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仙登时愣住,只觉得一团冰冷而明亮的光芒侵入神魂之中。大月王却趁此机会挣脱了束缚,向着身后的殿宇逃去。
白素贞已飞身台上,扶着许仙,急问道:“汉文,你没事吧?”
许仙眼中闪过无数似曾相识的场景,然而只是一瞬就清醒过来,拍拍白素贞的素手,示意自己没事,就向那庙宇追去。心里还有些莫名其妙,不知道大月王这一招是个什么意思,防备倒是很难防备,但好像也没什么作用。
虽然只走了大月王、许仙、白素贞三个人,广场上却给人一种“陡然空了下来”的错觉,连赵才子都小跑着、怪叫着跟进庙中想要补上几拳,出一口气。
众鬼面面相觑,都有一种感觉,却谁都不敢第一个言说。吴伯终于吼道:“大月王败了。”
这声呼喊陡然打破了压抑与沉默,众鬼脸上则显出了不可思议,想要欢喜又不知该怎么欢喜的奇怪表情,“嗷嗷”的怪吼起来。
吴伯忽然瞧见了人群中脸色苍白的李秀才,眼眸一动,枯老干瘪的身材忽得涨大起来,青面獠牙,目似铜铃,拨开挡在面前的鬼众,上前一把抓住李秀才,提起来道:“老子忍你很久了!”
李秀才颤抖着嘴唇想要辩解什么,吴伯已经提起沙包大的拳头,一拳打在他脸上。打完这一拳,吴伯却先自愣住了,看着自己的拳头,自己有多久没这样揍过人了,太他妈痛快。心中的激动难以抑制,仰天狂啸起来。
众鬼似乎得了提示,也跟着怒吼起来,有的捉住身边的人就骂道:“操你妈的王大能,你敢同我媳妇眉来眼去。”“我还跟你妈眉来眼去呢,生出你个不孝的东西,哎呦,你敢打老子。”
胸中的暴戾之气一起,身形就立刻改变。被压抑了许久的众鬼,开始了他们真正的狂欢,脱去平日温顺的面目,厮打起来。
一开始还只是找自己的仇人打,但你推我搡,同旁边打斗的恶鬼却难免有所摩擦,到后来已是不管不顾,见人就打,上千鬼众就这么打起混架来。
不大的广场上,上千个恶鬼厮打在一起。
苏州西郊的二柳镇,因村前有两株巨柳而得名。小镇里此刻已是万籁俱寂,镇东刘老太爷的庄子里,一个庄丁半夜起夜,走到墙根刚解开裤腰带,忽然听见隐隐约约的怪叫声,不由浑身打了个哆嗦。但他是庄子里有名的傻大胆,倒没有被吓住,反而悄悄走出去,想要多听点好对其他庄丁炫耀炫耀,说不定还能让大花多看自己一眼。
庄子的东边是一大片坟地,他也是知道的,听说夜里到那里面,偶尔能听叫人语声与惨叫声。他向着东边走了走,自然不敢进到坟地里去,只是远远的听着,果然听见吼叫声和怒骂声。仿佛无数只地狱的恶鬼在耳边嘶吼,初时还不觉的,但愈听越觉得有一股寒意自脚底板透上来,恐惧难以抑制,叫一声“妈呀”连滚带爬的爬回庄子里。在被子里哆嗦了半天,忽然想起,自己还没尿呢!忍了又忍,但人有三急,这种事却是忍不得,再出去,却又发现什么声音也没有。月亮已经落了下去,天黑的渗人,他尿了又尿,最后打了个哆嗦,提上裤子跑庄子里去了。
众鬼正打斗着,忽然不知是谁第一个发现,哑着嗓子怪叫一声“大王!”其实是李秀才,但他已经被打的连连他妈都认不出来,搁在鬼堆,吴伯也找不出他来。
所以大家就不知道是谁喊的,只是朝着那庙宇望去,果然见大月王站在庙前,虽然形容略微有些改变,但那身衣服却是做不得假的。众鬼一起呆住,胸中那点暴戾之气迅速的萎靡,合着身子也变作了原本的大小。讪讪的放开手中抓的别人的衣袖或者脖子,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来,似乎想证明他们是在闹着玩。
大月王却高声道:“本王即位以来,所为狂悖,使全城百姓愁苦,不可追悔。自今事有伤害百姓、糜费天下者,悉罢之……”大月王说了许多话,底下的众鬼虽然不一定知道这些话是什么意思,但大概也能理解,大月王说自己以前很不对,在这里向大家道歉,保证以后不对大家这样了。
众鬼都不好意思的很,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倒是李秀才第一个反映过来,回应道:“王上英明,革新旧制。小民感激涕零,不胜欢喜。”他心里也在纳闷,为何大月王变化如此之快。
吴伯忽然抬起头,望向天空,只见几道人影划过。许仙有所察觉,对吴伯微笑了一下。吴伯也点点头,将来的日子大概会好过许多吧!
在深沉的殿堂隐在黑暗里,大月王刚逃进这黑暗,就又被许仙追上,扯住衣袖,大月王惊骇的道:“你竟然不怕照心境?”
