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重的帷帐外,须发皆白的老太医将两根手指从丝帛上挪开,忧心忡忡地留下一句:“异邪入体,脉象悬浮。老奴需回太医署与众同僚商议后才能开出方子,请娘娘稍待。”便逃也似的离开这座被惊惶所笼罩着的宫殿。
多友一直守候在殿门外,能清楚听见里头的动静,看着老太医远去的背影,他无奈地长吁一口气。正要抬脚离去,却被叔妘叫住了:“司马大人,娘娘唤您进殿。”
多友一怔,此事似有些逾矩,但他委实牵挂鄂姞的病情,不由自主地迈进了门槛。
春日的微风穿堂而过,扑在珠帘上,发出清脆的“叮咚”声,衬得殿内更是幽静。多友冲着帘内跪拜行礼:“臣姬多友见过娘娘,望娘娘早日玉体痊愈,则我大周幸甚,大王幸甚!”
帘内发出幽幽一声长叹:“这话怕是说反了,也罢!司马大人身上的鞭伤可痊愈了?”
多友一愣,心中蓦地涌过一股暖流:“多谢娘娘挂怀,本就是皮外伤,无甚要紧的。虽说那二十鞭子挨得确实冤枉,但娘娘本是好意,以此换取流言平息。臣所得远远大于所失。一直没有机会向娘娘谢恩,娘娘的情,臣心里知道。”
鄂姞似有些诧异:“你------竟然懂得?唉,我那继子,人小鬼大,为人刚愎而凌厉,他忌惮我,我也是不得不防啊!”
听她语中不尽凄凉之意,多友听得心塞,忍不住追问道:“娘娘,臣有一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
“但问无妨。”
“娘娘,萱宁宫中鼠患成灾,还有这两日的疫病,是否------与当日那三个傩师有关?”多友迟疑地问道。
鄂姞的身形隐在珠帘之中,影影绰绰的,她慢慢地坐起身,叔妘想要过去扶她,却被她挥手斥去:“你就在原地候着,谁也不要过来,我这病厉害着呢------把窗子和门都打开,让风吹着------叔妘你到门外候着,任谁也不许靠近,我不想有人打扰。”
眼见左近无人,鄂姞这才开口:“姬多
友,你之为人锋芒毕露,卓然不群,有如野马一般,风华绝世又难以驾驭,从不肯驯驯顺顺做人手中之器具------如此这般,怎能在这污浊的朝堂独善其身?你太聪明了,需知难得糊涂,有些事知道得越少越好。”
“娘娘所讲,臣何尝不明白?”多友忍不住驳斥道:“但臣方才眼看那个小内侍死前的惨状,实在不敢赘言。前几日还活蹦乱跳捉着老鼠,这才几天,便全身黑斑肿胀,内脏灼烧而死,臣委实不能想象若娘娘得了这病,结果会怎样?解铃还须系铃人,若果与那三个傩师有关,臣遍寻猃狁草原,也要为娘娘找得对症之方。”
鄂姞仿佛有些不知所措,隔着珠帘,多友看见她的双肩一抖一抖,嗫嚅着问道:“娘娘,您哭了么?”
鄂姞良久才平息心绪:“你怎知那几个傩师是猃狁人?莫非你能掐会算?”
“非也。臣在社火那夜出宫,曾于长街上与其中一人交过手,从衣饰习俗上看应是来自猃狁,而非荆汉。这只是臣的推测,不想娘娘坦白告知,臣惭愧。”
隔着珠帘,多友看不到鄂姞脸上的表情,只觉她陡然坐直了身子,显见是吃了一惊。半晌,她才重新躺下,淡淡地说道:“子良司马,你太聪明了。聪明当然好,但太聪明了就并非好事。尤其是——你的聪明还处处显露出来。人家表面上对你又敬又怕,暗地里却会小心翼翼地提防你,处心积虑地对付你。一个人要是成了众矢之的,不论多高的本事也应付不来。你记住我这句话,若是你能收敛锋芒,磨平梭角,他日必为军锋之冠,谁也比不上你。若是你凡事都要辨个清楚明白,不愿屈就权贵,不肯受人摆布,那结果就难说了------”
“多谢娘娘提点,友谨记在心。”多友抬头道:“娘娘还没告诉我,为何要请那几个猃狁假傩师进宫,娘娘是否早就知道他们与萱宁宫鼠患有关?”
“看来司马大人还是没听懂本宫的话。”鄂姞一声冷笑:“此事深不
可测,非汝所能窥视。行了,我累了,司马大人退下吧。”
“娘娘,”姬多友急了:“这病非同小可,娘娘不肯告知在下,是不相信在下,还是被人所胁迫?娘娘不可把自己的性命等闲视之啊------”
“够了!”鄂姞怒斥道:“我的性命早就不是自己的了,你是何人?凭什么插手本宫之事?退下!”
多友无奈远去,叔妘悄无声息地走近,讪笑着上前:“娘娘,此人已窥知端倪,若让他这般离去,事必有泄。趁他还未走远,不如------”
鄂姞冷冷说道:“你算什么东西?也来管我的事?”
叔妘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强忍着,说道:“您是娘娘,是太后,您要见谁,说些什么,我一个做奴才的,自然管不着------不过,奴婢仍要给娘娘提个醒,您千万别忘了鄂侯送您到这儿来是为了什么?不管您想不想听,奴婢都得劝您一句,若不顾着私情,坏了母国的大事,我们可就------”
鄂姞眼光一寒,猛然回手,重重打了叔妘一记耳光,压低了声音,说道:“你敢这么和我说话?我和谁有私情了?你哪只眼睛看到了?说我坏了大事?好啊,我不得先王宠,不得新王敬,连你这样的奴婢也敢在我头上指手画脚作威作福了------好好好,枉我还处处保全你,看来不必了!”
她伸出手来上下摆弄着,手背上一个鲜红的鼠咬痕触目惊心,叔妘顿时瘫软在地,心中一片冰凉。只听见鄂姞的声音依旧在说着:“反正我死了,依例你也得殉葬的,与其等到那时候,不如现在随我去了吧!怎么,不甘心?”
叔妘低下头,捂着被抽得通红的右脸,悄没声地跪了,说道:“娘娘息怒,奴婢自入宫始,这条命便不是自己的了,娘娘想拿去,就尽管拿去好了。只要是对鄂侯好,奴婢就是被寸寸凌迟,亦是甘心的。”
鄂姞悠然长叹道:“这般死心塌地,看来我哥哥没少在你身上下功夫。也罢,我做事自有分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