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知后果,你打算如何应对?”荣夷的面色越来越凝重。
“徒儿思虑再三",猗恭顿了顿,咬咬牙道:“不如------强行关了东市,或可免于祸事。”
“一派胡言!”荣夷霍然起身:“商战商决。目下洛邑需要东市,若强行关闭,无赈饥民逃往他处避荒,则更伤及大周根本。何况,”他加重了语气:“你连你的对手都不知道是谁?又怎么反制呢?”
猗恭闻言大惊:“师父是说东市商人此举-------乃是有人在幕后主使?”
“旬日之前,鄂世子鲲秘密潜入洛邑,一直驻跸鄂氏商社,每日里东市客商进进出出,你竟全然不知?”荣夷嗔怪道。
“这-------是弟子的疏漏,请师父责罚。”猗恭额上冒出涔涔冷汗。他是行商之人,骤然成为官市吏该捋顺的地方实在太多,的确没有顾及到南林社的老本行。
“也罢,那为师就给你讲讲吧。”荣夷缓缓坐于案后,不紧不慢言道:“鄂鲲此来,是为掌控整个洛邑商市也。因饼金掺假一事,鄂齐之间的盐路已断,今后若想进盐,便只有从他国转运。而洛邑乃是万货集散之地,自也是物流入鄂的门户,掌控了洛邑商市,鄂国不但从此无断盐之忧,其余所需物资也必将源源不断流也。甚至,还可以控制成周的市力,限制成周八师的物资供应。”
猗恭听得额上冷汗直流,不解道:“那鄂国竟有如此之大的野心?可那东市商贾众多,中原诸国皆有,如何肯听他鄂鲲的号令?”
“商人以利聚之,只要能有利市,谁不乐意呢?”荣夷啜了一口案上新斟好的茶水,淡然道:“你且等着吧,贱价了几日,明日东市就该抬价了。你凑近前来,明日你需在西市如此布置--------”
这几日天气放晴,洛川庶民趁着好天气,连夜举着火把下田开泥松土。次日清晨,各村社的牛车队便拉着凑集起来的各色土产拥向洛邑东市,要换回农具食盐与最要紧的麦粟菽种子。
谁料这一夜之间,洛邑东市陡生波澜,粮价物价一夜飞涨,种子的价格更是惊人!昨日还是一皮一石粮,一钱一只铧,依着今日的行情,一里凑集的百十张熟牛皮才能换回一石种子,五十枚圜钱才能买来一只铁铧头。
老周人怒不可遏!叫骂奸商的喧嚣声浪淹没了整个东市。不知谁个一声喊打,愤怒的人群如潮水般爆发,飓风般卷进店铺货棚砸了起来。商社的东主与大执事们却一个也不露面,只有小执事领着仆役们拼命关门收货,一时之间,十里东市是前所未有的大乱。
正在此时,一阵低沉犀利的牛角号响彻大市,一队护市铁骑簇拥着一辆轺车直冲到市令台下。立即有人高喊起来:“官市吏巡市了!咱们快快举发奸商!”
声声传开,愤怒的老周人们轰隆隆卷了过来,高喊着:“奸商抬价!把他们逐出洛邑!”将市令台围得水泄不通。
号角又起,一个精瘦黝黑的三十出头的吏员利落登上高台。人海一片惊天动地的声浪:“官市行法!没收奸商!不斩也得逐出洛邑!”
接连三声静军长号,人群才渐渐平息下来。官市丞洪亮苍劲的声音回荡开来:“老周人听了:没货逐人,乃是官市制之规定。东市商人非周人,不能以《周礼》论之。我周人不能乱法哄抢,更不能砸店伤人,但有违犯,依礼严惩!”
人海一片死寂,显然的愤怒化成了清晰可闻的粗重喘息,猛然有人高喊:“奸商坑民!天理不容!”
立即有人接着喊道:“甚个官市制!怎能袒护东市奸商?”
眼见人海骚动,精瘦的官市丞连忙插断高喊:“商事商治!本官市得报:洛邑西市得府库重资,现已大开!种子农具六畜应有尽有,国人只需到西市买货,莫误了抢种大事!”
