党孟妊回过神来,瞟了那黑木盘一眼,冷冷道:「君上的旨意呢?拿来!」
为首内侍垂着眼,道:「君上的意思是全权交由夫人处理,娘娘请吧。」
党孟妊屏息片刻,缓缓说道:「君上不亲临,我党孟妊绝不就死。」
「君上已经说过,关于娘娘的任何事情都不想再听到。」内侍依旧恭谨地答道。
「君上已对我厌恶到如此地步么?」她的语意凄然,恳求道:「那让我再见儿子一面行吗?」
「君上已将长公子交由本宫抚养,你就不必再生事了。有你这般的生母,已令长公子蒙羞,你还想拖累儿子到何时?」伯姬淡淡说道。
党孟妊的衣襟上已皆是泪水,过得片刻,她没有再哭,脸颊泪水干涸,只仰天大笑,身子剧烈地颤抖着:「我好恨啊——出身不如你,就活该如此吗?这世上谁可倚靠啊!都靠不住,都靠不住啊——」
话音未落,只听得「砰」的一声响,温热的血倏然溅到伯姬脸上,巫隗护着她迅速闭目连连后退两步。再睁开眼时,党孟妊的头正撞在墙上,整个人软软倒在地上。雪白的墙上鲜红一道淋漓,点点血迹斑斑,如同开了一树鲜红耀眼的桃花。
伯姬的脸上衣上皆是点点血水,整个心像是空了一般,站着久久不能动弹。
室中无比静寂,那是死亡一样的寂静。
伯姬下意识地用绢帕抹着自己的脸和衣裳,忽然听见有「吱吱」的声音,一只肥硕的灰老鼠瞪着眼睛,很快地从党孟妊的身体上跑了过去。
她只觉得害怕,哽咽了一声,飞快地转身出去了。巫隗追了上来:「公主……」她指了指跟在身后的内侍们。
伯姬勉强平静了神色,道:「次妃自己撞死了,你们可以回去向君上复命了。」
为首的内侍应道:「是。奴才等去收拾一下。」
伯姬点点头,扶着巫隗慢慢走出了夏宫。空气冰冷,鼻端有生冷的疼痛感觉,手脚俱是冰凉的。党孟妊死了,她应该高兴,不是吗?可她并没有这样的感觉,只有凄惶和悲凉。她是胜者吗?似乎是,又似乎不是。
她举眸凝望,天将黄昏,漆黑的老树残枯干枯遒劲,扭曲成一个荒凉的姿势,残阳如血。
「公主……」巫隗欲言又止。
没想到伯姬先开口了:「姐姐,你知道吗?我现在这个样子,正是曾经自己最痛恨的模样。你不知道,我因生母殉葬,与王兄生分了数年。可方才我才领悟到,是我生母的错,是她不该生恶念害死先王后,终于遭了报应。王兄是最无辜的,可我却……」
「都是这般的陈年旧事了,公主为何又要提起?」巫隗不解道。
「姐姐,」伯姬突然抓住巫隗的手,「秋后,君上将陪我去往洛邑参谒王兄,你也一起去吧!好几年了,你一定也牵念着王兄吧?」
巫隗惊讶地睁大了眼,她与姬胡结识于朝歌之事除了身边及南林社高层,并无他人知晓,伯姬是如何知道的?
