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被总是口出惊人之语的竹沥折腾得不行,姜雪身心俱疲地踏上了前往太后宫里的路。
她脑子里还惦记着贺霁忱的事,目光黯然。
“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她低声道,“如何才能再见。”
竹沥与冬芽紧随在身侧,闻言对视一眼。
都是殿下的心腹,有些事该早些通气,趁着殿下用膳冷静的时候,竹沥三言两语将贺霁忱的身份和与殿下的渊源同冬芽讲了。
此刻冬芽再没了吃醋争宠的心思,嘴巴像是被糊住,黑亮的瞳滴溜溜乱转,耳朵悄悄竖起。
竹沥虽然嘴上时常揭人短,但大多数时候仍是靠谱的。
竹沥斟酌片刻,开口道:“您与他的身份,的确不适合再见。”
“本宫知道。”姜雪心中涌出一丝酸涩,她垂着眸子,轻声道,“背井离乡,他定是举步维艰,本宫不该去给他添麻烦。何况,皇兄还要为本宫赐婚,更不适合在此时同他再有什么……”
最起码不适合在打消皇兄念头前,同贺霁忱有什么瓜葛。
“可是我……想他。”
心腹婢女们皆垂眸敛息,静默不语。
前方便是太后的住处。
竹沥脚步微顿,低声:“殿下,宫中人多眼杂,您……万万要克制好自己的心。”
姜雪没有说话,抬腿跨进了熙宁宫的门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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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过安后,太后赐座。
今日倒是奇了,太后难得看她顺眼几分,仿佛不久前的不欢而散并不存在,太后又端出那副慈祥宽厚的模样,如寻常母亲一样,对自己的女儿关切道:
“哀家这儿得了一些新茶,都是你舅舅从金陵那边带回来的,等会拿回去尝尝。”
太后口中的舅舅并非姜雪的亲舅舅,是太后母家的兄弟。从前为了区分,她管陈太后那边的舅舅叫陈舅舅,而生母先皇后那边的叫裴舅舅。
“谢母后恩赐,劳烦陈大人记挂着本宫,请母后代儿臣问好。”
“陈大人”这一生分的称呼出口,显然是不领情,太后却也不恼,仍笑着道:“他从小便疼你,这回给哀家都是顺带的,你该亲自去看望他才是。”
姜雪诧异地扬眉,心底存了警惕,不动声色,“是,儿臣遵旨。”
她在心底飞快思索。
陈太后的兄长是在她入宫后才在仕途上有所成就。姜雪小时候,陈家舅舅还只是个员外郎,如今已官至工部侍郎。
“漕运的工事完毕,他总算能回来了。离家两载,他很是想念你们这几个孩子。”
姜雪微微颔首,不知怎么,忽然想起皇兄烦恼的水患一事。
母女二人又各怀心思地寒暄了几句,太后的心思终于显出端倪。太后屏退了左右,只留了明琉。二人对视一眼,各自的神色落在姜雪眼中。
无事献殷勤。
今日果真没有什么好事。
早上明琉姑姑来请她时,她便有所预感,自从她同熙宁宫的人撕破脸后,太后无事便不会来找她。
太后是长辈,该是她这个小辈每日定时去请安才对,她不去,那是她的德行有失,太后反而乐得如此,不会屈尊降贵来“请”她。
才回宫那时,差人来寻她去问话,派的是宫里的小太监。而今日来的却是太后的心腹,明琉姑姑。
想来今日太后要问她的话,十分重要,并且不愿将氛围闹僵,她们希望从她这里听到有用的情报。
果然,太后图穷匕见。
“听说,长公主昨日见过贺国质子了?”
姜雪握着茶盅的手骤然收紧,她停顿了片刻,终于抬头,眼尾向下弯着笑,装作不懂:
“贺国的质子?是哪位啊?”
太后知道姜雪是在故意装傻,心里冷嗤道若非是为了静玥,她哪能这么心平气和任由姜雪拿乔。
面上却还得装作和蔼,笑着嗔她,“你才多大,记性便如此不佳了?你昨儿不是才和人家在御花园见过吗?”
只说见过,是太后自认为给长公主留了面子。
若非今日有事要请她帮忙,太后便会直言训斥她昨日有失体统的事,她哪还能好好地坐在这大殿之上。
“昨日啊……”姜雪唇角带着笑,慢慢放下了杯子,声音却冷淡下去,“母后当真是消息灵通。”
“咚”的一声,杯底磕在桌上。
殿内的空气都被抽走几分,这场面犹如一张绷紧的弓,弦就在箭上,蓄势待发。
太后似笑非笑,意有所指:“你昨日的声势那般大,哀家想不知道也难。”
姜雪慢慢敛起笑,冷静地凝视着主位上的妇人。
她能容忍太后针对她,但绝不能容忍太后将主意打到贺霁忱的身上。
太后不会无缘无故问起贺国质子,明明昨日太后还看不起区区一个质子,今日却要忍着不耐与不满,与她装着笑脸,好声好气地谈起贺霁忱。
只有一种可能,那便是为了姜静玥。
好不容易维持的和睦,顷刻间土崩瓦解。
殿内的气氛不知不觉间又变得紧张起来。
“看来母后今日请儿臣喝茶是假,问罪是真。”
“哀家哪敢问长公主的罪,长公主如今风头正盛,连皇帝的话都不放在心上,哀家哪有资格教训长公主。”
姜雪面无表情地起身。
她今日穿了件天青色的宫裙,水般的裙摆在身后漾开,素雅清丽,却难掩婀娜身姿。
随着她起身的动作,头顶流苏发饰轻轻摇晃,妆容极淡的脸上不带半分笑意,那夺人的容貌中显现了同皇帝如出一辙的高傲与骄矜。
“母后不必再兜圈子,有何事请直说。儿臣宫里琐事繁多,无事的话便恕儿臣先告退了。”
“站住!”太后握紧座椅扶手,身子前倾,“你可知你顶撞哀家,朝野内外那些文臣对你有多大的不满吗!”
