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天霁气势骇人,其实脸上并没有什么可怖的神情,看起来还是一派潇洒,只是看在周知非眼中,就全然不一样了。
翁兰这一生,过得美丽而糊涂,唯有一爱一怕。爱是爱赌,怕是怕疼。
她那情夫便是抓住了她这项弱点,以疼戒赌,效果明显。
如果不是怕翁兰在情夫那里被活活打死,周知非也不会把翁兰接到槟城。
翁兰听孟天霁说闻轮到自己了,这才有点活人的气息,直往周知非身后躲。
理智上,周知非知道翁兰受多少苦挨多少打都是咎由自取,但情感上,她还是不能眼睁睁看着翁兰挨打。
“孟先生,我母亲赌博,您不妨报.警,我也希望给她相应的惩罚。”
孟天霁仿佛是很惊讶,桃花眼眼尾挑了起来,有点兴奋的说:“当然,我处理完之后,周小姐想怎么报.警都行。但我醉太平的规矩,不能坏。”
孟天霁站在周知非面前,气势威压可不是在门房中的轻佻随意,虽然看孟天霁的脸,依旧是云淡风轻的架势。
周知非抬头看着孟天霁:“孟先生的规矩,我们不坏。她是我母亲,年纪也比孟先生大上许多,不如我来代她受过,也免孟先生落个欺负长辈的名声。”
孟天霁听了这话哈哈大笑,简直要笑岔气了:“我孟天霁何时在乎过名声!”
李安国越看孟天霁越不对劲儿,他以前对待女人,可以说相当温柔,简直称得上护花使者,虽说赌博确实触动了他的逆鳞,但是李安国从小跟孟天霁一起长大,孟天霁真发生气还是假发火他一眼就知。
孟天霁重惩姚志成,主要是因为姚志成最近对孟天霁多有忤逆,孟天霁借着赌这个由头惩戒他一番。
可孟天霁现在,似乎有点表演型人格上身,誓要把“恶人”做到底了!
周知非听了孟天霁标准的反派发言,心中已经不再存有希望,只希望翁兰断手之后,她报.警,让警.察叔叔教这位狂放的少爷做人。
只是,周知非内心,却又觉得,似乎对这位少爷,警.察叔叔也起不了什么作用,罚款甚至拘留,都不像是他惧怕的。
好一个无法无天。
“周小姐倒是个孝女。”孟天霁这话倒是真心实意,他自幼阅读武侠小说,最敬重是孝子最喜欢的是复仇,大抵是他绝对称不上孝子,十三岁就出去和大他许多的人鬼混,没少挨老爷子的家法,但他主打一个宁死不屈;复仇呢,孟天霁活了二十四年,可谓顺风顺水,玩都玩出了事业,空有一腔复仇热血,却连个仇人都没有。
周知非已经死心,忽听“啪嗒”一声,孟天霁已经把拐杖扔到地上。他动作极快,拉过一把椅子:“周小姐,请。”
周知非看孟天霁竟是没有要追究翁兰的意思了,她内心忐忑地走过去,但表面上波澜不惊。
“坐。”孟天霁又说。
这位置正是赌桌的一侧,刚刚翁兰站的位置,只是翁兰满脑子是骰子,并没有坐下。
周知非坐下,立刻就感觉到如坐针毡是什么滋味。
孟天霁在周知非坐下的一刻转身,走到周知非另一边坐下。他扯了扯领带,干脆把领带扯了下来,伸了下胳膊,随后衬衣最上的扣子也解开了几颗。
周知非看在眼中,觉得孟天霁的行为简直是不堪入目,她侧头,既不愿看赌桌,就只能看地面。
地面上是一把漆黑的手杖。
周知非只坐了一点点椅子,整个人的身体都是紧绷的,但是紧绷得恰到好处,双膝斜放,腰身转向另一侧,微低着头。是个安静娴雅的模样。
不知怎的,孟天霁忽然想到了个词——“逼良为娼”,他自认不是什么好人,但还没那么禽兽。他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干笑了两声后,道:“李安国,过来。”
李安国依言走到赌桌中间,在孟天霁的指示下拿起骰子盅。
“我们赌一把。”孟天霁一条胳膊柱在赌桌上,倾身向前,“你敢不敢?”
周知非对待赌博,是深恶痛绝,她虽然不赞同孟天霁动不动就要给人断手的做法,但是对孟天霁严格的戒赌行为,是相当赞同的。
她没想到孟天霁会和她赌:“您的做法,和我母亲有什么不同?”
