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西荞被睡意拖着,直睡到太阳几丈高。
坐起来一看,是在自己房间,就放心了。胃底还残存着酒精味,嘴里干得厉害,连忙踢被下床。
把着牙刷柄在嘴里上下刷动时,听到外间传来噼里啪啦的响声,踱出去一看,一身松垮休闲套装的顾津南正蹲在窗子下边拾掉落的摆件。
孟西荞好像很惊讶似的:“你怎么还在这?”
但嘴里含着泡沫,乍听像咕噜咕噜一声乱响。
“你想想,昨晚我送你回到家是几点钟。”
牙膏辛辣的味道还荡在唇腔里,西荞冲回卫生间漱好口,出来时看到一条未读消息。
来自张主编,发送于凌晨两点:你到家没?
西荞连忙回复过去,收了手机出来,顾津南已经下楼了。
孟西荞问:“你昨晚睡哪了?”,音调不自觉升高。
顾津南指了指沙发,“随便对付了。”
“你家就在隔壁啊!”
“我没带钥匙。”
墙上挂钟劈着一个十分标准的叉,西荞心头一跳,催他:“赶紧走,我妈要来了。”
顾津南微微偏着头,发出疑问:“我是什么见不得人的……”想了想什么也没说出来,单补了一个“吗”字。
“你懂个屁,咱俩都那么大了还睡在一起,怎么解释。”
西荞说着,两只胳膊抻直,掌心贴在他后背上,使尽力气也推不动这人分毫。
顾津南的语气里沁出一种调笑意味:“你想得挺美。”
西荞黑眼珠直愣愣僵着,也意识到自己说的话有歧义,在木地板上跺出登登声,厉声说:“你走不走!”
“你知道你三个同事的家都在什么地方吗,东西南北就占了三个方向,年纪最大的那个快住到郊区了……”
“谢谢顾总,感恩,您没吃早餐吧?门口右转翠婶馄饨还不错,记得别点青椒口味……”
顾津南打断她:“你喜欢哪个口味的?”
西荞脱口答:“鲜肉胡萝卜。”
他把手上的满满一杯温水放在桌子上,“嚓”一声关上门,抬脚出去了。
孟西荞甩着步子跑上楼,把还带着酒精味且皱得不成样的一身脱下来,简单冲了个淋浴,挑衣服时没有犹豫一秒钟,随手拿的靠边一套宽大白衬衫和浅色牛仔裤。
今天要去吃舅舅女儿结婚的喜酒,两位新人在相亲局上看对眼,从认识到领证不超过半年时间。这表妹还小西荞三岁。
因为不在一个城市,西荞和母亲那边的亲戚来往不多,交集仅限于拜年走亲戚和在家族群里回复大拇指的emoji表情。今天到晏平县,主要是陪她妈。
下楼的时候,餐桌那边已经坐着两个人,顾津南和她妈,俩人面前各一碗馄饨,不同的是林雅萍那一碗只有三四个。
见她下来,顾津南一边从打包袋里拿出一盒装得满满当当的馄饨,一边说:“还有一份,鲜肉胡萝卜馅的。”
西荞不想秃噜嘴让她妈知道顾津南昨晚睡这儿的,索性不说话,一阶一阶慢慢走下来。
林雅萍只扫了她一眼,吐出几个字:“这身不行。”
西荞由着墙上的镜柜端详了一番,“怎么不行了,简单大方,还方便。”
林雅萍端着平板板的严肃表情:“你那个上衣码数不合适,松松垮垮的,一点精气神也没有。今天要见那么多人呢,把裙子换上。”
孟西荞拉开凳子一屁股坐下,“不换,我又不是新人,谁看我呢。”
“漂漂亮亮的小姑娘怎么没人看,不仅看,还要盯。”
“妈你太猥琐了,再说了,我这是男友风衬衫,人家就这样设计的。”
林雅萍始终以侧脸对着女儿:“什么男友风,你哪来的男友,听妈的,这个阶段要穿找男友风。”
孟西荞拉开凳子坐下,肉鲜味阵阵往鼻子下送来,凑头上去闻,加重语气说:“我在表妹的宴席上找什么男友啊!”
林雅萍这才打斜瞧她,“你舅有个同事的儿子,也是国外留学回来的,现在是那个什么……首席工程师,说不定你就跟人看对眼了呢。”
顾津南一直吃着馄饨不插嘴,这会儿才开口:“阿姨,西荞这身就很好。”
语气淡得像在轻轻拂去空中尘埃。
林雅萍操着怀疑的语调:“你们现在的小年轻喜欢这样的?”
顾津南颔首,她信了一半,眼上还是看不过去,但没再催西荞换。
孟西荞接过勺子连馄饨带汤往嘴边送,唇皮被一烫,抿着嘴不快地说:“你还真是时刻准备着给我相看男人啊。”
“是咯,你又不上心。”
话语间,眼珠在顾津南身上滑过去。
孟西荞不开车,林雅萍没驾照,从晏宁市到晏平县,动车车程四十分钟。到站时天上的太阳隐在重重阴云里。
在站台间流窜的风擦过人群,西荞吸了一口,凉气直透到嗓子眼。
“你舅面上可有光了,这么好的女婿。”
“表妹还在表姐前头成家,在老家我都不好意思说话。”
到舅家前,林雅萍在ATM机取钱,嘴边的门关不上,一个劲地喃喃。
孟西荞瞧她在那点钱,嘴角带点讥讽的弧度:“我看你也挺有光的,这封包的数快赶上人家彩礼了吧?”
