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不熟悉长公主脾性的人,只以为她此刻正在气头。
可谢千阳却瞧出些不同寻常的意味,非要形容此刻的情形,大概只能用“莫名其妙”四字概括。
长公主为人娇纵不假,但她真正发怒时极少,且她生起气来,也绝不是现在这幅模样。
至少她此刻绝不单单是生气。
似乎还叫谢千阳品出一丝委屈?
谢千阳暗暗否定这荒唐的猜想,他看了一眼满地的残花,其中还有几片被风吹着,擦着那年轻公子的鞋面飞走,心中才驱散的异样感又卷土重来。
他转回头,又望了眼神色莫辨的女子,忍不住叫了一声:“长公主?”
伏在地上的宫娥不知何时止了哭声,隐忍着,生怕自己的惊惧流露出来再惹恼贵人,下场更糟。
殊不知姜雪的心思半分都没在她身上,没在其他任何人身上,只在那个冲撞了她的外来者身上。
她闭了下眼,再睁开,眼底涌动的情绪重归平静。
姜雪轻启红唇,淡声:“这是本宫亲手烧制的茶具。”
地上的人抖得更厉害了。
“殿、殿下,方才奴婢端着木盘走得好好的,这位公子不知打哪忽然出现,奴婢步子走得急,没瞧见他,这才在拐弯处撞在一起……”
“殿下您饶了奴婢吧,求求您了!”
话音才落,拱门处又有脚步声响起。
这回是一行人朝着这边走来。
打头的邓吉安瞧见气氛不对,快步走近,拍腿惊诧道:“哎哟!这不是长公主及笄那年,和陛下一起烧制的茶壶吗!陛下,您瞧瞧是不是?”
邓吉安朝旁边一步,让开了他身后紧随而来的人。
院中呼啦跪倒一片,谢千阳也连忙跟着行礼。
姜雪垂下视线,福了福身子,“皇兄……”
年轻帝王面带笑意,行至近前,仔细看了看石桌上的两半“尸骸”,“朕来瞧瞧。嗯,还真是。”
他好笑地看着妹妹发红的眼尾,揶揄:“看来阿雪当真是心疼坏了,朕不知阿雪竟这般喜爱此物,早知当年应该多做几套备着。”
姜雪别过头去,沉默不语。
她这番任性的样子看得姜连宁无奈浅笑,他转身,温和的目光落在赔罪的男子身上。
“贺公子见笑,朕这妹妹被宠坏了。”
贺霁忱终于慢慢抬起头,他缓缓摇头,低声:“本就是臣的错,惊扰了长公主。”
说话间,邓吉安带着犯错的宫娥退下去,谢千阳这才恍然认出来人身份。
“这位想必是贺国的三皇子吧?”谢千阳笑着揖手,“早听我爹夸赞三皇子琼枝玉树、才华横溢,如今一见,当真不虚此言。”
谢千阳刻意避开了“质子”这带有轻视的称呼,贺霁忱微微颔首,承他好意,却并不热情。如此宠辱不惊的模样,倒是另众人刮目相看。
两国之间的邦交手段有许多,交换人质便是其中之一。
先皇在时,便惯用这些温和的手段,只不过那时是和亲居多,先皇喜欢把不受重视的公主外嫁,养在宫里的公主越来越少。
这还是数十年来,大景第一次迎来别国的质子。
如今大景的内政亟待整顿,姜连宁没有那么多时间与邻国周旋,贺国送谁来他都一律接纳,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只要不出大乱子,他都可以不同贺国计较。
姜连宁本打算好吃好喝养着那质子便是,但今日一面,他发觉这位公子似乎超乎他的预料。
姜连宁若有所思,“此事说来也是朕的过错,原不应将贺公子晾在一旁,独自逛园,是朕待客不周。”
“陛下言重,政务要紧。”
姜连宁轻笑,“贺公子才华横溢,同你交谈实乃一种享受,不知不觉便忘了时间。”
他话锋一转,“公子如此博学,贺国竟也放心公子远行别国?”