“当然不同。”孟天霁舒舒服服地往后一靠,后背靠在椅背上,两条长腿毫不顾忌地往牌桌上一搭,恨不得搬张床来直接躺着。
“他们赌钱,我们——”孟天霁说到这忽然顿住了,笑了一下才说,“我们,就是玩玩嘛。”
轻佻、暴戾、不尊重人,是周知非对孟天霁的负.面印象,现在还要再加上一个词:精神病。
“李安国,开始。”孟天霁话虽是对着李安国说的,看的却是周知非,“周小姐,您先选。”
周知非听着骰子在骰盅里摇晃发出的“哗啦啦”的声音,只觉得想吐。
她闭着眼说:“我不会玩。”
“大小总是会选的,随便选一个就好了,我们只是玩玩,放轻松。”孟天霁的语调堪称温柔。
周知非忍着不适,在心里算了算两个骰子的概率,说:“不公平,小于等于六的五种,大于等于七的六种。”
“周小姐,数学很好么。”
周知非起身:“孟先生,您是玩惯了的,我奉陪不起。能否让我和母亲离开?”
孟天霁不动:“放轻松。两个骰子是姚志成骗你母亲的,我可没想骗你,玩就是玩,骗来骗去的多没意思,李安国,扔一个。”
李安国道了声“是”,果然扔出去一个。只留一个骰子在蛊盅里。
“周小姐是选大,还是选小。”孟天霁抬头,看着周知非,完全是胜券在握的语气。
周知非保持站姿,却没离开,她想了想:“大。”
李国安摇了摇,落到赌桌上,揭开骰盅,正好是三点。再多一点,周知非就赢了。
“周小姐输了,回答我一个问题。”孟天霁笑道。
周知非没说话。
孟天霁笑问:“周小姐今年多大?”
周知非实在是有点气愤,孟天霁的罪名在她这儿都已经罄竹难书,拉着她赌,竟然还是为了问这种放浪轻佻的问题。
周知非教养再好,都忍不住瞪了孟天霁一眼,然后说:“二十四。”
“哎呀,我们同年,我也是本命年,都说本命年难过,我怎么不觉得?本命年还让我遇到了美若天仙的周小姐,这怎么是难过,是好过得不得了啊!我是八月生的,周小姐是比我大还是比我小?”
油嘴滑舌,油腔滑调。周知非在内心评价。她不打算理孟天霁,问:“赌完了,我们能走了吗?”
“李安国,接着来。这回轮到我先选了,我也选大。”孟天霁仍旧是笑。
骰子落到桌上,四个点,孟天霁赢了。
“周小姐叫什么名字?在下姓孟,孟老夫子的孟,名天霁。我出生那天下暴雨,我一出生,雨就停了,天边上还出现了彩虹。我妈就给我起了这名字,他们都说,听着还挺诗情画意。”
尽管所有人都知道醉太平的主人叫孟天霁,孟天霁还是执着地自我介绍一番。
“孟先生,您和我赌就是为了问我这些?那我们不必赌,您想听什么,我告诉您就是了。”周知非静静地说。
周知非知道,她这次来醉太平是被孟天霁“盯”上了,孟天霁盯上了人,他总有办法把这人祖宗八代都查出来。
她之前不理孟天霁,不过是想少惹是非,能退则退。现在看来,退不了,那么直接告诉孟天霁,和被孟天霁查出来,都一样。
“我叫周知非,周到的周,‘觉今是而昨非’的知非。前面说了,二十四岁,在剧团上班,还有要问的吗?”
“周知非,真是好名字,听着就像知识分子。”
“您说错了,我不是知识分子。”
“剧团工作,话剧?那可不是知识分子吗,话剧演员,都清高。”
“昆曲剧团,我是昆曲演员。”
“昆曲演员,怪不得。”孟天霁想像了一下周知非在舞台上穿着戏装,满面油彩的模样,似乎觉得天经地义,她合该是这种装扮的,没人比她更适合。
孟天霁点点头,“这不巧了吗?我今天还开会,市里说是要大力发展传统文化呢。都传统文化了,还不是知识分子?”
周知非没心情和他争辩这个,像孟天霁这种纨绔,学历不一定低,但是文化水平一定不高,也许在他看来,演员已经算是文化人。
周知非:“我都已经说完了,可以走了吗?”
“李安国,把骰盅给周小姐。”孟天霁命令。
李安国照做,周知非不接,问孟天霁:“什么意思?”