林雅萍原来就封好了厚厚一沓,临了还是觉得少,又取三万出来。
孟西荞外婆离婚的时候,只带走了女儿,所以老太太一直对儿子怀着半边心的愧疚,这么些年从女儿那里拿了不少钱和资源补贴儿子。
林雅萍跟着母亲生活那会儿,受了不少亲戚的白眼和冷待,那时谁也没想到长大后最有出息的会是那个怯懦的小女孩。
小女孩长大后却没挣出原生枷锁,反而自己给加了一层,从施舍别人里面获取优越感,抑或是弥补过去的自己。
这样大方的摇钱树亲戚谁不喜欢,林雅萍逐渐成了娘家这边的话事人,族里面小姑娘举行成人礼,一定要叫她上坐的。
亲戚表面捧着,背后可把舌根嚼得起劲,林雅萍也是一头扎到死胡同里,连女儿的婚姻也要拿出来做比较项。
林雅萍把红包上的黄绳绕了几圈系好,厚厚一个大红包“啪”打在掌心,“钱是我对外的脸面,你是我的里子。”
孟西荞做出夸张的语气:“林女士你的命也太好了吧,既有面子又有里子,还是这么优秀的里子。”
“哼,别嫌我催你,待会儿到你舅家,那些亲戚围在那儿七嘴八舌的,那才叫催。”
西荞舅舅在晏平县经营两家家具城,原先靠着西荞父亲的资源开起来的,挣得不少,家里三个人住在一套四合院里。门前有两棵气派的榆树,举着粗糙的树枝指着天空,那枝干上挂了密密麻麻的小灯笼和红绸条。
她妈说得没错,亲戚才是最碎嘴的。三年不见一次的表姨上来,第一句就是:“啊呀西荞回国啦,表妹比你小三岁,都领证办酒了,什么时候我们也能喝到西荞的喜酒?”
林雅萍不露齿地一笑,视线往西荞身上缠:“快了快了,也到年纪了。”
孟西荞瞧着里边一屋子的人,脑袋已经胀大几分,驱动着脚步,往新娘子备妆的房间去了。
舅家请的算命先生说是算出新人要晚点出门,早上出门要撞煞气,是以到了日上三竿这点,新娘子还在化妆。
西荞进去的时候,表妹林瑾正换好衣服要和几位同学伴娘拍晨袍照,见到表姐上来迎了一迎,西荞贺好:“恭喜恭喜。”
林瑾后脑勺挽了个精致的髻,腮上两点淡红往上一提,抿着唇笑了没说话。适时摄影师来催,顺势让西荞给拿着手机。
她在旁边看着一群人赶热闹,心情舒缓许多,感染了两分人家的欢笑自己也觉得畅快不少。
无聊的空档里,掌心里的手机震出一声,西荞下意识一瞧,是串无备注号码发来的。
简短一句:你明明不爱他。
西荞正一头雾水,摸到手机壳上凸起的图案时才反应过来这是林瑾的手机,好家伙……
林瑾拍好照片换装补妆的时候,西荞把手机屏幕朝下,向她递回去,一言未发当作什么也没看到。余光却忍不住去八卦她的表情,表妹脸上不见一丝惊愕,手指一动,直接删了那短信。
西荞没话找话:“吉时要到了吧,新郎那边过来接啊?”
林瑾淡淡的:“嗯,拜完我爸妈后去拜他爸妈。”
化妆师给她补好妆并整理了碎发后出去找定妆喷雾,屋子里只剩下她两人,屋子里只剩水渍蒸发后的沉默。
林瑾漫不经心地调整自己的睫毛弧度,一边说:“表姐,你刚才看到那句话了吧?”
西荞心里登时拉起警报:“我什么也没看到!”
林瑾挑起嘴角微微一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算了。”
新娘子在出嫁的关头,对她这个半亲的姐姐生出倾诉欲,西荞把掌心贴着她肩侧,“你说了,我也什么都没听到。”
林瑾抬头看她:“就是短信上说的那样咯。”
“我以为……”
大概是脸上的表情太过惊愕,林瑾伸出手来戳她鼓着的一边面颊。
“以为我相亲遇到真爱啊?”
“发短信的那人……我爸妈看不上,和我差距太大了,很大的那种,我从高中就喜欢他,但也就到这儿了,结婚是财产整合行为。”
西荞反复碰了几次嘴唇:“没有爱的话,结了也没问题?”
“有很多爱和没有爱,结了都没问题,只有一点爱问题最大。”
西荞半晌没说话,房间里的空气好像停止了流动,林瑾挑破这沉重:“那么表姐,你是在等哪一种?”
好久她才找到自己的声音:“我没有在等……我只是害怕爱被磨成恨。”
像她爸妈那样。
“所以咯,没有爱也就没有恨嘛。”
“那结婚有什么意思?”
林瑾站起来,背对着她去挤眼下遮不完全的青晕,“你猜我领完证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孟西荞不解。
林瑾说:“我要辞职去申城啦。”
“我单身的时候,不准外出不准这个那个,我妈身体不好你知道的,我爱她但也烦她,可我不能气她,毕业后也乖乖听他们安排。那么严格的管束,在我订婚以后忽然就消失了,就因为我有了个老公,我爸妈忽然就不管我干什么了,好像是……主权移交一样。”
西荞对她这番话不无认同,“你说得对,在他们眼里,子女具有物品性。”
林瑾幽幽叹一口气:“我去年出去那会儿,我妈气得进医院,我吓死了……可前几天她知道我辞职后,什么也没说。你看,我嫁了个他们满意的人后才有自由的空间,好不好笑。”
看她皱着眉,林瑾俏皮地笑:“放心,我俩啊,契约婚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