许仙奇道:“刚才那光,是什么照心镜?”
大月王却不肯说话了,这书生已经是斗不过了,更别说旁边还有那女子,这次是彻底载了。
赵才子二话不说,上来就踹,被许仙止住,不过总算是踹上了两脚,出了口气。
大月王一怒,猛地看了他一眼。赵才子忽然面色大变,跪在地上痛哭流涕起来,一边哭还一边左右开弓的扇自己耳光,骂道:“我不是人”,这还不过瘾,还要拿头向地上撞,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
大月王心想:“原来我的照心镜并没有失效,那就是这书生,真的是胸怀坦荡,毫无芥蒂。没想到世上竟有这样的人。”
许仙一惊,忙伸手一画将赵才子定住,道:“你对他做了什么?”
大月王淡淡道:“让他反省了反省自己所犯下的罪过而已。”心知不是许仙对手,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
许仙却望向身边的白素贞,不知该拿着家伙怎么办,大月王并非寻常的所谓昏君,从某个方面来说,简直是英明过了头。
白素贞明白许仙的意思,她也不是好杀之人,只是思虑着方才那道光芒,以及赵才子的表现。望向地上的大月王,忽然“咦”了一声,而后似乎明白了什么。提起衣袖露出莲藕般的小臂,素手一下刺进大月王的神魂之中。
许仙一讶,不知白素贞为何如此,却见地上的大月王浑身哆嗦着,一副痛苦的模样。
白素贞忽然微笑道:“找到了。”
再伸出手来,却抓出一片晶片。原本黑暗的厅堂中猛地一亮,这光芒同方才大月王眼中的光芒极为相似,给人一种堂堂正正,照澈一切的错觉。
大月王大喊一声滩在地上,像是泄了气的皮球,瞬间干瘪起来,脸上虽然只是极为细微的变化,但比之方才,顿时少了许多威严与从容。这种变化说起来玄妙,在世上也并非难以见到。去寻一个从县长掉到局长或从局长掉到处长的人,当能在其脸上,看到这种变化。
许仙只看那片晶片,白色的光华已经慢慢敛去,只在晶片上流转不定,这晶片程半透明状,一面光洁如镜,一面却刻着许多符文,依稀在哪里见过。
许仙灵动一闪,道:“这所谓的照心镜,不就是那阴阳鉴上的碎片吗?”也瞬间明白了这照心镜的功用。不同与潘玉脖子上挂的那一块,能够产生逆转性别的幻想。这一块碎片,是能够让人明白自己的罪过,用自己的良心来审判自己。
一看这镜子,脑海中顿时浮现出许多画面,都是自己做的错事。错事谁都难免会有,就算是再善良的人,年幼无知的时候也难免做过许多忤逆父母,残害生灵之类的错事。在这一点上,许仙也是一样,但“照心镜”自然照不出许仙的前世。而今生许仙穿越后的所作所为,基本都是符合他的本心。就算有抄袭诗词这样的罪过,也难以让许仙产生多少罪恶感。
许仙看看身边的赵才子慢慢平静下来,心道:这家伙得干了多少坏事啊!又拿这镜子一照,发出一团白光,赵才子继续“痛不欲生”。大月王幽幽醒转,伸手想要去夺回照心镜,许仙也拿着镜子往他身上一照,大月王也“捶胸顿足,痛不欲生”起来。
白素贞嗔了他一眼,拿过这照心镜,却见上面的光华已经黯淡了起来,想必是有使用次数的限制。
大月王毕竟是修行有成,过了一会儿就平静下来。许仙问道:“你跟东岳大帝是什么关系?为什么有这阴阳宝鉴的碎片。”这阴阳鉴本该在东岳大帝手中,不知为什么碎成了这么多块。
大月王想了一想,叹了口气,才叙说起来。原来他本是东岳泰山府供职的阴司小吏。后来东岳大帝在泰山上空与另一人争斗,那人出手将阴阳宝鉴击碎,宝鉴的碎片四射八方,他就得了一块。
没过多久,佛门入主阴司,东岳大帝不知所踪,就再也没人去找这些个碎片。他就隐下了这碎片,继续在佛门治下的阴司供职,这片晶片能看破他人的罪孽,就取名为照心镜。
但照心镜最可怕之处在于总能照到使用者自己的罪孽,所以大月王将它放在他的心里,就照不到他自己的内心。但他后来越发看不得周围人的作为,而且觉得佛门根本不懂得怎么治理阴司,远远不及东岳大帝统治的时候。
就干脆辞去了官职,来这苏州西郊的鬼市作了大月王,想要效仿泰山府的经验,建立一个自己觉得优秀的阴司。但这片碎片含在神魂之中,对他的影响愈发的深重,后来发展到忍受不了别人的纤毫之过,才滥施酷刑,导致如今的后果。
大月王起身拱手道:“多谢二位相助,才没有让我沉迷下去。想起帝君曾说过,严明律法乃是为了使得黎民安乐,非是为了律法而律法,我修行不足,执迷渐深,真是悔不当初。”
许仙若有所思的点点头道:“你既然已经明白,就该好好的使用这块镜子才是。”就要将镜子交还给他。
大月王却后退几步,脸上带着惧色,道:“能使用此物的非得不怕此物才行,我却是当不起的。阁下之坦荡,平生所未见。也当作救我的谢礼,就送给阁下了。”
许仙也就坦然收下,只是心中好奇,不知将这片同玉儿那片,凑在一起,会有什么结果呢?来日再见了玉儿,定要试一试。
临行时,许仙又问大月王道:“你知道同东岳大帝争斗的那人是什么人?”
