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也没……什么。”
她仿佛变成一粒尘埃,散落在空气中。
——被拒绝了。
“不过嘛,那是因为学校里没有他喜欢的女孩子,你们俩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那感情自然是不一样。”
陈落呆住,眸光猛地亮了。
绝望的深渊中,开出了一朵小小的花。
什,什么意思?
“你喜欢小忻,这是好事,阿姨也高兴。阿姨找个机会跟小忻透露一下,也省得你面皮薄不好意思直接跟他讲,好不好?”
“……这……”
她完全没想到。
“还是你自己去跟我儿子说?也是,阿姨老了,不懂你们年轻人的想法。”慕阿姨精致的指尖轻轻敲打着面前的白瓷盘。
手指上有枚血一般红的宝石,漂亮得惊心动魄。
黄阿姨暧昧地笑:“哟,看来未来婆婆是同意了呢~~~”
刘叔叔说:“我就说嘛,两小无猜,蛮好,咱们就等着吃喜糖咧!”
慕阿姨附耳低声:“落落你知道小忻这孩子,有主意,性子也怪。我这当妈的其实也弄不清他的想法,但你俩知根知底,总比外人强。我找个机会探探他的口风,推一把,你看怎么样?”
陈落的心跳到喉咙口。
那么会说话的她,那么会讨长辈喜欢的比蜜甜的小嘴,此刻,完全哑火了。
慕阿姨,是真的支持她?
倒是爸爸在旁边笑着拍她:
“香雪啊,年轻人的事,就让他们自己去解决吧。”
慕阿姨名唤慕香雪,多美的名字,就像一幅画。
她抬起凤眼,瞧着爸爸意味深长地笑:
“老陈啊,以后咱们说不定就更亲啦。”
陈落记得慕阿姨当时的笑容,记得很清楚,就像是一道高考数学大题,很难解。
鬼使神差地,她点了点头,声音好像蚊子叫:“那……谢谢慕阿姨。”
“好,等我消息哦,你放心,你是好孩子,阿姨一定会帮你争取的。”
从那之后,她再也没见过慕阿姨。
从那之后,她也没得到一个字的回应。
没有回应还不够明确吗?
难道还要人家直接说:“我儿子看不上你”?
入学后,到处都在传他和新闻系系主任女儿冯蔓谈恋爱的消息,那么漂亮、优秀的女孩,她连脚指头都够不着。
***
——律师,神圣之门,又是地狱之门
但你视一切险阻诱惑为无物。
***
晚十点,“星则”律师事务所。
会客室主色调为静谧深蓝,灯光淡淡月白,仿佛乌云散开露出皎洁月光。
跟其他律所深沉或者豪华的风格不大一样,这里让人觉得舒服得可以直接睡着,做个云上的美梦。
男子着白衬衫,低头翻看对面中年男人递过来的资料。
即使已深夜,他表情依旧没有丝毫疲倦,眉目间如同写意山水,嘴角静谧如莲,正是许忻。
中年男人身形短粗微发福,从兜里掏出包精美的香烟,手指上汗毛浓密,像只精力旺盛的兽:
“看累了吧,来一根?”
许忻有礼地摆了摆手:“不抽烟,谢了。”
“哦……听说许大律师跟其他律师都不一样,不抽烟不喝酒,不去请客吃饭,原来是真的。之前约您去我的私人秘密会所一边品拉菲一边谈事,不比在这里舒服?我那儿环境清雅,侍应生都是个顶个的长腿纤腰大美人……”
“刘先生,我只在自己所接待客户。”
男人右边脸上有颗大黑痣滑动,衬托得笑容有点复杂,“——不喜欢美人?”
许忻不答。
刘先生盯了他半晌,终于也自觉没趣:“当我没说。之前我都不信现在还有这样的律师,不去拉关系,怎么办案呢?不过看到您,我就知道您是有素质,有文化的,不像XXX,XX那些讼棍都靠些歪门邪道……”
“每个律师有自己的风格和特色,抽烟喝酒也不意味歪门邪道。”漆黑如墨的眸子自浓密睫毛下冷然一抬,正色道,“另外,请您在我这里不要诋毁同行。”
“是是是,哎,多嘴了,那个许律师您看我这个案子到底能不能办啊?”