“臣自十六岁时起便搬出了宫,终年极少回去,父亲常想不起有我这个儿子,故而他是否放心……”贺霁忱认真思考着道,“不知。”
这么一本正经的样子叫谢千阳忍不住弯了下嘴角,他躲在后头,悄悄对姜雪说:“你看他,一板一眼的,多有趣。”
就是不知是在装傻,还是真听不出陛下想试探什么。
沉默良久的姜雪忽然冒出来一句:“无趣至极!”
突兀的一句,带着还未消散的怒火。细听之下,能听出微弱的颤抖,似是受了莫大的委屈一般。
众人的目光都落了来,包括贺霁忱的。
少女昂直后颈,微扬着下巴,不甘示弱地看回去。
气势很足。
若她眼角没染上红晕的话。
“竟这么气吗?”姜连宁又诧异又无奈,“人家也不是故——”
话音未落,面前伸来一束花枝。
贺霁忱清冷的眸仍低垂着,守着礼数,并不乱看。
他将地上那截花枝捡起,双手奉至少女面前,声音柔和,“请殿下息怒。”
男子的身形颀长挺拔如松,在她面前低三下四地道歉。这模样任谁看了都觉得是一位恭谨守礼、温文尔雅的翩翩公子。
可正是这幅委曲求全的模样,彻底将姜雪惹恼。
“贺国的皇子?本宫受不起。”她语气古怪阴阳,淡淡瞥他一眼,拂袖离去。
她将轻视与娇纵展示得彻底,姜连宁头疼地按了按眉心。
谢千阳连忙告罪,追上去,离得远了,还能听到谢千阳着急的声音:“这下传言当真要成真了。”
“传言?”
姜连宁看了一眼邓吉安。
邓公公赶忙解释:“奴婢也是偶然听说,长公主殿下最厌……”
说到一半不禁噤声,顾虑地往旁边看了一眼。
贺霁忱垂下眼,适时开口:“还望陛下恕罪,衣物有污,容臣前去清理。”
他揖手行礼,正好让姜连宁看到他的袖口,的确被茶水染脏了一处。
姜连宁准了,命人领他去换衣裳。
贺霁忱转身走到园子门口,听到了邓吉安刻意压低的后半句话:“殿下最厌恶文人,说是古板无趣,是书呆子。”
“她亲口说的?”
“哎,正是呢,奴婢瞧着贺公子这风度气魄,用不了多久必成京城中文人楷模,所以长公主对贺公子无端排斥,大抵是此缘故。”
“真是不像话,半点不知收敛,那谢五郎不也是文臣?”姜连宁叹道,“幸好他们相谈甚欢……阿雪不喜文人,却独独除了谢五郎,想来他们的事应是能成。只是阿雪这脾性,实在令人头疼。”
“陛下您宠着长公主,自然无需顾虑任何人的脸色。好在贺公子大度宽容,并不计较,您宽宽心……”
“……”
贺霁忱低垂的眼睫微颤,眸色暗了暗,加快离开的脚步。
**
作为客人,作为质子身份的别国皇子,贺霁忱自然不能住在宫里,因此这座皇宫里并没有他的换洗衣物,只能由宫娥引领着去擦拭一番。
承文宫的偏殿中,贺霁忱婉拒了宫女的侍候,独自换下了脏污的外袍,放在一边。
架子上挂着一件全新的外袍,月白色锦袍,无论是布料亦或是绣工,皆是上乘品质。
听宫女说这是上回谢家五公子落在此处的,一次都未穿过。
贺霁忱这才知,承文宫是举办宴会的地方,而偏殿有十数间房间,专门供客人休息。而此间正是谢老丞相及谢家几位公子专用的房间。
贺霁忱脑海中闪过长公主离开时的神情,又闪过谢千阳追上去的画面,抓着衣袍的手紧了紧。
其实方才那种氛围,他同她一样,一刻也待不下去。幸好那位邓公公要议论他,给了他离去的借口。
贺霁忱定定看了那件新衣半晌,终是将其挂了回去,没有穿。
他一言不发地坐在榻沿,低垂着头,静待衣物被茶溅湿处干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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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雪回到瑶光殿,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谢千阳想不通,只是一套茶具而已,实在犯不着这般大动肝火。
他几次想开口,却都在触及姜雪那双通红的眼睛时,欲言又止。最终只化作一声无奈的叹息:
“罢了,我去求求陛下,让他再为你做一套吧。”
话虽这么说,却并无多大的把握,毕竟今非昔比,一国之君有诸多政务要处理,陛下早已不是曾经的太子。
“实在不行,就我来?”谢千阳讪讪,“我手是笨了些,那也无妨,我府上的阿瑶无所不能,她定能代我赔——”
“与你何干?你凭什么代替他赔?”
