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知非的公寓在城西,是离开槟城昆剧团那一年租的。打开门,周知非没有让,一直跟咋周知非身后的翁兰轻飘飘地挪了进去。
两室一厅,翁兰脱了鞋,沿着墙边,悄无声息地走进了属于她的那间小小卧室,门也轻悠悠地关上了。
周知非懒得说她。本来她对翁兰还抱着万分之一的希望,想着她也许换一个地方,能做正常人,更何况她人生地不熟的,想赌也找不到门路。
但她高估了翁兰,也低估了人心险恶。
周知非给自己倒了一杯水,轻巧地坐在客厅米色小沙发上,她虽然是在家,但是坐姿也不乱,仍旧是坐一半的沙发,上身直直的,不肯靠向椅背。
她已经决定,就算翁兰活活睡死在家里,她也不会再让翁兰出门了!
周知非自行做了决定后,反倒觉得没什么了,招惹上了孟天霁那个纨绔固然不好,但是他既然是纨绔,想来也是一时新鲜、三分钟热度,对她的兴趣不会持续多久。
如果是平时,她会下厨房做些菜,倒不是为了翁兰,只是她自己喜欢。翁兰平时不声不响的,接翁兰过来,对周知非来说和养条猫没什么区别。当然,前提得是她不去赌。
但今天,她可没这个心情,管翁兰有没有吃午饭。
周知非喝了一口水。在戏校的时候,她曾有一个外号叫“周菩萨”,周知非眉目温柔有书卷气,特别是略低头的模样,很有几分慈悲与威严。后来戏校的老师说不要取这种外号,渐渐地大家才不叫了。
菩萨低眉,金刚怒目。如果有的选,周知非倒是宁愿去怒目的,只是形式环境,让她不得不低眉慈悲。
起身拉了窗帘,她还记得李茹说的戏服钱款的事,取了一件新的鹅黄色的旗袍出来。她的夏日衣柜全是各色旗袍,摆放得整整齐齐,井然有序,样式也多,复古的,新式的,都有。
周知非爱穿旗袍,也爱看男士穿西装,审美可以说相当的古典,但这和她学戏唱戏倒没什么关系,她只是觉得人需要某种束缚感,旗袍和西装,恰恰可以做到。
镜子前,周知非手指落在脖间盘扣上,这双修长动人的手,好像和一切系扣类的东西有前世深仇,她解得暗暗咬牙切齿,也没解开。
翁兰又像猫一样钻出了房间,悄无声息的来到周知非面前。周知非倒是没被吓着,公寓就那么大点,她站在穿衣镜前余光早看到了翁兰。
翁兰安静且温柔,或许还略带了点歉意,她伸出双手,帮周知非把盘扣一颗一颗解开了。
周知非想,真神奇,她竟然能解得行云流水,比裁缝师傅李茹还要快。
翁兰解开之后,没有动,她比周知非矮了点,把头低下,不看人。
周知非也不在意,她换上了鹅黄的旗袍后,翁兰又把手伸了过来,给她系上盘扣。
这件旗袍颇为懂事,只有胸前有几颗扣子要系,翁兰系完之后,又悄无声息地沿着原路返回了她的小房间里,门也轻轻带上了。
邱问心的公寓和周知非在同一个小区,不在一栋楼。两年前他们一起离开槟城昆剧团,也离开了剧团给发的宿舍。邱问心把房子租在了这里,周知非看周围环境还行,也搬了来。
一梯两户,环境清幽,小区内还有人工湖,绿化也好,确实是个不错的地方。周知非走到邱问心的单元,按门铃,按了四五下,没人开,她从钱包中取出取出备用打开了单元门。
坐电梯上楼,到邱问心家门口,她没敲门,直接换了把钥匙开门,“咔嚓”一声,门就开了。
迎面扑到周知非腿上两团黑乎乎的毛球,周知非关上门,轻声道:“玛利亚,娜塔莎,别闹。”