“刘先生,您对方当事人的代理是远大所,是吗?”
“对,我呢本来也可以找其他的大所,但是久闻您的大名,您连续三年都是市十佳律师,还上过那个什么老外评的榜。我个人也很欣赏您,上次有个类似的案子,您帮当事人保住了差不多半个亿,所以……”
“但我曾从远大离职,根据《律师行为规则》,三年内不能接对方当事人委托远大所的案子,否则对你们对方当事人不利。”
“这个……我也听说过,但您当时好像跟远大也没有正式签订合同吧?如果是委托费的问题,那好说,我嘛,不差钱……”
“即使没有签订合同,也不符合规则。”话语坚决。
“还差多久?”刘先生不甘心。
“差两个月。我帮您介绍其他律师吧。”
一直客气的刘先生的脸突然涨红了。
他霍然站起来,鼻息浓重,粗壮的双手在桌上重重拍下:“姓许的,你特么别给脸不要脸!明明又不是什么大所,劳资开了半小时车才来,还拽得二五八万的,这不肯那不行,你是不是不行啊?小心老子找律协去投诉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许忻助理黄烨听着不对,猛地推开门探进一个毛茸茸的头:“先生,麻烦您注意形象。”
许忻摆了摆手,面色如常。
黄烨只能把门带上了。
流下一滴汗…什么叫“你是不是不行”…有钱人都这么直接吗?
“投诉是您的权利,但接案与否,却是本人的权利。另外,刘先生,您可能坐拥巨大财富,但律师跟您只是合作关系,并非佣人,请您摆正姿态。”
“你牛逼啊你————”刘先生颊边那颗大黑痣不住抽动。粗壮手臂上肌肉跳动,用尽全力去拽许忻的胳膊。
拽不动半分。
他再使力,依旧无果。
这个清俊耀眼不输任何明星的男子,看似淡漠宁静,玉树临风,却令自认为身体健壮的他螳臂当车,摇撼不动。
许忻伸出另一只手臂,轻若无物地将刘先生的胳膊卸下:
“刘先生,撂狠话可以,但也要有自知之明才好。”
***
许忻疲惫地坐上车,松了松领带。
最近特别的热,晚十一点都还没有一丝风。
他不喜欢开车,寻常的日子,他更喜欢慢慢走到地铁站,感受四季的变幻。
春天的一丝含苞待放的水汽,夏夜的青草味儿,夏入秋的时候他能敏锐地捕捉到风里的一丝凉,好像大段咏叹调里的空白。
微信突然响了,是导师朱教授跟他探讨最近的一场国际会议发言稿。
导师理论和实践经验都很丰富广博,在国内是绝对的王者。但文字表达能力稍微欠缺,所以每次的发言稿都要他润色一遍,导师才放心。
导师经常说,许忻啊,你的文字底蕴了得,不知道还以为你是中文系的高材生呢!
许忻不发一语。
也许,是因为他少年时代被迫看过很多小说,世界名著,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
……不知道什么鬼东西。
“啊对了。”导师发了语音过来,那一口江南口音抑扬顿挫极有特色,“你还记得那天本科答辩的时候,那个叫陈落的女学生不啦?就是那个写了什么狗屁不通小说的……”
导师在私下里,说话很随意。
“记得。”
“当时我就觉得这个名字挺熟的嘛,后来我又想起来,一查,她当年高考可是那一届第一名,完全看不出来,你看看她那论文,写得狗……”
导师可能觉得不能再说别人狗屁不通了,换了个词语:“写得一般。”
“当时成绩那么好,怎么混成这样了?许忻你说,现在的小姑娘都不好好学习,一天到晚是不是只想着谈恋爱?”