姜雪蓦地笑了,眼底波光似万千星辉,“自然,都是拜母后所赐。”
太后见她这般沉得住气,一时又拿不准手中的筹码是否能换来她的乖顺。
“哀家现在有办法能平息文人的怒火,只要你乖乖听话。”
终于肯说出真是目的了,若早些开口,何至于浪费她那么多时间。
她倒是不介意自己的名声如何,毕竟自己又不靠旁人的评价活着,而那些人是否看得起她,是否称赞她是位合格的长公主,都不能帮她追回贺霁忱。
于她而言,那些酸腐文人是夸赞还是斥责,都是无所谓的事。太后的提议亦是无所裨益,但她不介意听一听太后的打算,毕竟涉及到了她最在意的人……
姜雪抚了抚衣裙,又坐回去。
“母后有何吩咐。”
太后脸色稍微和缓,看了一眼明琉,对方会意,躬身垂首退了出去。不多时,殿门大敞,被遣散的宫娥太监又回到原位。
“等会只看着听着便是,没哀家的话,你不准插嘴。”
太后摆摆手,候在门口的太监朗声道:“宣——贺国质子觐见。”
姜雪蓦地抬头,不可置信地望向太后。她见到对方又挂上了那虚伪的慈善的笑容,胃里不住作呕。
太后手捻着佛珠,漫不经心地笑了一声,“莫急,这回哀家可不是又要叫你去和亲。”
她知道,她当然知道。皇兄还在,太后绝不敢再那么对她。
可是……
她宁愿太后想让她和亲,也不期盼是那个叫人不安、又不可思议的猜测。
姜雪眼底情绪不明。
“是你妹妹昨日听说宫人们的话,嚷嚷着非要见他那质子一面不可,不肯罢休。什么郎艳独绝,世无其二,哀家却不信这些传言,非要亲自看上一眼此人是否言过其实。”
“哀家的静玥是何等身份,哪里能是谁想见便能见的。”太后眼底的轻蔑一闪而过,很快又挂上一副慈母心肠的模样,“你昨日同他起过争执,哀家也该见一见那质子,也好替你出气不是?”
“姜静玥人呢。”
姜雪心中有一团怒火在烧,说出口的话却冷静至极。
“在后面瞧着,哀家找人看住了,不会让她出来的。”
远远的,隐约有人朝殿门走来。
太后警告地睨了一眼姜雪,“只是哀家要见一见那质子,看一眼便罢,你管住自己的嘴,莫要去皇帝面前提今日之事,更莫要提静玥只言片语。”
“还有,静玥如今看中的驸马仍是陈酒,你莫要起不该有的心思,若你听话,陈太傅那边哀家可去说情。太傅门生众多,他的话,那些文人向来奉为圭臬,至于你,往后便不必再忧心了。”
这算盘打得好生响亮。好一出慈母爱儿的大戏。
她总是被牺牲的那一个。
为了满足姜静玥的心愿与好奇,太后不惜去打破她这么多年的经营,连姜雪被她败坏的名声,她都愿意去弥补修复。
早在当年和亲之事发生时,姜雪便看清了太后的为人,该伤心早伤心过,该失望也早失望透了。这两年来,她以为自己早已坚强无比,无坚不摧。
可此时此刻,当她的心上人被那对母女觊觎,她连一个能倾诉、求助的人都没有,这才察觉出,自己被一腔委屈愤懑胀满了胸膛。
门口传来响动。
那道瘦长的身影愈发的近,被人利用的愤怒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恐慌。
当初与陈酒的婚事被废,她没有一点难过,甚至是毫不在意。可如今她们对贺霁忱的好奇,却令她无比忌惮。
即便知道他不会喜欢上姜静玥那样的女子,可万一姜静玥真的看上了他,太后又会如何做呢?
姜雪不敢想。
他不会喜欢上别人,那他……喜欢自己吗?
脚步声由远及近,同她的心跳一样,一声比一声更清晰。
他的脚步声明明很轻,可每一步又仿佛踩在她的心头,让她的心脏不断下沉,直至堕入一片冰冷的湖水中。
湖面逐渐结冰,将她惶惶不安的心封在里头。
她在极度忐忑与不安中,越过重重光影,抬眸望去。
与之对上视线。
那一刻她无暇顾及,为什么只是一抬头便对上了他的目光。他进这殿中,不是应该和昨日一样,循着礼节,低眉垂首吗,怎么叫她轻而易举地就捕捉了视线呢。
她想对着他笑,却无奈心底里的惧怕、胆怯、委屈、恐慌与又一次意外的相遇而产生的惊喜杂糅在一起——
她再难克制自己的心绪,不自觉地红了眼眶。
少女双瞳上覆着一层湿气,两弯秀眉微微蹙起,面庞柔弱又苍白。她无助地微微颤抖,目光依恋,楚楚可怜。
贺霁忱瞳孔微微收缩。
那一幕深深刻在他的眸中,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握紧了拳。
作者有话要说:快要过年了,过年事忙,这段时间暂时改为隔日更,下章后天除夕更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