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从前贺霁忱嗤之以鼻视作无用的东西,此刻却用得仔细。
指节上的药抹了又抹,从头到尾,疮痂覆盖的地方,每一寸都被药膏滋润。
涂完一层,耐心地等了等,等到它干,他才将药瓶扔到包裹里。
咚的一声——药瓶相互碰撞。
贺霁忱顿住,迟疑片刻,又将瓶子拿了起来。他左右望望,稍作思忖,从床尾抱出一个红木制的精致的小盒子。
木盒分三层,抽屉外侧挂有拉环。贺霁忱勾着最下层的环将抽屉拽出,里面是空的。他用袖子擦了擦瓶身,而后小心翼翼地放了进去。
端起木盒欲放回原处,才一拿起,听到瓶身在盒子里咕噜噜地晃动磕碰的声音。
木匣的内侧壁发出沉闷的碰撞声,贺霁忱的呼吸慢了下来。
他扒开包裹,一通翻找,寻到一块干净的布条,将药瓶裹进其中,放回匣内,又往其空余的地方都塞满布条,确保药瓶不会再乱晃。
做完这些,他慢慢舒了口气,拧着的眉头也逐渐舒展。低头看了一眼手掌,满意地弯了下嘴角。
似是察觉到自己不该露出这样的表情,淡淡的笑意微凝,转而又浮现出懊恼的神色。
他将盒子收回床尾,拉过被子挡了挡。直起身时,贺霁忱眉宇间带了一丝疲倦。
不知是否舟车劳顿的缘故,他脸色看上去很苍白,微微干涩的唇瓣紧抿着,垂眸看向那些普通的瓶瓶罐罐时,眼底冷了两分。
贺霁忱站在床边,修长的手指搭在腰带上,稍稍用力便扯掉了,才刚穿好不久的外袍又被脱下,这回他直接将袍子扔在了地上,不再看一眼。
姜雪那时闯进门时必定没往他身上多看,若仔细看便能发现,他不止穿了一件里衣。
许是她也没想到只分别数日,他的身形又消瘦了些,所以多穿了两件衣裳也没察觉到异样。
贺霁忱一件一件脱下,衣裳慢慢由纯白,变成了沾着血迹的。
最后一件扔到地上,大半个后背都染上了血污。空气中渐渐弥漫起一股血腥味。
他三两下除去在腰腹上缠了一圈的棉布,赤,裸着上身,从包裹里打开个小药匣,取出伤药。
他低着头,若有所思,重新上药的动作熟练优雅,并未因为他的心不在焉而错乱分毫。
换好药,又取出新的布条将伤口包扎好。他随意绕了几圈便不耐烦,勾着布尾利落地打好结。正准备翻出了件新的寝衣换上,身后的门忽然被人推开。
贺霁忱微微拧起眉心,骤然抬手一挥,不知从哪抛出来的短针飞速刺向木门。
来人一身书童打扮,约莫十三四岁,他手里抱着一大包东西,将他整个上身挡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漆黑的眼睛和梳成丸子头的脑袋。
暗器划破苍空,少年双耳微动,听到了短促锐利带着杀意的声音。
少年眼睛不带情绪地直勾勾盯着前方,在他眼中,速度极快的银针带着极优美的弧度,奔着他的面门攻来。
名唤平安的不偏不躲,不惊不慌,连一点诧异都没有,仿佛知道自己推开门会遇到这一遭。
瞬息间,穿着青色布鞋的一脚踏进屋内,鞋底与地面发出轻浅的摩擦声。
与暗器入墙的声音重叠在一起。
平安捧着满怀的吃食,不动声色地反脚踢上门,大摇大摆进了门,将东西放在桌上,又转身去拔嵌入门框边墙壁三分的银针。
榻前的男人随手将榻前的幔帐挥下。
冷淡的声音与窸窸窣窣的换衣声一同传来——
“再不敲门。”
平安将银针收入袖中,敷衍地接话:“知道了,扎我的手。”
嗯嗯,下次,下次。
每一次都只是吓唬他,也没见真的往他手上扎。
崔少将军说得对,他家主人每次都是嘴硬心软,瞧着像是长了一颗又冷又硬的顽石心,实际上是块豆腐,一碰就颤,一戳就碎,再没有比他还像纸老虎的人。
平安两个时辰跑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搜罗了不少甜点零嘴,跑得口干舌燥,倒了杯冷茶一口闷下。
片刻功夫,帷幕挑开,贺霁忱走了出来。
平安一瞅男人脸色,顿时乖巧起来。他献宝似的将战利品往前推,眼巴巴地:“主人,尝尝,好吃的。”
贺霁忱神情寡淡至极,瞥了一眼少年嘴角止不住的口水,“你吃吧。”
“哦,好!”
