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旧友

灯把整个会场照得白亮,巨型LED屏上闪动着数字化未来的标语,顾津南刚从台上下来,一身炭灰色的三件套西装,西装外套搭在左手上,衬衫袖子挽到小臂中间,隐隐露出几道青筋。

省政府主办的“数字科技生态大会”在晏宁市召开,顾津南代表南风科技列席其中,发表了一番不重要讲话,稿是秘书写的,话是客套官方的,观众是一字不听的。

回到第三排中间坐下,有人递来一张名片:“顾总,久仰久仰,你说得实在是太好了。”

顾津南接过名片,谦虚一笑:“不敢当。”

会议进入尾声,看着人头互相挤着的黑影子,他感到一阵烦闷,避开甩名片的某总们,到露台上吹风。

卫洲的信息进来,只有一张图片。棉质衬衫裙里的孟西荞,开了两颗扣子的衬衫翻领之上探出一截细白的长脖子,在过度曝光的照片里,几乎和石灰粉刷的墙面一样白。

再定睛一瞧,旁边那人可不正是他大哥顾谦北。

直接拨去电话,开口就是:“地址。”

卫洲嘿嘿一笑:“昨个就叫你了,兄弟们今天组个牌局,你不是没空来么?”

顾津南说:“少废话。”

卫洲在那头拔高音量大叫:“老子开的茶庄,你看不出来啊!”

孟西荞正赏玩着一把白绢团扇上的图案,翻来覆去地看,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

手机忽然滴一声,是顾津南发来的,没头没尾的一句:中午吃的什么?

她拣了两道觉得不错的菜名丢过去。

顾津南:哪家的?

孟西荞:卫竹茶庄

顾津南:参会一上午,好饿,我过去了

孟西荞:?

中年男人们在一席酬酢间谈得十分融洽,酿出一阵和谐气氛,孟西荞和顾谦北自在一个角落,从长辈的视角看来是两人在说小话。

往果盘里抓了两颗蜜饯,她顺嘴一说:“顾津南过来了。”

顾谦北平静无波的表情略有一刻的僵硬,多了一丝耐人寻味。

大约十分钟的功夫,顾津南当真推门进来。她没说房间号,也不知道他怎么找来的。

他一面把外套搭在椅背上,一面拉开凳子,笑了一笑,现对着孟远山喊孟叔,颇亲昵的语调。再挨个对着其他人叫过去,席间的长辈他全都识得。

孟远山以为津南是顾康叫来陪坐的,没有丝毫惊讶,对这位邻居小侄一直颇为欣赏,虽然是在家族荫蔽之下,可也当得上一句年轻有为。

脸上泛着欣赏的笑容,接过顾津南敬来的茶烟,歪在椅子上笑说:“我亲生的闺女都没给我点过烟。”

西荞在那角落沙发上,向天花板一看,白眼珠多于黑眼睛,哼了一声。

顾津南果真是来吃饭的,要了一碗火烧一碗面,没碰席上的剩菜。对着这桌子人,没有半点不自在的样子。本来他也是顾家一份子,顾康和顾谦北掺的生意局,他陪坐再正常不过。

一桌子人各有心思,只西荞猫在角落,心思全注在酸甜的蜜饯上。

今天这场,原是凑的她和顾谦北,现在顾津南在场,大家眼光不自觉又分到第三人身上。孟西荞和顾津南打小黏在一处,糖纸和裹着的牛皮糖一样,潜意识里还是看他俩做一对。

顾津南那边饱了肚子,又过来找西荞打嘴仗,被这么一搅,顾谦北没再找机会展现自己,那两人话密得和机关枪一样。

直到这边要散席,西荞忘了自己是来找孟远山的,走不了几步,和顾津南一起双双被卫洲截下,捉了人一定要去那边打牌。

孟远山还有下一场应酬,自是要走,说今晚回雁园住。顾谦北并不认得卫洲这一圈人,眼睁睁看着西荞被顾津南提溜往小院里去了。

孟西荞挂在顾津南臂弯里,听他和卫洲侃笑,进了屋去,发现他和一屋子人都十分熟,显然是经常有来往。

这圈人最先是她凑在一起的,孟西荞胆子大点子多,功课还特好,家长们都喜欢这个小班长。高二分科后,这圈人就被打散了,因西荞不参加国内的高考,步调不一致,出国后再没联系过他们。

顾津南那时和西荞正相反,孤僻寡言,全赖她上哪儿都带他一起。其他人拿孟西荞当挡箭牌,她的挡箭牌是顾津南。

凡事在后边加一句“顾津南也去”,她爷爷奶奶就放心得很。

西荞没想到,顾津南和卫洲他们联系还这么紧密,成了确实的密友。似乎透过他,她能窥见一些过去的时光。

顾津南忽然低头说:“这是卫洲的地方。”说着把手撤了,语调阴阴的,“也是,你知道什么,出去那么多年。”

孟西荞踩着他脚后跟进去,把没加的老同学微信都加上,有人问这次回来还出去吗,她正通过验证没立即答上,顾津南没好气地替她应了一句:“怕是心还落在那里。”

有人立即了然:“诶,那谁没一起回来?”

