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津南纯粹是被烦到了,卫洲和池雨两人一唱一和,翻这些年来他和西荞之间的烂账,他在两人的揶揄声里,尽被回忆里似有若无的烦闷裹挟。
他和孟西荞之间你来我往多少个三千了,厘也厘不清的,可那个三千像刺一样,夹在四五下单调的换盏声里,莫名让他不快。
在孟西荞有黎霁尘这位正牌男友之前,卫洲他们暗地里都管顾津南叫大房。
一次在体育场遇到追求她的男同学,为了不和他们正面撞上,那男生硬是绕了个大弯从没铺好的泥泞小路走出去。
卫洲踢出一个三分球,故作夸张的语气:“瞧瞧顾津南这没名没分的大房气质,不怒自威。”
顾津南抛出一个“滚”字,说完,嘴边勾着一个小小弧度。
在少男少女情窦初开的年纪,顾津南很早就察觉到自己和孟西荞之间的氛围不一样。
她和男同学一块儿回家撞到他时,面上的表情总掺两分心虚。
他十分受用于她这样的反应,心里却明白孟西荞的心虚里决计没有掺一分男女因素,她只是因换了玩伴而愧疚。
孟西荞脑子那么直,能搅出什么桃色花样来?如此想着,于是虚浅的告白念头几次滑过他脑中,顾津南也放任那念头走了。
她自迟钝,也防不住别人开了窍。
顾津南没等到一个正式身份,倒是先等来了孟西荞用不知所措却兴奋的表情对他说:“黎霁尘和我告白了,怎么办?”
“随你。”
他面无表情,声音也是漠不关心的语调。
孟西荞和黎霁尘在一起这件事儿,学校里都传了个遍,他才从卫洲口里知道。
卫洲嘴张成一个圆:“你和孟西荞吵架了啊?”
“没有。”
“那她怎么和那小白脸在一起了?”
“她和谁在一起关我什么事,怎么和我吵架了才能和别人在一起?她算我什么人。”
最后那句从嗓子里冒出去时,顾津南原想问“我算她什么人”,临到唇边,把主语给换了。
卫洲将他的语气玩味了一阵子,轻描淡写说:“大房吃醋了。”
顾津南突然排斥起这样的玩笑,从那会儿开始,郑重其事宣告自己一点也不喜欢孟西荞,似乎在挣什么无从印证的尊严。
顾津南的电话打来时,电梯门正合上,她只听到了头一句,“孟西荞,你还我钱!”
西荞一头雾水:“哪一笔?”
电梯窄小且拥挤,西荞在人丛里相挤,顾津南的声音被烂信号切成不连续的碎片,门打开时,身边的壮汉一挤一搡,急急擦过她走出去,西荞趔趄撞到陈最手边,被他拉住。
“没事吧?”
这一声却是极清晰地传到了电话那头。
听筒里有一瞬间的沉默,西荞压低嗓音说:“刚才在电梯里没听到,你再说一遍。”
那头传来椅凳在地上拖拉的声响,顾津南问她是不是还在商场。
“是。”
“我去找你。”
西荞没反应过来他怎么知道她在哪,只问找她干嘛?
顾津南声音闷闷的:“算账。”
和陈最拣在一楼的露天椅子坐下,讨论今天的工作,初张的夜幕下,陈最看了她好一会儿,冷不丁开口问:“你最近在相亲?”
“听谁说的?”
西荞想了想,台里知道她在相亲的就一个人,“哦!老刘。”
陈最嘴角绽开一点,并不说话。
沿着彩色步道,有个挺拔的男人正直直往这边走来,他老早就感觉到了那道不算好意的盯视目光,猜想应是西荞嘴里的那个“有人”。
他微微咳嗽了一声说:“有人来了。”
西荞抬眼看去,顾津南裹在灰色运动装里,在闷灰色的城市夜幕下拖着她熟悉的脚步节律。
下意识去数顾津南的脚步,十三、十四、十五。他就在几米外站定了,抱臂注视着她,隔着这段距离也能看出男人那像用锋利手术刀修整过的鼻梁和眉骨。
西荞向陈最道谢并告别后拿起包,没走两步,身后传来陈最的声音:“西荞,需要相亲的话,为什么不看看身边的人呢?”
“……”
尚来不及对这话做出回应,顾津南的声音就落在耳鼓里。
“孟西荞,你有这么急吗,一周相三个?”
背对着陈最,西荞紧闭的嘴唇虚张两下,一个字也未蹦出来。
好像自己身上有吸力一样,顾津南的视线从一开始就未从她身上挪开。
说是注视,更像盯视,她被那视线钉在原地不知往哪边迈出脚步。
西荞轻咳一声,斜望着另一边,“我什么时候欠你三千了?”