“最后一把,你自己摇,可别说我耍赖。”周知非确实怀疑骰子做了手脚,前两局都是孟天霁赢。李安国是孟天霁的人,自然是孟天霁想赢就赢,想输就输。但身在屋檐下,她也只能怀疑,不能挑明。
周知非听到“最后一把”四个字,还是咬牙接了过来,她的手指修长,除了对付盘扣一类需要系的东西,其他的时候,相当兼具观赏性和灵活性。
“你先压。”孟天霁说。
周知非还是压了大。她转了两下骰盅,放到赌桌上。之前两回,周知非虽说是强作镇定,但是确实没有心慌意乱,这回自己摇骰子,心脏却是难得的慌了两下。
骰盅揭开,是一个好像写着讽刺的,一个通红的圆点。
“周小姐,你又输了。”孟天霁笑着说,话中没有得意,只是陈述事实。
周知非站在孟天霁对面,等着孟天霁问话。
谁知孟天霁根本没有看她,他坐直了身体,腿从赌桌上拿下,随后狠狠踹了一脚躺在桌底的姚志成。不知道踹到了什么地方,刚刚手指被打断都没有叫喊的姚志成,闷哼了一声。
“还活着没?”孟天霁问。
“嗯。”姚志成虚弱地答了一声。
“你说,有事求周小姐,是什么事,说吧,看周小姐能不能帮忙。”
姚志成颤抖着抬起胳膊,擦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哑着嗓子说:“也没什么,周小姐和孟老关系好,我想让周小姐帮我在孟老面前说说情。”
“怎么,孟老有你把柄?”
“没有,他不肯见我。”
孟天霁又给了姚志成一脚,这回姚志成没发声。孟天霁说:“出息!不见你就对了,换我我也不见。”
孟天霁抬头,颇为洒脱:“周小姐,您也听到了,您呢,想说这个情就说,不想就当他放屁,白眼狼的东西,活该孟老不见他。”
周知非这才知道这个被打断了手,带翁兰来赌的人是谁,他们应该远远的见过,但周知非不记得他长相了。
周知非想了想:“我下次去孟老家,会帮他带话,但是孟老的脾气,大家都知道,我未必能劝得动他。”
孟天霁点点头,周知非还以为孟天霁还会想别的为难她,没想到孟天霁大手一挥:“你走吧,李安国送周小姐出去。”
李安国闻言领命。周知非略微为孟天霁没有再为难她而惊讶,随后马上拉着翁兰走,翁兰的眼睛还直盯着桌上骰子,周知非心里又是一阵失望。
李安国把周知非和翁兰送到醉太平正门门口,周知非对他道谢请他回吧,李安国想了想还是说:“周小姐,您别生孟哥的气,孟哥他,平时不这样。”
听了这话,周知非反倒笑了:“我不生气。”
她确实不生孟天霁的气,原因只有三个字:不值当。周知非从来不为了不相干的、她无力改变的人或事生气。
纵然这次和孟天霁见面,孟天霁在她这,已经从纨绔、花花公子、二世祖,变成了无赖、流氓、轻佻之徒。但她犯不着为他生气。
孟天霁爱风流,爱发疯,那都是他的事,和她毫无关系。
李安国回到秋水阁,正屋的宋先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了。姚志成坐在地上,医生正在为他裹手指头,叮嘱他伤筋动骨一百天。
孟天霁依旧坐在牌桌边,慵慵懒懒的样子,手在桌上摆弄着周知非摇过的骰子。
“送走了?你和没和她说什么?”孟天霁见李安国回来了,问。
李安国老老实实把他的话说了。
孟天霁听完一笑:“她怎么说?”
“周小姐说‘我不生气’。”李安国回答。
旋转的骰子骤然停下,孟天霁按着骰子说:“‘我不生气’是什么意思?”
李安国心想,我哪知道什么意思,他没答话,而是问:“孟哥,你刚才,是真的要打断翁女士的手?”
孟天霁大为惊讶:“你什么时候见我打过女人?”
“啊?”李安国不解。
孟天霁把骰子随手一扔,站了起来笑嘻嘻地说:“我故意逗她,逗她好玩。”
孟天霁笑起来的时候,两颊竟然有两个不大不小的酒窝。他脸型和轮廓都是偏刚毅一脉,乍看起来有种刀劈斧凿的深邃感,只有这两个酒窝,像是生错了地方的俏皮孩子。
“走,我们去找个葡萄架乘凉,来点冰凉冰凉的葡萄,还要两个美人。”孟天霁带着李安国往出走,说起美人,他脑中出现那一抹天青色的影子。
李安国掀起帘子,孟天霁忽然站住:“给我弄两张周小姐演出的票。昆曲么,我是不懂的,不过有个词叫什么?附庸风雅,我也是可以附庸附庸的嘛。”
李安国问:“现在吗?”
“不然呢?还等你有闲?”孟天霁挑起桃花眼瞪了他一眼。
李国安心里虽然惦记着冰凉的葡萄,但还是立刻放下帘子,转身离开,他是个大块头,可动作迅速无比。
孟天霁眼看着帘子在自己面前落了下,再看看还在包扎的姚志成,只好不情不愿地把手从裤兜里掏出来,自己撩帘子出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孟天霁(想象中):美人,葡萄,扇子,美滋滋。
周知非(不久后):孟天霁,葡萄,扇子,不大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