……
那个女孩儿。
每到盛夏就穿着短裤背心在外面野,晒得手臂和小腿金黄,像阳光轻抚过麦田。
十三岁时,当他从C城搬到小城平雁的时候,母亲埋怨:“这种小地方,连个大商场也没有,学校的教学质量也不知道怎么样!”父亲在政府部门里,原本大好的前程,却牵连了上级的一桩事——调任升了半级,却是明升实贬。
为尽量低调,商量先住在母亲调往的单位大院——平雁自来水公司。家属楼有年头了,跟他们在C市的电梯房不能比。
父亲叹口气:“这也由不得咱们,平雁也不错,山清水秀,离海边也不远,阿忻不是喜欢海吗?”
母亲冷冷地不说话,对着镜子整理自己的鬓角。
母亲是美的,从小他就被周围的小朋友羡慕,许忻的妈妈是同学中最漂亮的妈妈,裙子总是最时髦的,就好像电视里的女演员。
也因为这份炫目的美,父亲这辈子心甘情愿为她付出。母亲几乎不做饭洗碗,指甲总是修成美丽的贝壳形状,加上修长的手指,就像一件艺术品。
为此,爸爸给她买过很多的戒指,翡翠的,白金的,还有钻石。
每买一次,母亲就对父亲格外亲热。
他能听见墙壁那头,母亲的喘息,像在唱歌。
可牵着她的手,他总被那指甲的边缘刺着,戒指硌着,手心微微的疼。
但母亲却是很有人缘的,她说话亲和,长相又美,小朋友特别喜欢她。她天生懂得迎来送往,虽然心里不满意,但初来时的礼数一点也不少。
第一次带着他在大院里转了一圈,给每个孩子都送了进口巧克力。他从所有人的眼神里都能看出,妈妈收服了每个人的人心,她早已习惯自己这样的魅力。
陈落爸爸陈樵生向她介绍自己的时候,她就坐在高高的篮球架上,光着脚,一头自来卷毛茸茸的。
双眼黑白分明,注视着他。
他敏锐地意识到妈妈微微皱起了眉头,却转瞬即逝,笑着夸赞:“陈工,你家姑娘长得可真好看呀!”
她狼狈地从篮球架上滑下来,找自己的小人字拖,却有一只怎么都找不到。
五年前,听说陈落考上C大法学院的时候,他满怀老人家似的欣慰。
对,是欣慰。
毕竟他给她写了那么多暑假作业,讲了那么多道数学题。
陈落这家伙其实挺聪明的,点子多,脑子转得快。
大院里的孩子王,什么UFO,深海水怪,她在花坛里新发现了一种书上都没记载过的昆虫要去申请吉尼斯世界纪录——其实就是一只普通的毛虫,其他孩子都信以为真,听得口水直流都忘了擦。
他想翻白眼,吉尼斯世界纪录也不是这么用的好吗?
她爸爸是个勤勤恳恳的好人,技术过硬,但性格太板正,不讨领导喜欢,一直在科级不动弹。
但在公司里人际关系很好,也是他母亲名义上的上级,所以母亲并不阻碍,甚至还鼓励他们来往。
她妈妈周琴娇小亲切温柔,家里家外一把抓,陈工不会做饭,她上班有点儿远,每天晚上把第二天父女俩的中饭都煮好,香气飘得孩子们都馋得肚子咕咕叫。
有时候父母有事,到了饭点,陈工就叫他去家里吃饭。
一开始他还拒绝,后来也就去了——他口味是有点刁,但她母亲的手艺的确不错。
怎么这个陈落就完全没捡到一点儿踏实勤勉?
连暑假作业也懒得写,丢给他,自己笑嘻嘻地躺在沙发上看第五遍《还珠格格》,浓卷黑发散了半张沙发,大脚趾还一翘一翘的,坐没坐相。
最诡异的是,他竟然还答应帮她写了。
难道她觉得自己是那吵死人的小燕子?
那得什么脑残才会是那个皇帝的五儿子?
