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醉仙饭庄”,慕香雪主动提出问一问许忻的时候,他是反对的。
感情的事该自然而然,就像他跟小琴,问来的,没意思。
其实,不论许忻是否喜欢落落都没有关系,虽然那个少年很好。
他坚信,总有人会将他的女儿捧在掌心。
她是珍宝。
眼看着落落的眼神一点点地暗淡下去,开学了。
他没有告诉落落,她大一那年的国庆节,小琴还没出事的时候,他曾给慕香雪打过电话。
“老陈,有事吗?”
慕香雪调离后,对旧同事就冷淡了下来,跟以前逢年过节礼物齐备的热情细致判若两人。
“好久没联系了。”他略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寒暄。
“最近忙,要搬家了。”
不是才搬没多久吗?他没问出口。觉察慕香雪那层薄如纸的敷衍,一向不强势好说话的他差点挂断电话。
一咬牙,逼自己开口:“香雪,后来小忻是怎么答复的?”
慕香雪似乎这才想起来,发出一阵银铃般,有点做作的笑声:“老陈啊,原来你今天打电话来,是为了问这件事。”
“总不能一直耽误我家落落的时间。”
反正已经开口,他便不掩饰了。
“哦,也是。但那是你家落落自己要喜欢我儿子的,怎么被你说的好像是我们的错一样,这不太好吧?”
慕香雪含笑加重了“自己要”几个字。
陈樵生手指捏紧,下意识狠狠皱眉:
“香雪,孩子年纪虽小,却是一片真心真意,如果你家孩子没这个心,直说便是。”
慕香雪的声音忽转冷硬:“我同小忻说过,他已经有女朋友了,很优秀,跟他般配。”
“他有女朋友了?”
陈樵生有点惊讶,却也不意外。
肯定是不成,才会这么久都没有消息。
“我家小忻很忙,在学校里也很受重视。前途一片大好,我希望落落不要像小时候一样总是打扰他。”
“你什么意思?”
“我儿子都已经帮你女儿辅导那么久,现在她考上名牌大学了,以后有的是好的男孩子可以挑,何必缠着我儿子不放呢?”
——那些长刺的话,幸好孩子没有听到。
不然不知该有多难过。
陈樵生暗自叹了口气。
知女莫若父,这几年落落再也没有提起许忻,她沉稳了,成熟了。
但是她的眼里,也再也没有了那道光。
这样其实,令当父亲的更心疼。
哎,前世造孽啊。
“落落,爸爸知道你这几年跟许家小忻都没有联系,因为你妈妈的事你心里过不去,但爸爸觉得这没必要——”
“爸,你说什么呢,我不是因为什么事跟许忻不联系的,只是大家已经有不同的生活了,他读博士,当律师,我开店,写小说,大家都有光明的未来嘛!”她轻轻松松地摊摊手,敛去眼中一抹微妙的波光。
“如果你还像以前那样喜欢他——”
陈樵生欲言又止。
却被女儿硬生生打断:“爸,我早不喜欢他了,你女儿我像是一棵树上吊死的人吗?好了,不说这个了,你赶紧好好休息,明天我去看看咱们的房子。”
***
所谓“咱们的房子”,其实还是一片黑魆魆的荒地。
零散几栋修建到一半的高楼,在风吹雨打下,仿佛几只丑陋的巨型怪物,头顶上还伸出漆黑发锈的钢筋。
3年前,这里还是一片欣欣向荣的工地,到处挂着火热横幅,售楼部金碧辉煌,人来人往。
爸爸听了好些朋友的劝说,带着她来到这里。
那时候爸爸还不需要坐轮椅,拄着拐杖支撑着勉强行走,他抬头看着那些大型机械,拍拍自己的肩膀,眼里亮闪闪地:
“落落,你大学毕业的时候这里就修好了,你喜欢晒太阳,爸爸特意给你选了高层,以后前面就是个公园,你坐在阳台上就能看到蓝蓝的天空和漂亮的风景了!”
陈落苦笑道:“爸,我毕业又不一定回凉城来。”
“那没关系,反正这房子是我女儿的,谁也带不走!”