顾津南闷闷的声音像撞上倒扣的钟塔:“你被坑的那幸运水晶,三千,我付的。”
西荞想了一会儿,才从回忆里搜到一些影子。
那时候她一颗心都挂在黎霁尘身上,在他参加数模大赛前,从同桌那打听到近郊一座寺庙许愿很灵的消息,非扯上了顾津南出城。许了愿,光有心意是不够的,还得贡香火,自然也不是白贡,还返一串幸运水晶。
大手大脚的西荞哪有那么多钱,好说歹说一阵,最后顾津南掏钱买了,名义上算她借的。
西荞的账,在他那儿一向是有头没尾地赊着,债主不索,她主动还他也不要,好像那些账摞着能涨利息似的。
他此刻执意要她还那笔三千。
西荞面对着债权人,打开微信转出去三千,催促说:“快收款。”
信息一跳,却是“对方已退回”。
顾津南微微低着头,整个身子正对着她,除非西荞背过身去,否则怎样都无法忽视视线里这一团瘦高的灰色。
头一抬,索性接过他的目光,没两秒还是移开,越过他肩头去看天上远远那一勾银月。
顾津南指指商场顶楼:“你搁这跟人约会,我却在卫洲那边看他秀恩爱,烦不烦啊?”
“那你上去给他吃破产?”
“就你给黎霁尘做过的那个面,给我做一碗,就不要你还那三千了。”
“你在小情侣那边受到的气来找我撒?神经。”
西荞没使力地推他一推,顾津南却来勾她的肩膀,手指弯成一个弧,轻易钳住她左肩。
在这动作下,她微微向后仰头,被迫审视他下巴的轮廓,从这个角度看,顾津南的凤眼好像没有她以为的那么狭长。人长得一如既往的不错。
由这幕,她引出一个结论:他偶尔的喜怒无常和无理取闹不致她厌烦,多半要归功于这幅好皮囊。
顾津南要吃的“大吉大利面”,是西荞从爷爷那儿承下来的手艺,她给黎霁尘做过一次。
这面不难做,只是需要加一种本市独售的陈记干菇酱。
两人跑了全城的售货点,也没找到一瓶。
西荞耸两耸肩膀,咧着薄嘴唇笑了一笑,“灵魂售罄,怎么做?”
顾津南眉头一皱一展,一言不发地发动车子,她还以为他是开回雁园。
窗外的高楼越来越稀疏,孟西荞拔高音量大叫:“不就是吃不到一碗面,你用不着把我抛尸荒野吧?”
顾津南专注着开车,面孔板得铁紧,冷冷扔回两个字:“神经。”
车停下的时候,孟西荞辨认了好一会儿才看出这寂寂无人空操场曾是晏宁市最大的农产品集散市场。
“怎么这么冷清?”
空气里凝着旧的气息。
顾津南带她从一条木板夹似的巷子里穿过,语气不算和善:“早就拆了。”
自顾自又补充:“你出去那么久,懂个屁。”
孟西荞踩着他的步子走着,不去顶嘴,这人的脾气像烈日的骤雨,来得毫无预兆。
墙头上挂着几盏嗤嗤作响的瓦斯灯,照得小巷明一阵暗一阵。出了小路,一条宽阔马路拾带着三三两两人家笔直伸展开去。
西荞兴奋地往前:“是陈庄!”
他们在找的那陈记干菇酱,就是陈庄里一户人家生产的。
跟着顾津南数着门牌往前走,正有一家商户在窗口熬什么大锅料,一阵阵呛鼻的烟雾由风卷着往两人身上直扑。
这味道刺激得孟西荞止不住地打喷嚏,死死捂着口鼻,又想开口斥顾津南大晚上发疯要吃什么大吉大利面,却被顾津南一提,他大半个身子对着窗口那面,虽挡不去什么,西荞骂人的话忽从嗓子眼滑回肚子里去了。
到陈记门前,见屋檐下悬了一个拉铃,西荞才要去拉,连忙被顾津南止住。
“窗户没亮灯,要么没人在要么睡了。”
西荞说也是,两人在那低声琢磨着,屋内忽然亮起灯,半个人身探出来,满头飞蓬的短卷发,打量二人一眼后说:“有事吗?”
西荞端着和煦的笑问:“这里是卖干菇酱的陈记吧?”
那妇人说:“是啊。”
“干菇酱还有吗?我们想买。”
听到这是买家,妇人换上迎客的态度笑说:“你们怎么不在店里买,跑到这里来?”
西荞指着顾津南说:“去了,销量太好都卖空了,他一定要吃,就过来碰碰运气。”
“要多少箱?”
“箱”字砸向西荞,她吸了口气讪讪说:“就我们俩吃,一两瓶?”
妇人手一摆,“我们都是成箱给店里送货的,拆了我还怎么卖,你要买就按箱。”
顾津南接过话,“成,一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