平安坐下,美滋滋独享。一边吃,一边眨巴着黑亮的眼睛瞄人,吞咽的间隙,絮絮叨叨:
“伤口让我来!我会!”
他是说他可以帮忙换药,毕竟伤在后背,自己是看不到的。可惜他家主人每次受伤都自己包扎,草草了事,全然不放在心上。
教主人医术的那个老太监临死前,死死抓着平安的手交代身后事,让他多看顾着些,别让主人继续糟践自己的身体。
那会他还不太会开口说话,听不懂老太监在说什么,但他将那句话的每个音都记住了。
平安刚来主人身边时,老太监的身体已经不太好了。
别人对他好,他便要记得别人说的话,这是主人带他融入人类世界生活时教他的第一个道理。
老太监是个大好人,平安吃过老太监做的几顿饭,他们虽相处不多,但待他不薄,老太监人都要死了还不放心的事,他无论如何都要记着。
眼下正是平安履行诺言的时候,于是平安放下桃花酥,拍拍手里的碎渣,打算将人按住重新上药。
他这边才抬屁股,那边男人似乎洞察他心里的盘算,一个冷漠至极的眼神当即落了过来。
轻飘飘的,不带嘲讽,但却饱含意味,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平安自幼同狼一起长大,刻在骨子里的求生本能就像呼吸一样不需要学就会。那一瞬间,平安被那眼神看得后脊一阵发凉,打了个寒颤,墩地一下又坐了回去。
他感觉自己脑袋上那双并不存在的狼耳,皮毛全炸开,根根警惕地竖着。
心脏突突地用力跳着,一下一下,重到要将心壁凿出一个窟窿。
说来奇怪,外人称颂的主人分明是一个才华横溢的文弱书生,那他到底是怎么练就这一双该威慑时杀意浓浓,该收敛时又纯良无害的眼睛呢。
唯有面对自己的心腹时,主人才会露出最本来的面目,走到人前时,他又是另一个模样。
其实人前人后大差不差,只是在外隐去了至冷的戾气。
瞧着人模人样,可平安却记得男人身披血衣,只拿一柄利剑,从一片尸海里步履迟缓走出来的模样。
那双眼睛就像现在一样,瞳孔黑黢黢的,无底洞似的,毫无感情,冷冰冰的,像那只养大他的头狼。
凶是凶了些,但平安认为,野兽的世界里没有仁慈二字,唯有如此,才有自保能力,才能活下去。
崔少将军也说,他家主人伪装的那层温良的皮若是真的,那他的坟头草如今都要三丈高了。
平安坐回原处,捧着茶杯,如有实质的目光在他后背上剐蹭,他脑海里猛然浮现出屠夫给畜生拔毛的画面。
算了,老太监死了那么多年,在阴间必然混得风生水起,应当想不起主人和他是哪号人,更不会操心主人如今的境况。
平安给自己喂了口水,想起正事:“主人,宋……”
“换个称呼。”
平安愣住,“啊?”
他呆呆望着对方侧颜,久没等到下半句,又憋出个“哦”来。
平安歪着头,眼神清澈,认真想了想。
主人从狼群里将他带到人类的世界里,教他开口说话,教他认字,还让他一身蛮力化为有章法的武艺,就连医术都略通了皮毛。
按照崔小将军的说法,这些都是教书育人的夫子、武行的师傅、医馆里的老大夫才会做的事。
平安读的书不多,搜肠刮肚半刻,终于寻到一个合适的称谓。
“先生。”
说罢满意地点了点头,自我感觉运用人类语言的能力又上了一层。
“叫公子吧。”贺霁忱道。
平安诶了声,“和邵爹、宋大哥他们一样这么叫你吗?”