然而大月王在东岳时却只是底层小吏,对这些上仙的争斗不甚了了,只说见那人同许仙一样,驾驭着金色的火焰。
飞在高空之中,许仙皱眉思索着“金色的火焰?那岂不是太阳真火,不知是何方高人,竟然能同东岳大帝分个高低。能与天仙为敌的只有天仙,若是让这人看出了自己的前身,寻上门来,那可是比三茅真君还要可怕的多的敌人。”
白素贞却道:“汉文不用忧心,那一战我也曾听说过,该是那东华帝君,他也早已入了轮回,如今就是上八洞的神仙之一,名为吕洞宾。”
许仙一愣想起那开自己玩笑的乞丐,可不就是吕洞宾吗?吕洞宾虽然是上八洞的神仙,但也没有达到天仙业位,想必他也没有接受来自东王公的记忆,而只是了解这段恩怨,才来同自己耍乐。
毕竟如果可以选择的话,任何修道者都不会选择用这种方式来提高自己的修为。在修行的道路上,最可怕的还不是天劫,而是失去自我。“我”修成了天仙,如果把这个“我”字,换成别的什么东西,修成天仙又有什么意义呢?
从这个角度来看,彼此到真有许多相通之处。汉钟离赠给他那一场黄粱美梦,可不就是像穿越一样吗?而自己这一场穿越,又是在谁的梦里呢?
东方的天空,还是一片黑暗,看不到半点光明。但许仙能够感到,太阳之力的喷薄,随时准备拿出金光铸就的戈矛刺破这黑暗。而一明一暗之间,就名为光阴。那光阴的尽头,诸神的交战,所为,又是哪般呢?
“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这是所有梦者,都必然会有的迷茫吧!许仙也是一样,不过当他望望身边的她,她亦回他一个微笑的时候。心中想道:如果这是个梦的话,那就永远不要醒吧!
不过手中赵才子的大呼小叫,真是煞风景的很。这小子的神经是屎做的吗?
到达赵府上空,最后嘱咐一遍,不要将今晚的事说出去。赵才子自然是拍着胸脯保证,道:“哥哥一句话,小弟赴汤蹈火,只是可否多带小弟这么飞飞,小弟一定……”许仙懒得听他聒噪,甩手将他投回躯体之中,同白素贞回窍去了。
赵府中人,急作一团,许仙说要救赵才子,却进一间房中就不再出来,想要进去问一问,却都被小青凶巴巴的赶出来。张德安远远望着,心中冷笑不已。
赵全名站在台阶下,对小青拱手道:“这位姑娘,在下只求进去见一眼许大夫,同他说上几句话。”旁边的刘管事也是帮腔道:“是啊是啊!无论如何总给个话啊!”许仙可没跟他们说,自己是去找赵才子的魂魄去了。
小青恰着腰站在台阶上,道:“他说能救,就一定能救。你们好好等着就是了,再一遍遍的过来聒噪,活人也死了。”小青一开始还好言相劝,被烦了几次,就没这么好脾气了。
赵全名脸色一变,却不说话。刘管事是个武人,却耐不住性子,怒道:“我敬你是许大夫的丫鬟,才对你礼敬三分,你怎敢如此放肆。”他的名号在江湖上也是响当当的,在赵府中更是谁人不敬。漕帮两位帮主对他也是客客气气的,如今被一个小小的婢女如此无礼对待,再加上对赵才子的担忧。
不禁心头火起,接着道:“若非看你是个女子。”说着话,左手忽的一长,在门廊下的红漆立柱上留下一个深深的手印。打算以此立威,慑住小青,再进去问问许大夫是个什么打算。
小青登时怒了,道:“你说谁是丫鬟。”见他竟敢在自己面前耍这把戏,提起碧色长裙一脚踏在立柱上。
刘管事还没反应过来,就觉得一样巨物带着猛烈的风声自耳边飞过。那跟被他立威用的红漆立柱,被小青一脚踢飞,断做两截,轰鸣着撞在数丈外的石墙上,嵌在里面。
一滴冷汗自刘管事的额头滑下,当哗啦啦的泥瓦落在头上,才连忙躲开,却已是灰头土脸,满身狼狈。
小青早已退后两步,避开尘土,拍拍手道:“别再来啦!再来一脚踢死你啊!”说罢就轻轻松松的走回屋里,关上了房门。屋内传来小青的嘟囔声“柱子还挺硬实。”
那带着吴语侬音的威胁,更像是少女所开的玩笑,在平日只能引起会心的微笑。但赵全名和刘管事对视一眼,都觉得心中一阵恶寒,许仙身边跟的都是什么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