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百六十七 父子闹翻

「熊渠之孙女嫁入鄂国,自然是不能为侧室,但鄂侯诸公子中并非只有公子鲳一人可备选。世子鲢刚及舞象之年,且鄂侯本也不会让他来娶敌国公主,以免动摇国本。其余只有公子鲲与公子鲳了,越是这样看着与君位继承根本无关系的公子,才越适合去迎娶。所以鄂侯一旦允亲,定会在此二人之间挑选。」

「正是如此,所以妾才心急如焚哪!」周氏越听越焦虑,不住地搓着手:「先生的法子是什么?」

「楚乃尚巫之国,定亲之前,必须要先合八字。楚国公主的八字已送入太卜官署,接下来君上定会将公子鲲与公子鲳的八字也送入卜官署测合,夫人不如想想办法,让测合的结果按照夫人的心意走。只要公子鲳的八字与楚国公主不合就行了,谁娶她都无所谓了!」

「卜官署?」周氏有些恍悟:「《易经》本出自先祖周公旦,卜官署里倒是有几个出自周公府的门生,似有些手段可使.只是……年深日久,只怕他们不认旧人了。」

猗恭淡淡一笑,将案上的扁木盒向前一推:「有钱能使鬼推磨,这赤金头面夫人还是使在刀刃上为好!」

「这……」周氏大受感动:「先生为我母子出谋划策,怎能不收呢?」

「夫人一片爱子之情,猗某若是收了此物,才是真真的落井下石之举。」

「先生真乃高义之士也!」

正如猗恭所料,一切都按照周氏的设想进行着。太卜署将楚国公主的八字与公子鲳先合,结果是「凶」;可与公子鲲的八字相合的结果却是「大吉」。鄂侯驭方陷入了踌躇之中。

在崇尚阴阳神秘之学的西周时代,莫说是婚丧嫁娶,便是大战征伐之类的国之大事,人们都信奉着不可知的天意。善恶与天命交互作用,乃是人们认识国运与一切事物的立足点。所谓天人交相胜,此之谓也。

可为什么偏偏是长子鄂鲲呢?如果是鄂鲳,事情就好办多了。他坚信自己对周氏与鄂鲳的绝对压服力,他说的话他们不敢不从。可是鄂鲲……那就难讲了。想起长子面对自己时那对疏离而淡漠的眼眸,再想想那个庭院里还伫立着一个同样形销骨立的女人,他就只觉得头皮发麻。

可是整个鄂国上上下下,除了鄂驭方自己,没人把叔妘的存在当一回事。所谓「聘则为妻,奔则为妾」,在崇尚礼制的时代,叔妘这样的女人,连妾都算不上。在鄂人的眼中,公子鲲依旧是单身无妻之人,但只有鄂驭方明白,在儿子心里不是那么回事。

可他又能怎么办?合八字测吉凶之时,淮庆为表坦率,还特地邀请楚使芈戟现场观礼,这吉凶结果根本造不得假。何况楚国乃尚巫之国,只怕他们已在私下占卜过了,这个结果已是板上钉钉,再没得更改了。若是在大青泽之战以前,他可以硬邦邦地将楚使赶出鄂境,把熊渠递来的橄榄枝扔得远远的,可是现在……不行啊!成周八师枕戈待旦,他不能给鄂国再招来一个近在咫尺的强敌了。

「速召公子鲲入宫!」他断然喝令道。

不出意料,鄂鲲来了,虽然依旧形销骨立,但眉目间那股执拗之气依然倔强地挺立着。鄂驭方虽说看着很不自在,但好歹放下了心。

「父侯急召孩儿来,不知有何要事?」

鄂鲲淡淡一问,鄂驭方很是尴尬地清了清嗓,备细将楚国来使说亲,太卜占得卦象,只有他的八字与楚国公主相合的事说了一遍。一面说,一面不经意抬眼观看儿子的脸色,只见鄂鲲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起伏变化,仿佛是在听一桩完全与他无关的事情。

前前后后说了一炷香时间,鄂驭方可算是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为何不能直接拒婚,以及自己的诸般难处,一会儿哀叹,一会儿慷慨激昂,就差下跪流泪了。如此一番闹腾,可鄂鲲依

