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明白,母亲有何吩咐。」
「送你姐归国的王使应当尚未走远吧?」
鄂鲳恍悟:「儿这便出城去追。」
周厉王十年的冬天,一场骇人的大雪冻结了成周王畿。
虽然处置败军事宜已在大雪前完结,大局安稳,然则,朝野间却隐然弥漫着一股不安的氛围。深秋暴雨接着初冬暴雪,任你如何拆解都不是好兆头。老周人素来敬畏神秘莫测的上天,天有如此异数,老周人自然要惴惴不安地揣测议论了。
这场一夜塞门的暴雪怪异骇人,也无非是预兆亲政两年多的年轻天子在乍败之后步履维艰。那么,天子休鄂妃,已表明与鄂国势不两立,将来必灭其国。依周王室如今的实力,到底有无此能力?若无实力却偏偏要强力为之,猃狁再趁危起兵,老周人岂非家家都是灭门之祸?
如此想去,人人生发,各种揣测议论便在窝冬的燎炉旁汇聚流淌,随着商旅行人弥漫了城池山野,一时竟成「国疑」之势。
这便是君主制时代特有的重大政治危机之一——主少国疑。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权力法则。不同的权力法则,导致了不同的权力现象。君主制下,有两种权力现象所导致的政治危机最为严重:其一是强君暮政,其二是主少国疑。自古以来,几乎所有的权力突变都发生在这两种危机时期。
强君暮政之危,因暮年强君行踪神秘而导致阴谋风行,最易使女干邪丛生竖宦当道,终致身后乱政国力大衰。中国五千年历史的所有强势君主,无一例外地都曾经面临暮政危局,暮年清醒而能有效防止身后乱政者鲜有其人。典型例子在汉有汉武帝暮年之戾太子之冤,在唐有武则天暮年的二张之乱。
主少国疑却是另一种危机——主少必弱,最易强臣崛起而生出逼宫之乱。自古大女干大恶,十有**都滋生于少主之际。自夏商周三代伊始,主少国疑之危远多于强君暮政之危。原因只有一个,强君雄主毕竟是凤毛麟角不世出,而少主即位却是频频可见且无法避免。
西周初年周成王少年即位而举国流言四起,终于酿成了祸及天下的内外勾连大叛乱,是「主少国疑」危局的最早典型.正是这种反复发作的政治痼疾,沉淀成了一则令人心惊肉跳的危局箴言:「主少必有强臣出,国疑则有乱象生。」
周厉王姬胡虽已亲政,但毕竟尚未大婚,更兼身后无子,其强悍秉性乃历代天子所罕有,称其为少主并无不妥。至于强臣,荣夷新贬为吏,周公靠边站多年,能称为强臣独揽朝纲的,除了借处置败军诸将大孚人心的召公虎又有何人?
如此一想,老周人如何不惴惴惶惶?
这一切,召伯虎都很清楚,清楚弥漫朝野的流言,也清楚该如何应对。
终于,这场一夜塞门的骇人暴雪纷纷扬扬收刹了。红日初出,彤云渐散,澄澈的碧空下终于现出了几被活埋的大洛邑。老周人活泛了过来,不用官府督导,争相出户铲雪清道。
不消三日,三尺大雪全部变为巍巍雪人伫立在所有大街两边的沟渠旁,一条条通往城外洛水的暗渠昼夜淙淙地消解着这些庞然大物,也带走了老周人惴惴惶惶的郁闷烦躁。官市民市开张了,百工作坊生火了,国人上街了,农夫进城了,一切又都复归了平静。
清道之日,召伯虎的辎车辚辚进了王城,径直停在了东偏殿外。正在四下打量时,却见内侍贾佝偻着腰身从王阶上摇了过来,踽踽老态给空旷的行宫平添了一抹凄楚。
「老令,大王何在?」召伯虎匆匆上阶扶住了老内侍。
「唉!」内侍贾一声叹息:「今日雪道方开,重黎将军归来,报说鄂次妃已于鄂宫外自刎身亡。大王听后唏嘘良久,打马前往南山别宫去了,说要散心
,不要我等跟着。」
「何人跟着?」
「只带了一个祁仲,还有重黎将军不放心,也跟着去了。」
「军马车驾呢?」
「都只敢远远跟着。」
召伯虎思忖片刻断然道:「老令立即着人整饬行宫,归置行装,待大王归来,便当还都镐京。我这便前往南山别宫请大王。」
「召相,为何如此匆匆?」
召伯虎再不多说,跳上殿前一辆五室中车府的双马轺车便辚辚飞出行宫,直向洛水东南而去。