谢千阳愣了愣,“……他?谁?是说贺公子?”
姜雪不答。
她神色委屈,闷闷不乐,忽想起什么,快步到梳妆台前,翻箱倒柜起来,一边找,一边问宫娥,“那瓶伤药膏呢?瞧见了吗?本宫没事,别问了。都说没事了,不用看不用叫太医,快给本宫找出来!”
殿内鸡飞狗跳,谁也不敢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触长公主的霉头,只都一声不吭,照吩咐做事。
谢千阳的思绪还停留在方才园中事上,他思来想去,心中不安,语气沉下几分:
“殿下,且不说那贺国的三皇子只是打碎了一盏茶壶,就算他将你这所有珍奇宝物都砸碎,你也不可随意责难于他,这是两国之事,而非是个人恩怨。”
“质子来到我大景,若真诚意交好,那就该送来位举足轻重的皇子,但他却说自己并不受重视。我观其言谈举止,私心觉得他非池中之物。贺国为何会派这样一位皇子来做质子,是一大疑点,我们不可不防。”
“若是先帝在时,必会听取朝臣与前人经验,将其看管□□起来,只当个人质养着,饿不死就是。可咱们陛下是胸有宏图的明君,任人唯贤,他心中自有盘算,我瞧着陛下并不会按照常理去对待那位贺公子。”
他小声呢喃:“是猫还是虎,尚未可知。万不可在此时就与其交恶。”
谢千阳从不用这么严肃的口吻规劝姜雪,是因为从前从未发生过此类事。他说完便又心里暗自纳闷——
姜雪从不是那般有失体统之人,今日之事当真处处透着诡异。
一直伺候在旁的竹沥却隐约能猜到殿下为何生气,她用眼神制止了谢千阳接下来的话,暗示对方同她出去。
二人悄无声息退出殿内,竹沥将门从外合上。
谢千阳压低声音,虚心求教:“怎么?是我说错话了?”
竹沥从小跟在姜雪身边,自然对她的事了如指掌。但有些事是秘密,不可与外人道,即便是殿下的发小玩伴也不可以。
竹沥避重就轻道:“谢大人,不是因着那茶具,殿下心中另有委屈之事,与今日的意外无关。”
“那她为何这般?”
“想来是勾起了些不好的回忆,迁怒罢了。”
谢千阳松了口气,“她向来不是任性之人,今日的反常实在令人惊奇,看来令她耿耿于怀之事不小。她不是针对贺公子便好,只是辛苦贺公子白白承受这无妄之灾。”
竹沥的眼神顿时变了,她哼了声,含糊了句“倒也不一定无辜”,不等谢千阳继续发问,殿门又被人推开。
姜雪已整理好仪态走了出去,除眼角微红,再看不出任何痕迹。
她当头一问:“你们可知那位尊贵的三皇子此刻人在何处?”
竹沥摇头,谢千阳下意识道:“在承文宫吧,方才有宫女询问可否将我的衣服借他。”
姜雪一言不发,径自往外走,语气算不上好:“你且回府吧。”
竹沥连忙跟上。
谢千阳慢了半拍,反应过来,原地跺脚,“你可千万别去找人算账啊!哎哟!”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小年快乐呀!啵啵啵~每晚8点更新,明天晚上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