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相亲

晏宁市三伏天流金铄石时候儿,热得赛蒸笼。

孟西荞才跨出高铁站,一股热气兀自向人扑来,往面上、小臂上一擦,像淬了火的刀片。

同组的摄影师同事老刘背上挎了鼓鼓囊囊的黑色大包,右手还提着一个,低着头在手机上打滴滴。

不多时,一辆电动汽车徐徐停下,老刘瞄了眼车牌,手势一打,示意她上车。

冷热骤然交替,孟西荞扶着门框打了个激灵。

“采访稿你整理好交给主编。”

老刘想了想又补充说:“严格按样文的格式啊。”

她了然:“好的,刘哥。”

孟西荞在英国完成本科学业后,在当地一家报社工作了三年,扛不住父母的威逼利诱,辅以一腔投身国内新闻业的热血,义无反顾回了国。

国内人才济济,用个新潮的词来形容,叫“卷”。以孟西荞的履历,入职晏宁电视台一年,还困在一档民生栏目里,日常报道晏宁市的鸡毛蒜皮事儿。市民丢狗、公园大爷打架、社区举办相亲活动等都由他们栏目“晏宁通”第一时间报导。

这次外出,是到枫县去拍摄一个大型农家乐活动,做采访时她没留神,一脚踩到黄泥潭里。

在回来的路上,鞋边黄泥已经干了,硬泥块牢牢扒在鞋面,两只脚一黄一白。

汽车驶进万民路后减速,沿街一溜展开的玻璃外立面平平无奇,在寸土寸金的市中心,这排办公楼层高不过五六层,隐蔽在国槐树后。

其中那栋圆形的,就是晏宁市电视台大楼。

车来车往,老刘也得从孟西荞那边下车,见她站在车门边不动,问道:“你不上去?”

孟西荞讪讪一笑:“还有一小时就下班了,我有个约呢。”

老刘眉一挑:“私事?和男同志?”

“家里让见的。”

孟西荞说着头往车内一探,说去国金中心。

司机眼也不斜:“我这边改不了目的地,你在手机上改一下。”

老刘听到了没说话,掏出手机改地址。

孟西荞上车后,估摸了车费,给老刘发了个红包,配文:请您喝杯奶茶。

说完愣着神,回国一年,她脑筋也会转弯了。

和相亲对象约在这附近的咖啡厅,赴约之前,她拐个弯走进商场一楼的鞋店。

鞋上的泥巴已裂开纹路,孟西荞才落一脚,一块黄泥巴就掉在人家锃亮的大理石地面上。

她往门框那一杵,不动了,招来柜姐,指着大屏幕说:“就那双经典款,要白色的,37码半。”

柜姐狐疑的眼光上下打量着,门边人头发松松挽起,穿着一身浆洗得板板铮铮的白褂衫,下摆掖进裤头里,脸颊被外边日头晒得轻微泛红。

看着客人试好鞋,她轻声提示对方:“小姐,这两天搞活动,这双打完九五折也要三千一百元。”

孟西荞结账得爽快,提着旧鞋连带鞋盒一同扔进垃圾桶,顺带借镜面照了照自己,右手一扬扯下发圈,沉甸甸的黑发哗啦散开洒在后背上。

这才像了点样。

身上这件和枫县老乡买的衬衫虽难看了点,好赖能蔽体,这关头她也没空换装。

从商场到咖啡店还要走七八十米,孟西荞试鞋时没异样,现在走起来才发现右脚后跟磨得有些疼。

为了减轻脚后跟那块肉和新鞋的摩擦,最后几步她走得怪异,步子一深一浅,在旁人看来有些狼狈。

然而她并不把这样的狼狈挂怀。

相亲对象叫徐淮之,大她四岁,是本地一家大型房企的总经理,年轻有为的背后是有个董事长父亲。

对方原本要约晚餐,西荞推脱说先喝个咖啡好了,于是地点落在这儿。

木牌上肥肥三个黑色大字:时光里,店主是与她相熟的,去连锁店不如到这儿照顾朋友生意。

服务员认得她,从木质隔断一边引进去,知道西荞来相亲,在拐角低声说:“那个男的蛮帅的。”

孟西荞笑了一笑,却只低着头。

隔断尽头靠窗坐着一位西装革履的男士,见有人落座,静望她微笑并点点头。

西荞今早的差是临时出的,收到通知时第一时间告诉她爸改期,说今天太忙可能见不了。

她爸在电话里唧唧哝哝,说就抽十分钟见一面加个微信,先聊聊呐,人家小徐为了跟你见一面都把外地工作往后推了一天,你再推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了。

徐淮之从倾斜的眉毛下射出两道目光,“孟小姐才从枫县过来?”

西荞挨身向后,靠住椅背,桌上有一杯已经点好的拿铁,她喉咙里干得要冒气,端着咖啡大口饮。

“这没加糖?”