伯姬菀尔一笑:「我毕竟是周室公主,王宫中人多口杂,只要费心打听,没有什么事我不能知道的。」
「那听凭公主安排了。」巫隗深深一拜。
「公主,为何要撮合巫隗与大王呢?」入夜将入寝前,贴身侍女十分不解地问伯姬:「如今党氏已死,以巫隗之姿色,何不进献君上以巩固公主地位呢?毕竟,公主所带媵妾似乎都不太称君上之心。」
「我是真拿巫隗当姐姐,怎能把她当玩艺一般,能用时便用,不能用时便弃之一边。再说,二女共侍一夫,便是亲姐妹也会生出嫌隙来,于心何忍?再说,巫隗非贪慕虚荣之普通女子,君上……」她冷哼一声:「哪里配得上她?也
只有我那王兄堪算良配了。」.五
「公主说的是,只是可惜了……」侍女不无叹息。
「有什么可惜的?说到底,出嫁女还是要靠娘家父兄撑场面的,便是我,也不例外。」
「也是。大王见到公主,定会喜出望外的。」
姬胡日程上的东巡从春季拖到了秋季,实是无可奈何之事。涝水渠成之后,新王新政便静悄悄地启动了。诸事繁杂,实在无法启程。
新政第一步,从最没有争议的纠法开始。
纠法者,纠正法令文本之错讹也。远古夏商周之法令,只保存于官府,不对庶民公开法令内容。从保存形式来说,无论是王室还是诸侯,以及下辖官署,法典都与其他卷册一起保存,没有专门的官吏与专门的府库保存。
当时,社会活动尚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传统习俗道德来规范,法令很少,条文也极其简单,官吏容易记忆且容易保存。若有纠纷诉讼或奖赏惩罚,官吏说法令如何便是如何,庶民根本无从知之。如此状况,官吏完全决定着法令的内容与执法的结果。此所谓「人治」是也。
大周民众之所以极其推崇王道圣贤,深层原因便在于这种人治现实。
然而这种依靠官吏的素质与能力的法治到了厉王时代,各种弊病初显。由于远古传播手段,路径阻塞等诸般限制,要确保法令在辗转传抄,收于府库之前仍能一如原文,实在是难而又难的事情。要害是,官府的法令文本若出现错讹,无论是官吏不意出错,疏忽忘记还是有意曲解,对民以错纠错,以讹传讹,难保不生出种种弊端,导致执法混乱,法令之效必然大打折扣。
作为新政第一刀的纠法,姬胡的实务操持是三大步:第一步,全面校准各官署的法令文本;第二步,依法制裁玩忽职守的法吏;第三步,整肃各级法吏,处罚有罪,裁汰昏聩,补充缺任,重建上下统属有效的执法官吏制度。
此三大步由荣夷主理。荣夷久经磨炼,对于纷繁芜杂的多头事务历来处置有方,纠法一事虽涉及整个王畿官署,却部署得井然有序。从王室库藏的法令文本开始校准,历时两个月,了结了纠法各个事项。
与纠法同时进行的是召公虎主理的另一大政——纠冤赦犯。
之所以又要召公虎主理,实是因为此事牵涉甚广,只有多年独揽政务的召伯虎出面,才能使各方服赝。盖因执法,依《周礼》「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的原则,素来对王族贵胄网开一面,冤讼者十之八九都是庶民。若大平冤狱,则必然导致贵胄封地之刑徒苦役流失。冤要平,但周王室的根基却是动不得的。此中轻重缓急,唯召公能把握拿捏。
召伯虎这时候显示出他非凡的庙堂平衡之能力了。一宗宗冤狱不断纠平,一个个冤犯陆续还乡,一桩桩积案迭次解决……而那些欺民的贵胄们也受到了或降爵减封,或罚田没金的处分,其罚没之金一半入国库,一半补偿冤主。如此一来,朝野国人实实在在感到了新政春风化雨般的滋润,对年轻天子的新政与新任的辅相也不期然间生出了由衷的钦敬。
然姬胡自己也没闲着,他亲自揽下了新政之三——明修功臣,褒厚骨肉。
这宗看似只会招人喜欢的善事,做起来却极难把握分寸,结局也往往是难以预料。
所谓明修功臣,是对先代遭受不公处罚的功臣重新彰显褒扬。所谓褒厚骨肉,是对王族外戚的遗留积怨做出妥当的抚慰与安置。就内容而言,这两件事实际上是清理最高层的错案疑案,以重新凝聚王族与权臣后裔部族。
当年立秋时节,由周厉王姬胡亲自主持,召公虎与荣夷一左一右实施的新政已经是初见成效了。纠法与平冤两事进展大体通畅,只有数十例疑难案要在朝会公议。
除此之外,姬胡已将最棘手的功臣王族案大体了结,与各方商议之后公诸于朝野,竟是无人不满。如此一来,他自觉紧绷的心大是舒缓。
依着姬胡本来的想法,若丰镐王畿的新政实行顺当,便要将其推广到东都洛邑成周地区,进而号召天下诸侯来参详。如今看来,这个计划是可行的,接下来就该准备起程前往洛邑东巡的事了。
镐京王城又是一阵忙碌与骚动……
秋日的清晨,鄂侯驭方的青铜轺车辚辚进了鄂氏宗庙。
君臣在正殿拜祭之后,太祝从容前行,领着君臣几人徒步进了松柏林中的卜室。在夏商周三代,各国占卜的职司程式大体都是三太共事:直接占卜的卜人隶属太祝府,国事占卜的地点却在太庙或宗庙正殿,太史令则必须在场笔录入史;占卜之后的卦象,须得永久保存在由卜人掌管的卜室,供君主与相关大臣随时参酌。
一事而三司,可见古人对占卜之尊崇。
朝阳已在半天,卜室正厅却一片幽暗。装满各种卜材的高大木柜环绕墙壁,正中一口六尺高的青铜大鼎香火却是终日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