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知非在去孟老家的路上。孟老的别墅在城西郊区山上,出租车开出了城区速度就快了起来,周知非攥紧了手中钱包,让师傅慢点开。
她今天穿的还是一身旗袍,靛蓝色的改良旗袍,袖子到了肘部,旗袍也长到脚面,鞋是黑色高跟鞋。
周知非去见孟老,从来不肯穿得特别青春。孟老年纪大了,说是喜欢年轻人,但周知非总能在孟老的眼神中看到落寞的神色,年轻人的靓丽似乎在提醒着,他已不再年轻。
到了别墅门口,周知非嘱咐司机等她,给了司机补偿费后,她走到门房。
看门老大爷年纪比孟老还大,头发都花白了,他见到周知非眼泪都流了出来:“周小姐,你快进去看看吧,孟老他一个人在里面,谁都不理!”
周知非已经知道孟老被继子造了反,以他的性情,一定会大发脾气,但听老大爷所说还是略有惊讶:“厨娘和管家不在吗?”
厨娘和管家都是从孟老小时候就跟着的,算是孟老在这个世界上的亲人了。
看门老大爷摇头:“赶走了!都赶走了!”
周知非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大爷把大门打开后,周知非赶紧走了进去。
“周小姐,您自己个儿进去吧,要是我跟着进去了,他呀,得把我也撵走喽!”
周知非点点头,走了进去,越走,心里越发紧。
别墅前的喷泉停了,巨大的成年男子雕像孤零零地立在水池上方,水池里的水也干了,怎么看都是一片破败的景象。
到了别墅门口,周知非也没敲门,知道不会有人来给自己开。她一推门,那门也就开了。
鞋架上空空如也,周知非没换鞋,绕过玄关,目之所及,她震惊得想要报.警:别墅好像被土.匪洗劫,瓷器古董都不见了,沙发都盖上了白布,不知道是防灰,还是预备拉走。仅剩的几件家具也东倒西歪。
这是一个巨大的客厅,平时孟老喜欢在这儿开开舞会,他不跳舞,也不游戏娱乐,只是看着年轻人跳,他心情就好。周知非来过几次,但是她也不跳舞,就和孟老说说话,解解闷儿。
周知非找到下脚的地方,穿过家具,走上楼梯。她猜孟老在二楼的书房里。
两年前有一段时间,周知非常上孟老家来,那时候他们刚出来成立春野昆曲剧团,草台班子,没钱,也没人看,最开始靠着邱问心的钱,后来邱问心家里断了他的经济来源,周知非和失业人士一样,有大把的时间。
她走到二楼,走廊里也有杂物堆积,和一楼一样乱。按照记忆走到书房门口,周知非敲了敲门。
不出意外地,没人理她。周知非说:“孟老,我是知非,我来看您了。”
她拧动门把手,好在孟老没上锁,门打开了。
“啪——”一本书迎面飞了过来,周知非连忙侧头去躲,那本书还是擦着周知非的额头飞了出去。
周知非被砸蒙了。
她感到额头火辣辣地疼,一手捂着头,也顾不及理孟老,直接往记忆中镜子的位置走。
镜子前,周知非看到了右边额角红彤彤的,鼓起了一个大包,但是好在没有流血,也没有破相。
周知非放下了心,她对于疼的忍受程度颇高,只是出于演员的自觉,她怕留下疤。
孟老喜欢后辈,出手大方,只有一点不好,就是脾气火爆古怪,遇到同样脾气大的人,和他说不上三句话,准保打起来。
周知非挨了打,没有主动理孟老的意思,她站在镜子前不动。从镜子中,她用余光瞥躺在摇椅上的孟老。
孟老也在看向镜子这边。孟老虽然叫孟老,但是年纪只有四十多岁,他个子矮小,目光矍铄,皮肤白,无须。躺在摇椅上一晃一晃的,倒像童心未泯的大号婴儿,也看不出个子矮了。
良久,孟老发话了:“过来,我看看,砸成什么样了?”
以孟老的性格,这已经是在示弱。周知非见好就收,转身走到孟老摇椅前蹲下,侧低着头,果然把额角的大包露给孟老看。
孟老的手冰凉凉的覆到包上,倒有几分镇痛作用。不过也只有一瞬,孟老收回了手:“活该,谁让你来的?”