南去官道上的积雪早已经清得干净,在茫茫雪原中抽出了沉沉一线,虽说车马寥落毕竟时有可见。下得官道一拐上通往南山别宫的支道,情形大为不同。这里属于王室园囿,初夏之前照例封苑,路径上的当值内侍一律固守别宫,无人除雪亦无人沿途接应查看。
虽经月余风吹日晒,干雪冰凌还是严严实实覆盖着路面,冷风裹着干硬的雪粒如影随形般撕扯纠缠着车马。对于只有一顶伞盖的轺车来说,这种风雪冰凌天算是最大的「路难」了。
驭手抖擞精神高喊了一声:「大人扶稳伞柱!」正要上道,召伯虎却突然一跺脚沉声喊停。
「大人正当改日再去。」驭手恍然勒马。
「谁要改日?」召伯虎跳下轺车挥手下令:「卸车换马!」
「在下御车术尚可,大人登车便是。」
召伯虎揶揄地笑了:「也只在王城尚可也,干雪冰凌道乃行车大忌,不知道么?」
「大人……」驭手一时满脸涨红。
「不打紧。卸车换马来得及。」
驭手是当真利落,片刻之间卸下两马整好鞍辔,又在车旁道口画了一个硕大的箭头,飞身上马要头前踩道。召伯虎摇手制止道:「你没走过冰凌道,跟在后面。」
驭手大是惶恐:「这如何使得?冰凌道又有何难?」
召伯虎也不说话,轻轻一提马缰,走马上了露出枯干茅草的道边塄坎,却不走看似平坦如镜的大道中间。驭手随后跟着也不敢多问,一路小心翼翼,二十余里走马一个多时辰才看到了南山别宫。
下路时召伯虎笑道:「记住了,雪后冰凌道,只看草出雪,莫看土过冰。」
驭手原本是王室中车府的一流能者,平日驾一辆轻便轺车在东偏殿外当值,专一预备天子急务。今日被召伯虎一路憋屈,虽唯唯点头心下却是老大疑惑。眼见堪堪下路,驭手似无意般一提马缰,踩上了一块冰雪之上的路面。不料马蹄一沾路面倏地滑出,马身重重跌倒,驭手猝不及防竟被压在马身之下。Z.brgt;
「蠢也!」召伯虎又气又笑心下又急,一马飞向别宫,吩咐鹿砦营门的守门军士出来救助驭手,自己直奔大帐而来。
总领王室车驾护卫的公车司马惶惶来见,诉说天子之举令人无所适从。召伯虎也不多说,只吩咐立即整顿车驾仪仗去别宫迎接大王还京。
时已冬日斜阳,山坡积雪虽化去许多,依旧是深可及膝。好在有一行极清晰扎实的脚印直达山顶,召伯虎一行免去了脚下探查之苦。小半个时辰到得山顶,草木枯竭白雪皑皑,小小山头一览无余:百余步之外一道石墙围着一座庄院,石门关闭,炊烟袅袅,实在是再寻常不过的农家庭院。
召伯虎依稀记得,当年姬胡亲政之前的中原行,曾在洛邑行宫失去行踪一昼夜,莫非就是在此处盘桓?不想竟如此粗粝简陋,究竟当年发生何事,以至于周王行止如此失当呢?……
公车司马正满面疑云,召伯虎神色肃然地挥手吩咐:「卫士守护院墙之外,公车司马报号请见大王。」
「诺!」公车司马一声领命,当即对
着石门高声报号:「大周相国召穆公虎领公车司马等,晋见大王——」
回声未落,石门已经咣当拉开,一个身着软甲的青年抢步出门当头一拜:「末将重黎拜见相爷。」
召伯虎一把扶住他急问道:「大王现在如何?」
重黎摇摇头,神色凝重:「大王因鄂次妃之事颇为自责,已一日一夜未进膳食,连水也不喝。还望相爷多多劝导一二。」
召伯虎忧心忡忡地来到庄屋外,略一驻足,便听室内悠悠传来姬胡的一声低语:「果然,你宁愿自毁容颜,亦不肯入宫伴驾,还是对的……」
「大王,臣召虎求见!」召伯虎正色一揖。
只闻得室内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身着大红绣金斗篷的姬胡已冲到了面前深深一躬:「果是少父来也,胡有失远迎!走,请少父进屋说话。」
一番寒暄之后,天色已经暮黑,重黎与祁仲已在北房正厅摆好了小宴。姬胡吩咐道:「庄内只少父与孤说话。公车司马等一班来人在庄外扎营军炊便了,那几坛老酒都给他们搬去。」
及至两人对案相坐饮得一爵,姬胡放下酒爵道:「少父今日前来必是有事,但请明示。」
「我王可是为了鄂次妃自刎之事而自责离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