一只长毛黑猫听话的后退,但是来回跳跃,看得出很是兴奋,另一只短毛黑猫虽然离开了周知非的腿,但是一直跟在周知非脚边。
猫们一退,地毯上倒着的空酒瓶就露了出来。是一只透明的白酒瓶,已经空了。
周知非一进公寓就闻到了酒味儿,但是看到脚下的酒瓶,还是微皱了下眉。
她换了拖鞋,弯腰捡起酒瓶,走到沙发处,两只猫一前一后像侍卫似的跟着她。
邱问心的公寓布局和周知非家一模一样,都是进门一个客厅,两边两个卧室。
周知非走到沙发前面,看到米色长沙发上躺着一个的长条人类,着人类就是邱问心了。
邱问心的手垂到沙发边缘,手中拿着一个透明白酒瓶,里面还有半瓶酒。周知非计算了一下邱问心今天喝酒的数量,在打120和叫醒邱问心中犹豫了一瞬。
两只猫似乎也觉得主人喝得满身酒臭,邱问心都死人一样闭眼躺着了,它们也没有上前慰问的意思——也可能是见惯了。
周知非把手中酒瓶扔到沙发旁边的垃圾桶,对两个黑猫说:“去,回你们房间。”
黑猫们都是邱问心养惯的,和周知非也熟,早就通了人性。短毛猫恋恋不舍地舔了舔周知非的脚脖,和长毛猫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它们在邱问心家独占一个小卧室,格局正好对应周知非家翁兰住的卧室。
周知非叫了一声邱问心,邱问心没反应,周知非又喊了一声,还伸手推了邱问心一下。
这下可好,邱问心直接从沙发上滚到地毯上了!
不过这一滚,倒是让邱问心醒了过来。
周知非没惊讶,她坐到长条沙发对面的单人沙发上,也就是只做一半,优雅且气定神闲地等邱问说话。
邱问心的头发遮住了眼睛,他皮肤苍白,是不晒太阳不健康的白,明明也是高挑的身材,可是穿了一身灰色家居服,不显个子,他在地上应激坐起,活脱脱像个流浪汉。
“谁?怎么回事?”邱问心噗通坐起来,迷迷糊糊地说,声音哑得厉害。
周知非俯身看他:“你还认识我吗?”
邱问心看了周知非一会儿,他是一双大眼睛,只是懒得睁开,双眼皮像褶皱一样堆在眼上。随后他左顾右盼:“我猫没事吧?”
“没事,我让它们回房间了。”
“哦。”邱问心发现手中酒瓶,下意识往嘴里灌,“猫没事就行。”
眼看他是又要躺下的架势,周知非一把抢过邱问心手中的白酒瓶,仰头,对着自己嘴就灌了下去。
周知非私下里是个海量,千杯不醉,但是她从不在人前喝酒。她就连灌酒都是斯斯文文的,脖子扬起一个弧度,酒瓶口正对着嘴,只看到白酒瓶里的酒咕咚咕咚地冒泡,竟然没有一滴洒出来。
这画面实在太具有冲击力,生生把邱问心的酒吓醒了,酒疯是再也不敢撒了!
邱问心几乎是在瞬间就上前去抢酒瓶,周知非一侧身,睡了大半天的邱问心扑了个空,摔了个狗啃泥。
再次起来之后,邱问心不抢酒瓶了,老老实实地坐在地毯上,等周知非喝完。
周知非喝到一滴不剩,手一抬,把空瓶子扔到垃圾桶和刚刚那个酒瓶作伴:“现在醒酒了?”
“醒了。”
“可以说话了?”
“可以。”
周知非看邱问心是真醒酒了,也就不再横眉冷目,拿出平时的端庄来:“咱们剧团,是不是没钱了?”
邱问心挠挠头,把额前的碎发瞬到耳后:“你不是要结婚了吗?管这些干嘛?”
“我结不结婚,都不可能不管剧团。你实话说,到底怎么回事?李师傅特意跑剧团一趟,说是找你要钱?”