“我挨了您的打,您倒说风凉话?”周知非抬头笑着说,语气中倒是有几分撒娇的意思。她和别人说话一向是端庄有礼,但在孟老这儿,她真心把孟老当长辈,语气中也就不自觉地流露出几分晚辈的骄纵。
“哼。我看还是打得少,你问问姚志成他们,我是怎么打他们的!”孟老说完这话,意识到他把那个不肖子说了出来,恨得要咬断舌头,白皙的额头上都现出青筋来。
“你都知道了?”孟老问。
“嗯。”周知非点点头,想到孟老的脾气,连忙补充,“是我问邱问心的,他还不肯说。”
“不肯说就对了,你小孩子家家的,掺和进来搞什么?没必要!”孟老说。
“嗯。我不掺和。”周知非从善如流,非常乖巧。
看到周知非这么听话,孟老也有些心疼了:“去找块冰敷上,我看得心烦。”
周知非记得孟老的书房是有冰箱的,但起身找了一圈,没有找到。她这才发现,孟老所在的这间书房,也是经过一番“洗劫”的,冰箱不见了。孟老喜欢听戏,原本书房还挂了一件杜丽娘的戏服,用防尘玻璃罩着,精致得得很,现在也不见了。
“下楼去,厨房有冰。”孟老指挥。
周知非依言走出书房,心情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据说孟老从前也落魄过,但周知非没见过,从她认识孟老起,孟老就是风风光光、体体面面,走到哪都有一群年轻人跟着。
孟家别墅有个别名叫孟府不夜城,从前总是灯火通亮、笙歌曼舞直到天明,现在入目却只有一片破败。
周知非找到了冰,隔着毛巾敷在额头,回书房时,她捡起了那本砸她的“罪魁祸首”,是一本厚厚的《三国演义》。
“你这旗袍的颜色,倒像我们这个岁数的人穿的!”孟老从周知非出去后,就一直盯着门口,眼巴巴地见周知非回来了,却没好话。
周知非一手敷着额头,一手拿着《三国演义》走到孟老跟前,这回她踢了个凳子过来,坐在孟老边上。
她闲闲地翻书,不大在意地说:“那不是正好,我和您一个年纪,您也不好动手打我了。”
“小崽子,我就打了你这么一下,你要记到什么时候?我是气头上来了,你不知道躲吗!”
“记一辈子。我就不躲。”周知非心想,就您那个速度,我根本躲不开呀。但是她没有抱怨孟老的意思,因此没说。孟老心情不好,她是知道的。
周知非翻开《三国演义》,问,“您看到哪回?”
“看到赵子龙七进七出长坂坡。”孟老见周知非是要给他读书,把眼睛闭上了,闭着眼睛在摇椅上慢慢摇。
“您都看了多少遍了,不能换一个吗?”周知非两年前常往这儿跑的时候,大部分时间都给孟老读书了。孟老喜欢读书,尤爱古典小说、戏曲。
那时候孟老事多,周知非读一页,秘书都要进来好几回,有时候是公事,有时候是私事。现在,连厨娘他们都被撵走了,秘书可想而知,不是和姚志成狼狈为奸,就是被孟老自己赶跑了。
孟老的性情中,很有偏激决绝的一面。
“那就换桃园三结义。”孟老闭着眼睛说。
“得了,桃园三结义我读的次数更多,还是长坂坡吧。”
周知非读了起来,她声音安静,既不过分尖细也不多么粗糙,温柔如水,静水流深。
读到张飞当阳桥上吓退曹操,孟老一拍大腿:“好!”
周知非合上书,不读了,他知道孟老就爱听到这儿。
孟老笑道:“好久都没听你读书了?上次还是两年前吧。你嫌我这地方吵闹,不爱来,我都知道。”
“您别乱说,我什么时候嫌弃您了?”
“你不嫌弃我,你嫌弃我这地方天天开舞会,是不是?”
周知非这两年来得少了,一方面是工作多了起来,另一方面,她确实不喜欢一屋子男男女女的。
“我以后常来,只怕您还嫌我烦呢。”周知非笑道。
孟老睁开眼睛,看了周知非一会儿,目光精明矍铄,在精明这点上,姚志成虽然是他继子,但是和亲子无异。
“别来了,以前我这儿人多,无所谓。现在剩个孤寡老头子,你老往这跑,不好。”
好像有一把大手捏住了周知非的心,她看孟老眼角的皱纹又多了两条,不是老了,而是瘦了。正如孟老所说,他是个孤寡老头子,无儿无女,所以格外爱热闹,爱年轻人,也愿意帮助年轻人。没成想,被姚志成这条毒蛇咬了一口。
周知非没说话,但是她心里暗暗做了决定,孟老若是东山再起了,她大可以不管,可孟老若是真这么一直颓废下去,她是要孝敬孟老的。这话她不会对孟老说,说出来,就变味儿了,像是表忠心似的,周知非不屑。
“没钱了吧?”孟老问。
周知非的心又被刺了一下:“我就是来看看您。”
“去吧,我房间你知道,墙上那副大油画后面,有个保险柜。”孟老说了密码,“记住了吗?去吧,那里有一颗钻石,你取出来。”
周知非本以为孟老要给她东西,但是听说是钻石,她倒不觉得孟老是要给她了——这东西含义不同。
周知非只当是帮孟老一个忙,按照孟老所说,到孟老的卧室,取下那副巨大的,足有大半个人高的,画着杜丽娘倩影的油画,果然看到了一个保险柜。
想来是极为秘密的保险柜,在这家遭受“扫荡”的时候幸存了下来。周知非按了孟老给的密码,打开了柜门,保险柜里面并没有电视剧中常演的金条,这里面只有两样东西。
一个是一颗硕大的、足有半个手掌大小的蓝色钻石;一个是一本红彤彤的小证件。
周知非以为那小证件是钻石的鉴定书之类的,也拿了出来,一看上面字迹,常年在舞台上,已经熟悉各种意外的她,惊得手一抖:那是一本结婚证。
周知非有种意外窥探别人隐私的尴尬,她连忙将结婚证放回保险柜,关上柜门,把油画恢复原样,逃似的离开孟老的卧室。
回到书房,周知非把钻石递给孟老,孟老却不接。
“你拿着吧。我的东西都叫他搜走了,这是我唯一剩下的值钱物件。他不会再给你们钱了,这东西卖了,能值个好价。”
周知非知道这个“他”指的是姚志成,她干涩地说:“我不能要。”
“怎么,看我落魄了,穷了,瞧不起我了?我是谁啊,孟老,我能一直穷下去吗?”
