小锦衣玉食,进阶之路从出生时就已经铺好,原不必练武的。加上又在府内闲散了几年,不碰俗务,没想到赵执的武艺不退反进,居然能在自己手下走过五十招。

谢赓打得痛快,把长枪扔给亲兵,转头看到场边瑟缩着一个瘦弱的人,正是刚才在马厩搬石头练体力的李秾,不由得便开个玩笑,冲李秾说:“你想强身健体,搬那石块奏效太慢,不如今日就拜师练武,问问将军府的赵郎君,收不收徒?”

赵执还未说话,便看到李秾伏在地上一拜,“将军说笑了,以小人的体格和天资,断然不是练武的材料,怎敢……怎敢高攀拜赵郎君为师?”

“你要是拜赵执为师,那我也要收个徒弟,过个一年半载,让你们二位来这里比试一场,看看是谁的教导更厉害。”谢赓说罢豪爽地大笑。

赵执一甩长袖,手负在身后向走出场中,“我才不收弟子。”

李秾未得允许来到演武场已是不合规矩,但今日谢赓在马厩说她或许可以拜师学武的话仿佛一个火簇,点燃了李秾心中埋藏着的一点希望。

李秾跪在地上,向谢赓膝行几步,又在地上叩了一个头,“将军,小人也想拜师学艺,但不是武艺,小人想求将军,让我跟着谢富谢总管收管账册。”

她也顾不得僭越了主仆规矩,只盼谢赓宽厚,给她这个无家可归的人一线生机。

谢赓还没说话,旁边的赵执问到:“你会识字?”

“小人幼时得家父教导,学会识文断字,于数算也有一技之长。”李秾想幸亏她现在以男子身份生活,要是身为女子,大概是没有人会相信她的。

谢赓没想到眼前这个瘦弱小厮会提出这样的请求,有些奇怪地问她:“你为何想学收管账册?”

“因为……小人虽然身份卑贱,但也想证明自己并非无用之人。”

那天,其实赵执是没有说错的。

谢赓的第一反应是拒绝,府中账册何等重要,只能交给谢府家奴,外人是半分也不能接近的,何况这是一个无名无分的小厮。但那跪在地上的人抬起头,眼睛里流露的请求和渴望,让他居然没有立时拒绝。看好友在旁边,便问:“赵君刃,你认为如何?”

赵执没想到谢赓拿这件事来询问自己的意见,他看这养马的小厮,只觉得他瘦弱不像男子,隐隐有些奇怪,但具体哪里不对劲,他自小没有多少和人亲近相处的经验,因此也说不上来。

只好把问题甩回给谢继业:“这是你谢府的家事,问我干什么。”

谢赓白了赵执一眼,“是你上次在这里说人家是无用之人的。”

赵执闭着嘴没说话。

李秾跪在地上,又像谢赓嗑了一个头,“小人请求将军答允。”

谢赓仔细看她,觉得很奇怪。他在巡防营中是个杀伐决断的人,在部下面前向来果断干脆说一不二。但看着那双眼睛盈着水光,像是要流泪却又没有流下来,又想起她这段时间对龙驹的照顾,一时竟有些犹豫,不知道该如何处置这人的请求。

“你先起来吧。”

李秾本来就没有抱多少希望,心中的一丝希冀破灭,她低头僵着膝盖缓缓站了起来。

其时天色已经黑了下来,赵府下人点来一盏风灯。那风灯从李秾身旁擦过,赵执看到她盈在睫边的一滴泪流了下来,那侧颜看过去几乎会让人错认成女子。赵执又皱起了眉,此人实在古怪,哪有男人生着一张女相的。

“赵继业,别怪我没提醒你。如今北方战起,大晛乃是战时,你这个将军府中可不能随便什么人都能放进来,更何况是让他接触你府中的支用账册。”

李秾心里一跳,他不会怀疑她是北滦奸细之类的吧?可她生死都是大晛梁州人啊。

只听赵执接到:“再说,你怎么知道此人不是意图混入你府中的北滦奸细?”

赵执说完袖子一甩,“你自己定夺吧!我走了。”

谢赓没有拒绝李秾的请求,当然也没有随即就答允她。只告诉她:“你先回马厩去照顾龙驹吧,此时我需与谢伯商议。”

李秾深深一揖:“多谢将军。”她知道自己的请求有多不合情理,但跪下去那一瞬间,还是对着谢赓说了出来。

建康城的冬日跟她的家乡梁州一般寒冷。小年的晌午,她在马厩外晒着冬日难得的一丝太阳,想起自己已经好久没有出过谢府了。

她在府里悄悄处理了一些东西,那是她某次出府,在药铺买的,将之混入粟豆,可令龙驹腹泻不止。

她只用过两次,便将那包东西混洒进运出府的污粪里处理掉了。为了留在谢府,她对龙驹使了点手段,但是她以后不能这么对龙驹了,为了谢赓那句你该多穿点。

在摸清龙驹的饮食习性后,谢府别的下人已经能够很好地照料龙驹,因此李秾也不再有用处。

外面天寒地冻,如果她离开谢府,大概会找不到一个去处而冻毙街头。

死就死吧,李秾想,她的命运本来就该如此。谢赓如此心爱龙驹,她不想再怀着愧疚之心对龙驹下药了。

因此谢富让人来叫她去书房的时候,李秾接受得很平静。

但李秾没想到,谢富叫她去并不是为赶她走的事。

年底谢赓的公务最是繁忙,因此几乎难得回府。谢富让人把李秾叫到书房,李秾刚刚踏进去,谢富便递给她几本账册,封皮和纸张颜色均不一样,看来并不是一个地方收来的。

“将军说你于数算有一技之长,现在我将这几本账册交给你,明日午时前,将账册中所有旧管和新收全部算清,另誊一卷交给我。若你能按时完成,我便按将军的提议,收你做个管账的助手。”

李秾接过那几本颜色不一的账册,都是谢府陈年的旧账,最新一本是元庆二十九年谢府在吴兴会稽两郡几处庄园的桑丝收利。

“多谢总管,小人尽力一试。”

谢富对谢赓的这一安排十分不赞同,李秾是个无名无分的外人,并且还是女子,怎么能承担谢府主簿分内的事。但他不能违拗主人的意思,因此给李秾出了难题,说话间语气十分不善:“我须得警醒你,这些账册是我谢府的机密,你可以翻阅计算,切不可将之带离书房,否则我必将你逐出府门,送到有司问罪。”

“小人谨记。”

“那你今晚就不要离开此处书房了,相应餐食会有人送来给你。”谢富交代完,叫来一名小厮进书房,便离开处理事务去了。

那小厮的任务就是看住李秾,不让她离开书房半步,也不能翻阅她不该翻的东西。李秾很理解谢富的谨慎,他是谢府的忠仆,行事处处以主家利益为先,便忽略小厮,在桌案旁坐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