旧平静如古井一般,一声言语也没有。

「寡人说了这么久,你倒是言语一声啊?」鄂驭方最后不耐烦了。

「儿已有妇,父侯难道不知么?」半晌,鄂鲲回了这么一句。

「「聘则为妻,奔则为妾」,那个叔妘出身微贱,委身于你之时亦非清白之身。如此妇人,即便是为你妾室亦是低就,何能为妻室哉?」

鄂鲲冷冰冰回了一句:「他人如何看儿子不管,但在儿子心中,她便是吾妻。此生厮守,再无他人能入眼入心。」

「你怎的如此死心眼?」鄂驭方愤然:「以一个通房侍婢为妻,岂不丢尽祖宗的脸?」

「父亲!」鄂鲲突然高声喊了一句,鄂驭方伸出的指头停在了半空中,在他印象中,儿子似乎已经多年未曾这般喊过自己了……

鄂鲲直盯着父亲,眸子深沉:「你可还记得母亲吗?」

鄂驭方一怔,轻叹一声:「你已是多年未曾提及她了。」

「是!父亲妻妾成群,已然将母亲忘在脑后了。可我不能忘,也没法忘啊……」鄂鲲突然红了眼眶,声音开始颤抖:「那时候我还小,楚军攻破故都,大父身死,祖母自尽。母亲带着我随着逃难的宫人们急慌慌出城,鞋履都丢了,只能赤着脚在野地里狂奔,那时候,父亲你在哪里?」

「这……」鄂驭方一阵语塞:「事出突然,寡人想回去寻你们母子已然来不及,只能带着你姑姑一起出逃。这……兵荒马乱,亦是无奈呀!」

「是,的确是无奈。可你知不知道,母亲过的是什么日子?东躲西藏,怕身上的锦衣招来嫌疑,便从死尸上扒下粗麻布衣换上……楚军在郊野横行无忌,烧杀Y掠,母亲只得终日蓬头垢面,不惜以红漆涂面,就怕招来祸患。后来,好容易得知你跟着召公去了铜绿山,母亲就像暗夜中的人看见了灯光一般,非要拖着两个月的身孕带着我去找你。」

说到这里,鄂鲲已是声泪俱下,哽咽不能成声。鄂驭方也不知该如何是好,那段往事本已沉淀在记忆深处,忽地一下被儿子血淋淋拉到眼前,一时让他手足无措。

鄂鲲继续述说着:「母亲当了首饰,好容易雇了车子来到铜绿山找你。可是……」他苦笑了一下,再也说不下去。

泪眼迷蒙中,鄂驭方的眼前似乎出现了一辆辚辚疾驶的黑篷辎车……待他得到消息赶到铜绿山下时,只在土长城下看到了烟尘鼓荡的那辆辎车,他飞马迎上凌空跃起,硬生生在黄尘飞扬的原野勒住了没有驭手而任性狂奔的两匹烈马。

当他颤抖着拉开车窗帘布时,惊讶得不知所措——车中一片血红,飞溅车厢的鲜血与散乱纠缠的红裙裹着一张苍白如雪的面孔,分明死人一般。车厢一角,蹲着一个小小的孩儿,那就是幼时的鄂鲲……

「你快别说了。」鄂驭方背过身去,擦了擦眼角的泪痕:「寡人懂你之意,因为你母亲之死,所以楚国公主你断然不肯娶,是也不是?」

「难道父亲到了今日,竟然半点悔意也无?」鄂鲲突然愤怒大吼一声:「真正害死母亲的,是你!」

「你这个逆子!」鄂驭方再也忍耐不下去了,一个耳光重重地掴在了儿子脸上。

鄂鲲的左脸顿时肿起老高,耳中一片嗡鸣之声,却依然倔强地直视着父亲愤怒的双目:「母亲那是身孕血崩啊!若非召公所带之太医,定然当时一命呜呼。可是你是如何对她的?宫中流言四起,说母亲流落民间之时曾被楚国乱军掳掠失身,所怀身孕不定是谁的。还说她是故意惊马以打掉孽胎……母亲百口莫辩,心中郁结,再也下不了床……」

「可是父亲您呢?」鄂鲲擦干脸上泪痕,忿然道:「你相信那些流言,根本不肯听母亲的一句辩白。其实你只要看一下她的

眼睛,便知道她是怎样的人了,可你偏偏不肯!周公得知母亲命不久矣,巴巴地要把女儿嫁你为继室,你想也不想便答应了。到了这地步,你自己扪心自问,我的母亲究竟死于何人之手?」

「好好好……」鄂驭方激愤地不住点着头:「寡人竟然不知,这么多年,你这心里居然有这么多的委屈?做寡人的儿子,可是太委屈你了!难道做不成世子,你便恼羞成怒,伙同外人来算计你父亲,陷害你的父族家国么?」

「你还是这样,一点没变。」鄂鲲冷冷一笑:「在你眼中,妻儿姐妹都只是可以用来图利的工具。为了一座铜绿山,先搭上亲妹,再押上亲女,我这个儿子又算得了什么?」

沉默,大殿内是落针可闻的一阵沉默,犹如一座高山压来,教人喘不过气来。

半晌,还是鄂驭方首先恢复了惯常的冷静与倨傲:「这么说,楚国这桩亲事,你是打定了主意抵死不从了对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