邱问心叹了口气,拉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你别管。唱好你的戏就行了。”
“邱问心,说实话。”周知非和邱问心一起从槟城昆剧团出走,一起建立了春野昆曲剧团,两年了,她也算对邱问心有些了解,肯定是发生什么事了。
他们都是有点理想主义的,不想一辈子在剧团唱替场——槟城剧团按资排辈,他们这种小辈,根本轮不到上台。
邱问心本是个富家子弟,有理想也有金钱挥霍,但是在拒绝家里的相亲之后,家里断了他的花销,偌大一个剧团立时陷入瘫痪。好在那时候周知非去求了孟老,孟老人好,爱戏,财大气粗,二话没说就给他们的草台班子注资,两年来,春野昆曲剧团的发展倒也喜人。
“孟老出事了,你不知道吧?我猜他不想让你知道,一直没说。”邱问心说,“现在梦江南文化的老板是他的继子,他继子已经三个月没给我们拨款了。”
邱问心直接躺在了地毯上,用手捂住眼睛。他现在,比起春野昆曲剧团的团长,更想做一名酒鬼,无忧无虑,酒中求仙。
孟老,继子,断了的投资,姚志成,醉太平。周知非在心里把这些词连成了串儿,怪不得在醉太平孟天霁会说姚志成是白眼狼,怪不得姚志成会拉翁兰去赌,周知非现在全明白了。
她误打误撞的,路过了豪门养父继子争权的战场,差点成为炮灰。
周知非起身:“我知道了。我会想办法。”
“能有什么办法。”邱问心叹了口气,这三个月,他表面上装没事人,背地里各种办法都想了,拉投资,首先,他不是阿谀奉承趋炎附势的那块料,其次,昆曲,任哪个投资方听了都要摇头,无他,不赚钱耳!
“总会有办法。上个月不是还有人找金玲拍戏吗,我看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只要能赚钱……”
“你不要说了!”邱问心颇为不耐烦地打断。
周知非没有气馁,也没有生气,她也不喜欢拍戏、炒作、走娱乐圈流量的那套风气,不然她也不会和邱问心离开槟城昆剧团。唱功平平能力平平但是拍了几部戏的所谓“戏骨”占着茅坑不拉屎,仗着长辈资历欺压甚至恐吓后辈,她真是受够了!
邱问心一直捂着眼睛躺在地毯上。周知非顿了顿,蹲下,而后干脆跪在了地毯上,她出两只手,揪住邱问心的肩头,手上用力,把邱问心拽了起来。
“邱问心,你看着我。”
周知非的声音贞静有力,似乎带有镇定作用。邱问心那颗麻木、逃避、纷乱的心,也安静了下来。
“振作起来,没有过不去的坎儿,两年前我们不是就过来了吗?这次也一样。你累了,可以,随你休息,剧团的事我扛起来,但是你不能自己作践自己。”
周知非记得邱问心从前是个文艺青年,从不喝酒,他是从两年前当了团长开始,才喝酒的。他们都曾是天真的理想主义者,一直是邱问心扛着这俗世红尘的钱和欲,他累了,那她就顶上。
周知非定定地看着邱问心的眼睛,轻声说:“邱问心,别让我看不起你。”
这话不好听,但周知非必须说,邱问心不止是她的同事,更是她的战友。
周知非缓慢放下邱问心,起身,离开。动作依旧是多少次练过的,退台般的优雅。
邱问心佝偻着身躯,忽然感觉到下午的阳光是那样刺眼,他伸出一只手遮挡阳光,手落到眼睛上,却摸出一片湿润。
玛利亚和娜塔莎两只黑猫听见关门声,又从房间里走了出来,看见主人终于不在睡觉了,二猫撒欢似的跑到邱问心周围。
邱问心终是无声地哭了出来。
李安国正在开车,车是孟天霁的,一辆黑色大奔,有两年了。孟天霁这个人,对自己的打扮是相当的在意,很有点自恋情结,但对于平时的日用品,并不上心。
姚志成坐在副驾驶,两只手白色的纱布裹成了两只猪蹄。孟天霁坐在后面,因为是去看昆曲——高雅艺术,孟天霁没有穿成花孔雀,而是老老实实地穿了件黑色短袖,外配军绿色夹克。
他们是从马场来的,本来孟天霁还在喂他心爱的坐骑“乌云踏雪”,一听说已经快下午一点了,孟天霁把马料往马槽一放,摸着那黑马光滑透亮的鬃毛说:“阿雪啊,我要去看美人儿啰,你嫉不嫉妒啊?”