“爸,我以后可以自己挣钱买房子的。”
爸爸摇摇头:“就算留在C城工作,有一套房子也是你的底气,以后你谈恋爱结婚,就可以找你自己喜欢的人,爸爸也没多少给你,这是爸爸的一片心意。”
言犹在耳,但这工地在一年后却突然停工了。说是开发商资金链断裂。
打开微信,置顶的那个“阳光家园5群”已经很久没有人说话,一开始,所有人都愤怒之极,但最后还是只能陷入无止无尽的等待。
房价并不便宜,是凉城有史以来最贵的楼盘了。
爸爸交了全款,他不想让自己有任何压力。
虽然她也没想到,爸爸还存了这么多钱。
这笔父女俩最大的积蓄,也就这样泡了汤。
过了这么久,她还是只能看着这一片不毛之地,闭上眼,想象坐在阳台上沐浴暖洋洋夕阳的场景。
***
从这笔钱打了水漂的那天开始,她就挖空心思想着各种赚钱的法子,爸爸内退后的退休金并不高,不能坐吃山空。
当同学们在课堂上专心聆听教授们旁征博引的时候,她手速飞快,在各种兼职群里积极冒泡。
什么发型模特、礼仪小姐、发传单的、刷单的,去奶茶店打工站柜台,背配方快头秃了,一开始总搞错,被顾客投诉。
店长劈头盖脸一顿骂,骂她弱智,骂她是猪,她这辈子都没这么没脸过。
她做过网红助理,拍摄时在一边接住她丢过来的一件件厚重的冬天大衣,差点没给她压趴下。
还得兼职在旁边打光,买奶茶,给网红补妆,记好网红的各种口味,给她按摩,肩膀,脚底,任劳任怨。
因为那是自己能接到的来钱最快的兼职。
但网红最后还是把她炒掉了。
有个局缺人,网红非要叫她一起,说去就给当天两倍报酬,为了钱,她去了。
网红给她化了个网红妆,她觉得不好看,但也没说什么。
网红倒不高兴,皱着眉头打量了她半天,又照了照自己,喃喃道:“这个妆还挺适合你的”。
最后决定给她换了个口红颜色,涂得很重,感觉很像吃了小孩。
有个肥头大耳的男人直接摸她大腿,为了钱,她强忍着,可还是不小心手滑,把一杯水泼在了男人的胸口。
网红当即破口大骂:
“你这女表子踏马有病啊?大哥摸你是看得起你,你以为你是镶钻的?滚!”
早知道要被炒,应该直接泼头顶的,她寻思。
她曾经的梦想,那些想要做大律师主持正义的决心,都在一天天计算存款之中消失殆尽。
可能,也不能怪客观条件,其实,在看见许忻跟新闻系主任女儿依偎的那一刻起,她就放弃了她的梦想。
就算她恋爱脑,没出息吧,她认了。
后来,有几本书小红了一下,她终于存到了一点钱。
她想开个店,就不需要那么辛苦打零工了,不然都没法顺利毕业。
一位曾经的邻居姐姐在C城师范大学当老师,一直跟她有联系。
姐姐学校后街有家奶茶店刚好要转租,那里人流很旺,而且原业主愿意低价出让。
她咬着牙关借了姐姐钱盘下来,请了一个大学生兼职,加上自己顶上,生意竟然还不错,成了那条小街上的网红店。
一天下来,泡在水里的手指头都脱了皮。
第一次自己做生意,算账发现扣除了人工、水电、铺租、各种各样的杂费后,只能勉强赚一点钱。
钱钱钱,她的世界里,再也没有星辰,和法则了。
她静静坐在烂尾楼对面的马路牙子上,从下午坐到深夜,喝了三瓶雪花啤酒。
有带鸭舌帽的男青年骑着电动车经过,朝她吹口哨:“美女,要不要一起来玩?”
陈落扬起头,月光落在她的脸上。
她没有化妆,脸庞却非常皎洁,一双眼睛好似很深很深的湖水,烟波渺渺无边。
少女就像是月亮里飘出来的。
男青年心里哇了一声,心想这荒山野地的,竟然有这等姿色的姑娘,忍不住再走近一点。
其实没有什么亵渎之意,只是纯属惊艳。
却见那少女站起身,微微弯下纤细柔软的腰。
甚至露出了一小块腰上的白皙肌肤。
……
少女很优雅地拿起地上的一个啤酒瓶。
啪地一声
……
干脆利落地拍在地上。
月光下,碎片飞溅,有些飞到她的脚踝和手臂上。
她却似乎一无所觉。
只是静静地,盯着鸭舌帽瞧。
美丽的眼睛,透着森森寒意。
风愈发大了,扬起她的黑发,像猎猎的旗。
另一喇叭裤男青年吓得后退一步:“这里据说以前是个坟场,这阴气森森的,不吉利呢。走吧。”
鸭舌帽还逞强:“什么不吉利,这城里什么地方没死过人——”
喇叭裤突然想起:“这烂尾楼坑了好多人钱,有人为这破房子倾家荡产跳楼的,莫不是——”
鸭舌帽顿觉背后凉飕飕的,也不敢再看美貌少女一眼,转过头和喇叭裤跨上电动车,消失无踪。
酒劲儿让陈落有点不知天高地厚了。
她大大地打了个酒嗝。
低头卷起牛仔裤,小腿还是被划了几道浅浅血印子,但还好。
摔酒瓶子,还是注意了方向和力度的。
毕竟在外面混了这么久,早不是那个在兰园岛民宿打工,被人欺负了就只知道打电话给爸爸妈妈哭的娇气包了。
“月溅星河/长路漫漫
风烟残尽/独影阑珊
谁叫我身手不凡
谁让我爱恨两难
到后来/肝肠寸断
幻世当空/恩怨休怀
舍悟离迷/六尘不改
且怒且悲且狂哉
是人是鬼是妖怪
不过是/心有魔债……*”
——你看这个碗,它又大又圆……
——听我说谢谢你,因为有你,我考了全系第一~~~~~~
风将她荒腔走板的歌声刮得支离破碎。
她终于唱累了,酒也醒了,头晕得像被人打了一顿。
唉,唱歌确实是她最不擅长的事情。之一。
追人,她也不擅长。
作者有话要说:天下父母心呀
*注:歌词引自戴荃《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