人群静得片刻,骤然山呼海啸般呐喊一声:“万岁!”隆隆拥出东市,一齐涌向毗邻的洛邑西市。
这西市虽是粗放,却最是适合农家交易,渐渐变成了与城内与东市长街商家不同的农市。东西两市之间只隔着一片两百多亩的树林。这片树林原本是西市的六畜交易地,东市商贾们耐不得这里的臊臭弥漫,屡次与官市为此事而交涉。
先夷王烹杀了齐哀侯之后,心中愧疚,便下诏同意将六畜交易地内移,原地种起了一大片苍苍林木,将东西两市分隔开。官市司从未有过禁止其余诸侯国商人入西市的禁令,然东市商贾们鄙视西市粗俗村臭,从来不入西市设棚。于是,这西市便成了成周农事商人与南下的林胡戎狄商人的集中地,以物易物的交易方式在这里大行其道,大得其乐,活生生一幅远古交易图。
老霖雨以来,胡地商人南下受阻,本地周人陷于泥泞,西市货棚收敛,行市大为萧条,才将老周农人们逼进这了平日里甚少涉足的东市。如今听说西市大开,当真是大喜过望,丢下那些奸商便潮水般涌进了西市。
今日的西市大非寻常。人潮一近市门,便有官市吏员们沿着人群来路飞步高喊着:“粮货天天有!鱼贯入市!勿得挤撞!”
周人奉守《周礼》已成习俗,见官府吏员如此敬事宣礼,更听说粮货天天有,蜂拥漫来的人海没了慌乱,渐渐整肃起来,放慢脚步礼让老幼,缓慢有序地鱼贯进入了西市高大的石坊。
石坊口又有吏员在轮流高呼:“进市者依次买货,而后由西三门径直出城!给后来者腾地方,勿得逛市逗留!”
人们进得市内,各色货棚连绵回旋,一应农家物事堆积如山,铁铧头粗海盐便宜得与东市商贾大贱卖时一般价钱。更有两样令人心跳,那露天六畜市场的胡地牛羊驮马一眼望不到尽头,斗大红色标明各色种子的粮柜满当当金灿灿地晃人眼目。但凡农人,一搭眼便能看出,这等饱满干燥的颗粒决然是上好的种子。
市场内每座货棚外都站着两个官市吏。一个吏员向不断进棚者每人发放一只盖着火漆印记的白色竹牌,另一吏员则反复高声叮嘱:“官市有令,以白竹牌烙印为凭据,每人可进市三日!粮货足量,无须惊慌。”
进得货棚,里头更是不同寻常,种子与粗盐两种人人必买的货品,都是打好的粗麻包。种子百斤一包,粗盐五斤一包;犁铧耒锹锨等农具,则一律拴着一根便于携带的粗麻绳。入市者自己带来以货换货的物什,商家一律不还价,只按周人一口开价为准;以钱交易者,则无论钱之国别种类一律照收,若有家藏祖传之古钱,则以主人一口价来折算圜钱。
如此等等,道道关口皆有疏导有章程,买卖流水般快捷顺当。暮色降临之时,西市人海已经消散,空荡荡的货棚内只剩下了瘫软在地大喘气的官市吏员与商家执事们。
“呜——”的一声牛角号,西市中央的市令台传来精瘦官市丞熟悉的洪亮号令:“白日当值者撤出!夜来当值者进市,清棚上货——”
随着号令,白日吏员与执事们拖着疲惫的双腿蹒跚挪出了各个货棚,聚集到城墙根下几座正冒着炊烟的帐篷去了。另有一队队精神抖擞的吏员执事们从帐篷中拥出,提着风灯大步匆匆地散进各个货棚,清理白日的狼藉,收拾修葺破损,叮叮当当一片忙碌。
一弯新月刚刚挂上林梢,队队牛车便连绵不断地川流进市,火把风灯伴着隆隆车声,如大战前的军营一般------
灯火通明的大帐内,中间一张大案上两名吏员正在埋头拨着算柱清帐,荣夷入帐看得这情景,随口问得一句:“今日进帐如何?亏了盈了?”
猗恭顿时没了笑意,挺身拱手道:“禀师父:今日亏十万钱上下。徒儿建言,当调出洛邑官市库金支撑,否则进货将难以支付。”
荣夷从容坐进另案悠然一笑:“开市首日亏十万,便不能承受了么?”
猗恭连忙道:“进货付钱乃是硬道理,与是否能承受无干吧?”
荣夷道:“官市库金乃是国财,非山穷水尽不能动用。自今夜起,大宗进货暂不付钱。小宗进货,皆由南林社总帐支付。”
“这------”猗恭吭哧片刻红着脸道:“恕徒弟直言:两法皆不可为。大宗不付钱不可,小宗私易更不可。如此经商,闻所未闻,南林社的私产也支撑不起呀!”
荣夷淡淡道:“商事如战,你便是大将,只依照帅令行事,无须论是否。至于南林社之私产,也不必心疼,千金散尽可复来矣。”
猗恭只得应了,又直刚刚拱手道:“敢请我师示下:明日物价几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