旁边人用手肘一撞:“早分手了。”

她把眼斜着向顾津南一瞪,两颗荔枝似的,掉转头对同学说:“投身建设祖国新闻业,不走了。”

麻将桌那边空出两个位子,孟西荞好久没打,被卫洲一诱惑,手痒得很,扯上顾津南坐下。下手是卫洲,对面坐的人叫池雨,当年国际班的班花,和卫洲之间的故事堪称晏中意难忘。池雨额前梳着轻薄的刘海,长发在后脑勺扎成一个圆润丸子,瓜子脸上乌溜溜一双杏眼,比高中时还漂亮几分。

自动麻将机把洗好的牌推上来,卫洲看一眼骰子数,说“顾津南别喂牌啊,作弊罚俩。”

西荞许久没打麻将了,前四把都是卫洲或池雨和牌,她和顾津南都没有开和,第五把牌铺出来,她一面推牌一面向着顾津南说:“你数学不是很好么,再让卫洲多和几把,他一个月的油钱都是我俩报销了。”

他们用的是筹码,打个乐呵,最后也不是真兑的。

顾津南正在那看牌,说:“你是他上手,扣他牌啊。”

孟西荞好久没打过麻将,哪里还有算别人牌的能力,看他不配合,在桌子底下踢出去一脚。

卫洲说:“孟大小姐出去七八年,还记得规则也不错了。”

顾津南这会儿倒是附和起来:“可不是。”

说时已经起完牌了,西荞一看,有二三条和两张六条,扔哪张都不是,都想留着配,筒子有四筒一对,五筒一张,起手打出去那张五筒。

对面的池雨开口:“一上来就拆五筒呀?”

卫洲接过去,“送牌啊,谢了。”

又抹了几圈,西荞把五条七条都扔了,显然是在等六条。吃下一张四条,把杂牌红中打出去,又给池雨凑对子了。

她急了些,向顾津南使眼色,腿挨着桌子边,又踢了踢他。

顾津南回过来一个眼神,嘴角浮出似有若无的笑劲来,手一撒,扔过来一张六条,西荞把手里的牌往前“啪”地一推,满面笑意说:“胡了!”

卫洲凑过去挨个算牌,“哎真胡了。”

西荞雪白的牙齿由粉唇缝中露出来,“那是。”

卫洲说:“唉,痛失一周油费。”

说时,有两位服务员抬着一个精致的小方炉进来,屋里瞬时铺满茉莉花香蒸腾的气味,卫洲惯会鼓捣这些珍异羹肴,轰地起身围过去。

一群人玩累了自围坐在沙发上吃东西,卫洲拿手机时往桌上看了一眼,刚才那把还没洗牌,顾津南的牌正立着,他略略一瞟,大叫一声:“就知道顾津南喂牌了!”

西荞也凑过去看,发现顾津南已经凑了一个对子三个顺,就差摸到的那张六条,要是他用了那张牌,还早自己一步胡。

屋里子开着空调,可她背上忽然发起一阵热来,烤火一样,由后背往脖子上耳根上窜,在白嫩的皮肉下泛出轻微的红。

面上还是做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哦了一声,把着银茶匙去搅杯子里的花茶,向唇边一送,被呛了一下。

徐徐抬眼,乍撞进顾津南眼底,他闲闲靠着椅背,头枕在上边,一声不响地注视着她。

西荞又呷了一口茶在嘴里,转过眼珠去。

顾津南地声音低低送至耳边,“没良心,给你喂牌也捞不到一声谢谢。”

她目光落在手边的双层玉瓷果盘上,下层堆着满满的鲜桔子,没人拿,上层是小袋装的各式果干,里边有一种芒果干是她惯爱吃的零食。

西荞捡了仅剩的两包,往顾津南手里一搁,“这个好吃。”

零碎的牌声再响起来,顾津南真开始算起牌来,自己无所谓输赢,净注意给下家喂牌,西荞胡到第三把时,卫洲不干了。

“你俩,红牌出局!烦不烦呐。”

西荞骄傲地把牌一推,“手气好,不行吗?”

卫洲摁下洗牌键,在哗啦哗啦的洗牌声中对池雨说:“瞧顾津南这一如既往的贱样,金奖也是一声不吭就拱手让出去了。”

顾津南忽然清咳一声,西荞扭头盯着卫洲,怔神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