男人又不回答了,平安知道这是他在默认。
“宋钦如今在何处。”
“哦,宋大哥骗坏蛋去了大漠,要等。”
贺霁忱轻轻嗯了声。
他那位长兄定然想不到他能躲过重重追杀,安然无恙地走到大景,并且顺利地面见了大景的皇帝。
“主……公子!宋大哥他们都不想你来京城,是为什么啊?”
“他说危险,可那些坏蛋三脚猫的功夫连我都打不过,危险吗?”
“公子你要是不装书生,何至于受伤?瞧着都疼。”
平安自学会说话之后,便多了个话痨的毛病,最受不了屋里没有人出声,心里默数一百个数后,总能找出新话题:“我方才走街串巷,京城好生热闹,我喜欢这里!”
贺国地偏僻,即便是皇城脚下也不及大景的城郊来得繁华。
“难怪邵爹总说京城好,这里人真有钱,我排队买果干时,前面的大姐姐足足花了一两银子!”平安将剥好皮的一捧瓜子瓤一口气塞进嘴里,幸福地咀嚼,“家中几口人啊,吃那么多。”
贺霁忱早已习惯耳边聒噪的声音,她在他家那段时日,也是如此。
他自己不爱说话,但好像格外吸引话多的人聚到他身边。他们总有说不完的话,也有无穷无尽的好奇。不像他,才二十出头,便成了她口中半晌没个声响的老古板。
她今日的确说得不错,他是无趣至极的人,说出来的话时常不能叫人开心。
所以她才会不告而别,连个“再会”都没有,所以她才不愿将真名告知,就是明摆着告诉他,他们只是萍水相逢,不会有结果。
哪怕她曾经许了什么诱人的承诺,哪怕她同他说那些话,也做不得数,那都是一时兴起的玩笑话。
贺霁忱回忆起曾经种种,想起她说那些话时灵动的目光,那些好听的话依旧会让他不知所措。
可惜。
他当了真,才会落到如今狼狈两难的境地。
为何会来到京城?
不是不知这是长兄的圈套,不是不知长兄视他如眼中钉,知晓这一趟是自投罗网,也能料到此行是九死一生。
贺观应多年来杀他不成,这回就是想让他客死异乡。死在大景,不仅能挑起两国争端,亦能替贺观应除掉他这个心腹大患。
他都知道,亦有解决的法子。可他却偏偏应了,来了。明知对方不怀好意,也心甘情愿地前往。
贺霁忱手边摊放着崭新的诗集册,目光却落在自己的指间,一坐就是一整晚。
二更梆响。
平安填饱肚子,动作利落地给主子收拾好床铺,又抱了床褥子铺到外间的地上,给自己搭窝。
他翻身上房梁,将白日偷偷藏上去的剑拿了下来,扔在被子上,甩掉鞋靴,盘腿坐在地铺上。
到了休憩时间,平安就算有再多的话,也只能憋着。他抱着剑,正苦恼如何在异地他乡熬过这头一个漫漫长夜,原本静下来的屋内忽然传来轻浅的声响。
平安耳朵动了动,见人又从屋里出来,顿时愣了。
他呆呆看着一身雪白寝衣、披散着墨发、明显是已经睡下又起来的人,面色凝重到他近前。
平安一颗心高高悬起,脑海中闪过无数棘手又血腥的画面。他噌地站起来,手按在剑上,目光警惕盯着门板。
警醒了半晌,只见主子只淡然地抚了抚衣裳,慢慢矮身下去,姿态端庄,跪坐在他的被褥上。
平安:?
平安犹疑着,将出鞘的剑按了回去,回到男人对面乖乖坐好。
虽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但还是不吱声的好。
半晌,才见主子朝他伸出手,掌心向上。
是在索要什么东西?
平安兀自领悟了一番,将手里的剑递到对方手中。
“嘭——”
贺霁忱分毫犹豫都没有,反转手心,扔了剑在被子上。
他的手往上抬了抬,微微张开五指,露出已经愈合的伤处。
欲言又止,清冷的眸底写满了纠结与挣扎,似是对接下来的话难以启齿,但因心底十分在意,辗转反侧,终是耐不住折磨,起身来想问个明白。
“我的伤……真的很难看吗?”
作者有话要说:嘴上轻描淡写,实际在意得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