但,即使如此,当他跟着父母坐上了墨绿色的丰田车,后面的卡车拉了满满当当的行李,蹒跚着一步一步离开了自来水公司大院斑驳老朽的围墙,他突然觉出几分西风凋碧树的惆怅。
最生气的是,他在陈落家门口等了半天,都没等到她出来。
其实也没别的,他只是想跟她说一句——你可长点儿心吧!
得知她考上的时候,他还在西班牙交换半年。犹豫再三还是没给她发消息,反正总是要见面的。
心里揣了个小兔子似的期待。
这个小鬼头…变成什么样了。
回国时新生军训已经结束,风里飘动秋天的浓酽味道,他在法学院楼门口熙熙攘攘的新生里一眼就看到了她。
她高了,也瘦了,不知怎么,他觉得她好像变了一个人。
他远远的叫了她一声,她没有听见,混在一群学生里进了教学楼,好像被一张大嘴吞没了。他给她的-Q-Q发消息,她始终没有回。
那时候导师非常看重他,许多师兄师姐都有想法,他必须靠自己的实力说话。
期中,他与母亲通电话的时候,问能否找陈叔叔要到陈落的手机号,母亲答应下来,却始终没有消息。
很快,父亲打了个电话告诉他,他们正在办离婚。
母亲很急,因为她要再婚了。
他有些意外,但也并不那么意外。
只是,好像对所有事情都不那么有兴趣。
他没有再尝试联系陈落。
同门的冯蔓经常去找他,冯蔓父亲是本校新闻系主任,她跨专业考到朱教授门下,算是相当有实力的一个女生。
很快,风言风语说新闻系主任的千金看上了他,两个人准备硕士毕业就订婚云云。
他心情很疲倦,觉得并没有什么好解释的,他并不是刻意去解释什么的人。
况且冯蔓也没有直接跟他说些什么,只是有意无意地,他尽量远离了她。
元旦后,法学院新生的辩论赛上,他作为师兄前来观战,冯蔓不知何时坐在了他旁边。
他皱起眉看了她一眼,冯蔓巧笑倩兮,举起手上的单反:“我是来拍照的,要发新闻到学校公号。”
那一场原本陈落表现得非常出色,全场最佳。
他静静地看着她。
那个满嘴跑火车的小女孩,披着一头自来卷笑嘻嘻地转着大眼睛的小鬼,她剪了齐耳短发,白衬衫黑西装外套并没有显得像个房产中介,而是散发出一种青涩的干练。
她不再是个小鬼头了,她是个大女孩,动人的,能够吸引人的目光,作为一名男性,他能感觉到周遭男性盯着她容颜的眼神。
那种眼神让他脊背紧绷,喉间有些不大舒服。
她的眼神,却又似乎沉着一种难以探究的忧伤。
她也许也经历了什么,但因为他自己尚且无法完全面对自己的心绪,也没有能够多想。
但他可以肯定,她确实选对了专业,那个任性妄为的小女孩竟然有着严密的逻辑思维和执着探究的眼神。
是他小看了她。
加油啊,陈落。
你会成为一个出色的法律人的。
我相信。
最精彩的是双方控辩的环节,二年级的风云人物,任志飞咄咄逼人,丢给她一个刁钻问题。
她并不怯场,霍然站起了身,双眼光芒盛放,足以吸引所有人的视线。
包括他。
但是就在这一刻——
冯蔓飞快地说:“许忻,我头晕。”
话音未落,冯蔓的头就搁在了他的肩膀上。
她的呼吸有点急促,脸色也开始苍白,他皱起眉头,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但冯蔓的症状像低血糖,拖太久不妥当,到底不能看着不管,只能站起身,将冯蔓扶出阶梯教室。
他没听见陈落说出一个字,他甚至没来得及跟她对视一眼,因为冯蔓的长发完全彻底地,挡住了他的视线。
作者有话要说:普通人:“写得狗屁不通!”
社牛:“写的一般。”
许忻:“导师,请不要这样说我女朋友。”
朱教授:“???”
PS:引用诗句摘自胡乔木先生《律师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