黑马亲昵地享受孟天霁的顺毛,还往他手上拱拱。
其实时间上满可以再喂一会儿,但是孟天霁爱干净,必定要先沐浴一番换上衣服,这才肯出门。
“孟哥,剧场小,我们要不要先和周小姐打声招呼?”李安国问。
“打什么招呼,我是观众,观众懂不懂,欣赏艺术的!”孟天霁颇为不满。
李安国心想你是欣赏艺术还是欣赏美人我还不知道,但是他也只敢想想,不敢说出来。
到了春野剧场,孟天霁才真正知道李安国说的“小”是什么意思。这地方平时是春野剧团的排练场,偶尔开放,一百个座位都没有,也别提什么雅间雅座了,根本没有。
孟天霁他们来得不算早,剧场内观众稀稀疏疏只有十几个。他们在第三排正中坐下,孟天霁坐中间,李安国和姚志成分坐两侧。
孟天霁看第一排有个穿西装的背影,孤零零地坐着,笑着说:“这年头还有一个人来看戏的?”
“可多了,有些戏迷为了看戏,什么都不要了,古时候不是有个说法,叫‘捧戏子’么!”李安国这话说出来,才觉得多嘴了。孟天霁来这儿的目的可不单纯,“捧戏子”这三个字好说不好听!
孟天霁拿眼睛瞟了李安国一眼。李安国:“我多嘴了。”
孟天霁不理他,也不在乎,只当没听见。他孟天霁做的事,管别人怎么说呢!
后台,周知非已经扮上杜丽娘,一抹粉色戏服,如同含羞待放的牡丹。金玲也扮上了春香,左等右等,都不见男主角张春阳到来。张春阳去年才到剧团,还算新人,是邱问心亲自去戏校谈来的毕业生,一到剧院就挑大梁,邱问心反而做了他的替场。
唱戏的都不喜欢换搭档,周知非也是如此,但她也知道,邱问心当团长这一年来,经常喝酒、昼夜颠倒、疏于练功,且一个剧团,若是要正规发展,行政和演员分离是必然。
他们是为了理想而出来自己成立剧团,但邱问心也为了这个剧团离舞台越来越远。
张春阳打来电话,说是感冒了,实在头晕,在来的路上晕倒,被送去了医院。他声音都发哑,听着怪让人心疼的。周知非让他好好休息。
戏马上就要开场了,男主角柳梦梅却生病了,照例是要替场上的,但是张春阳的替场是邱问心,邱问心今年在剧团的次数,两只手都数得过来。
化妆间的诸位都犯了难,金玲插着腰:“这下好了,《惊梦》成了我们的戏,难道要我们两个惊梦不成?”
所有人都问周知非怎么办,要不要让新来的小徒弟上场,小徒弟十五岁,已学了《惊梦》。
周知非意外的淡定,她穿过纷乱的众人,走出化妆间,她的手上拿着杜丽娘的金面扇,金面扇一挥,面前的门打开。
周知非看到了站在窗前的人,脸上现出了笑意,她对着金色阳光下的邱问心说:“柳梦梅,该上场了。”
戏台上,笙箫合鸣,琴声铮然,大幕拉开,好戏开场。
作者有话要说:邱问心:摆烂了。
周知非:不许摆。
孟天霁:来看我(未来)老婆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