口腔里又苦又涩。

徐淮之说:“以为你们女孩子都戒糖。”

西荞第一次相亲,来之前也在网上点开过两三个“相亲时说什么”的帖子,现下看来是完全用不上了。徐淮之十分能侃,像花孔雀一样逐根展示自己的羽毛,话题拐来拐去,落在两人的背景上。

孟西荞是厂二代,家里做装修材料的。这一行是房地产的附属行业,进入门槛不高,即便是她爸生意最好的那几年也没建起自家的竞争壁垒。

两个夕阳行业的二代,其中一个还不打算接班,在咖啡馆里对这一行夸夸其谈,她觉得有些滑稽。

徐淮之把脑袋轻轻画圈儿摇着,颇有些得意,那意思是我爸是你爸的大客户,你家的利润还得靠我家呢。

西荞目光呆板不转,坐在那里有一搭没一搭应和着,只端着咖啡喝,越喝越没有,听对方正说得兴起,心里想着她要再点一杯冰沙。

徐淮之滔滔不绝地说着:“房地产市场你也懂的,搞头是不大了,我们家也在计划转型。 GC你知道吧?他们转得很成功……”

西荞放下空冰沙杯,点着头,“嗯。”

GC……顾津南!

猛然间,壁上的老式钟当当响了六下,她才意识到已经六点了。

手机保持着静音状态,一亮屏,满屏密密麻麻的信息,最上面的是顾津南发来的,问她在哪儿。

孟西荞连忙把定位发过去,那头立即拨来电话,她给摁了。

徐淮之看她着急忙慌的样子,转换话音问:“怎么了?”

西荞急忙挎起包站起身说:“我今晚还有事,得先走了,您慢喝。”

徐淮之向她晃了晃手机:“哎,微信还没加呢。”

西荞噔噔往外走,扔下一句:“让你爸推给我爸。”

步子甩得急,下楼梯时后脚跟的伤口和鞋跟里质羊皮一擦,疼得她眉头绞在一起。

从大陆最南边往北,飞行里程2000公里,耗时4小时,能俯瞰晏宁市时已是暮色。

整个城市犹如笼罩在被稀释过的墨水中,乘客皆一脸倦容。

飞机停稳后乘客陆续下机,仅剩头等舱一位,空姐的鞋跟轻轻磕在地上:“顾先生,请问您需要帮忙吗?”

顾津南把上机就松开的衬衫头三颗扣子扣回去,借着手机黑色屏幕瞄了一眼自己,隐约能看到苍白的嘴唇,脸色算不上好。

挽起袖子后摆摆手,径直走出了机舱。

他脸色不好,要归因于早茶时点的那碟盐渍青梅,过酸,机舱内冷气过足,一路上胃不舒服。

他不贪青梅的味道,是菜单上那张茂绿繁枝的图出奇吸引眼球,想着细雨时节就点了,晏宁市一整个夏天也下不了几场雨。

在车上简单理过仪容,比约定的时间更早到电视台,约好的人不出意料又迟到了。

孟西荞到地下停车场找准那抹熟悉的墨黑色,拉开车门跨上去。

比起外边一顶的大功率白炽灯,车里没有那样光亮,暗黑黑的,西荞一只手扭着车门,一只手勾住鞋后跟,车门关上时脚一蹬,把磨脚的那边鞋子蹬掉了。

顾津南左腿架在右腿上,后排空间再大,也不能完全伸直,塌着上身靠住椅背,抬手打开顶灯。

暖色的光往下泻,照见孟西荞打结的头发和掉了一颗扣子的衬衫,还有脚跟上红色一点。

他也一幅商务装,头发梳得一丝不乱,白净一张脸上连胡茬子都刮得干干净净。

头歪枕着,不免目光落在她身上,用很不客气的口吻说:“你上山下乡去了?”

孟西荞取出包里的折叠小牙梳,对着车窗一下一下把打结的发丝梳开,在那黑漆漆倒影里,顾津南的影子和她融在一块儿。

有一绺特别难梳,她把着梳子来回刮十几下,没用,于是用手一根根抽开缠在一块儿的发丝,终于顺了。

梳子对折握在手心,对着窗影里的人没好气地一瞪。

顾津南目光掠过她脚后跟,闪电似地又挪开。

孟西荞抬手灭灯,那黄色光团立即收住了,车里黑下来,她旁若无人地兜头脱掉身上硬纸壳样的衬衫,上半截身子只穿着一件吊带,腰一扭,在椅背后掏来掏去。

顾津南微睁一线眼,没有半点不自然的样子,捉了她手臂问:“在我车上瞎掏什么呢?”

西荞说:“我上次落这的白色袋子呢?”

顾津南在他那边一捞,提出一件米色西装外套来,往她那边扔,披上肩后竟能配她开荒似的一身。

司机老陈退伍前是给领导开车的,技术一流,车子像船滑行在平静水面一般,西荞借着顶光,细细去看脚后跟的伤口。

破皮的地方有半个指甲盖大小,边缘给磨红了,中间渗出小血点。

“呀,这么严重。”

西荞探出食指想去揪那皮,被顾津南挡住。

“别手痒。”

西荞向他脸上望着:“怎么办,这会儿上哪换鞋?”

车子在路边缓缓停下,顾津南只管让司机到便利店去买创口贴。

西荞把上半身端正,视线隔着窗追司机的后影,知道自己必定要忍不住去碰伤口,也不挣开手腕。

顾津南和她头靠头挨在一处,撕开一边胶布,对着泛红的部分精准贴下去,微微将嘴一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