“不是。”周知非摇头,坚定地把钻石放在摇椅旁桌上,“我给您放这儿了,您要是懒得动,我再给您放回保险柜去……”
“拿着!”孟老的脸色相当不妙,白得如同糊白灯笼的纸,声音也是尖刻,“你不拿着,就是瞧不起我!我还能连你们一个小剧团都养不起?!”
周知非知道孟老有生气抽搐的老毛病,怕他气出个好歹来,忙说:“您别气。”
“你拿着,我就不生气。”孟老白着脸说。
周知非不再推辞,再推辞就假了,她和邱问心确实缺钱。
周知非又拿起了蓝色钻石,但是她想,这钻石是孟老最后一点物件,而且钻石的意义也和其他东西不一样,她拿回去,如果不是应急,能不用是绝对不会用的。
孟老见周知非收了,心情好了点:“这就对了嘛,你来看孟老,还给孟老说了一回书,孟老该给你点东西。”
“去吧,和那个小邱好好搞你们剧团,我还等着听戏呢。”孟老这意思是送客了。
“嗯。”周知非答应了,眼前忽然闪现了一双似笑非笑的桃花眼,她想到在醉太平和孟天霁的赌约。
周知非在外表上是柔柔弱弱,但是心中很有一种爽快的豪情,既然赌输了,答应了,她没道理不说。
她是善于察言观色的,见孟老此时脸色不错,心情不差,便笑着说:“要是姚志成来见您,您见不见?”
“我打断他的腿!”孟老咬牙切齿地说,忽然反应过来,“他为难你了?”
周知非想姚志成的腿倒是没断,手断了。她不打算把姚志成逼自己的事说出来,以孟老现在的实力,说出来也是徒惹他生气。周知非说:“没有。”
“那就好。你就当他是个不声不响的屁!离他远远的,别熏到你!”孟老厌恶地说。
“孟老,他没怎么样您吧?”周知非还是问了一直关心的问题,孟老的家中,怎么看都是经历了一场风波。
“关心我啊?”孟老神色缓和了,“我没事,他不敢把我怎么样。那些老东西能听他的?做梦!”
周知非只关心孟老安危,刚进别墅时她几乎以为孟老是颓废不起了,但是和孟老交谈下来,发现孟老生气是生气,但是还存有一丝斗志。周知非略放了心。
周六上午,风和日丽。槟城大学东门,一辆黑色奔驰颇为拉风地停在门口。和奔驰一样拉风的,还有立在奔驰旁的孟天霁。
孟天霁慵懒地靠在车边,他戴着墨镜,穿一件白色背心内衬,一手臂上搭着黑色外套,另一只手插兜,露出薄而结实的肌肉。脖子上还系了一圈黑色颈带,垂在后面。
简直像是男模走错了片场,他该在秀场,而不是学校门口。
不时有路过的女学生驻足看他,孟天霁也颇为自得,如同明星那般和人家打招呼问好,多数女学生都被他的热情吓跑了。
孟天霁失望地叹气:“现在的大学生,这么保守吗?”
李安国坐在车内驾驶位,小声说:“是孟哥太放得开。”
周知非今天穿了一件绿底碎花旗袍,打着遮阳伞。她走到学校东门,便看到了三三两两的人群指着一处。
周知非难得的起了好奇,顺着人群指向看了过去。她首先看到的是一节脚髁。
那人靠车立着,一只腿伸出。黑皮鞋,黑色修身裤,露出一节脚髁来。再往上,是黑色腰带,连银色腰带扣都设计成孔雀开屏图案。上身只穿了件白色背心,可以看到肌肉,线条流畅,薄而结实。
再往上,脖子上竟然系着一根黑色颈带,颈带刚好缠在喉结凸起处,非但一点不中性,反倒更显野性。
视线向上,脸上戴了墨镜,只能看出脸型偏窄,但并不长,脸型和鼻梁好像经过雕刻师的雕刻,脸上的轮廓很有些攻击性。可嘴唇又是薄薄的、圆嘟嘟的,甚至有些可爱。
周知非想,应该是模特或者明星来学校拍摄。她确实觉得这人新潮好看,但是除此之外,也没有更大的兴趣。
她正要穿过人群走进大门,却看到面前的男人摘下墨镜,露出一双风流多情的桃花眼,眼尾上挑,声音清亮也轻浮:“嗨,周小姐,好巧,又见面了。”
作者有话要说:花孔雀·孟天霁:怎么样,帅不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