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玉书回去的时候, 小厮已经给他套好了马车。
他现在怎么说也是三品大员,再坐骡车的话就太掉价了,所以扈春娘又买了几匹马。
进到屋, 脱下狐裘, 换上正式的大朝服, 对着镜子正好衣冠。
看着镜子里的人影,不由的抬手虚扶了一下帽檐, 然后就愣住了。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悄然改变, 那种改变既危险又致命, 理智迅捷的作出判断,让他尽快的把这些不稳定的苗头掐掉,可行动出奇的惫懒, 跃跃欲试,乐在其中。
灯烛倏然炸开一朵灯花,谭玉书眼中的波光流转一瞬, 又复归平静,拾起笏板,展衣出门。
三更过后, 游街的人们已经渐渐散去, 路上行的车马,大多是赶朝会的官员。
谭玉书来的不算早也不算晚, 早有官员站在殿外列班。谭玉书就一边和路过的这些官员互相作礼,一边找自己的位置。不过在此期间, 遇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人。
见他走过来, 邓文远立刻满脸堆笑, 行了个大礼。
度之郎中属于户部任下, 虽尚书不干预部中诸事, 但名义上,谭玉书就是邓文远实打实的长官,真是谁尴尬谁知道。
谭玉书微笑,略微还礼,面上看不出什么异常,却让邓文远心中更是忐忑。
事实难料,谭玉书几个月前就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武将,谁能想到他居然能遇到一个神僧,然后从此得到陛下的欢喜,升官的速度这么夸张。
现在明眼人都看出来了,他谭玉书背后站的靠山就是陛下,以后仕途只会更坦荡,他不小心得罪了他,这可如何是好!
想着他们同属相爷一脉,这人应该不会太与他为难吧?
谭玉书没有丝毫波澜的别过他去,心内却对这个邓大人有了新的认识:倒是能屈能伸。
微微一笑:为难倒不至于,拿捏一下,却是可以~
朝拜很快就开始了。
大年初一,群臣大礼参拜。拜完皇帝,去宰相府拜宰相,拜完宰相,拜长官,拜完长官,群臣互相见礼,折折腾腾,一天差不多就过去了,然后开始参加晚上的宫宴。
这次宫宴不仅谭玉书要参加,扈春娘也要参加。后宫嫔妃在宫中设内宴,各府命妇赴宴参拜。
所以互相见完礼后,谭玉书没应别人的邀请一起赴宴,而是回来接扈春娘。
扈春娘早已盛装完毕,神色谨肃,虽然面上看不出什么,谭玉书却知道他娘现在心里肯定很紧张,便安慰道:“娘,不要害怕,进宫后,多跟在宰相夫人身边。宰相夫人常常进宫,且主持此次的内宴的是淑妃娘娘,她能照拂你一二。”
皇后早薨,后位一直空悬,宫中各大典庆,由后宫位份最高的四妃轮流主持。其中淑妃是宰相大人的嫡女,所以托宰相夫人看顾他娘,再合适不过。
“知道了……知道了……”
扈春娘绞着帕子缓解着内心的紧张,安慰自己:一回生二回熟,以后这样的日子还多着呢,怎么能这么露怯!
反复在脑海里温习着宫中礼节,步伐端庄的迈着小步。
扶他娘上车后,正要去自己的马车,却听到一声熟悉的声音:“玉郎!去宫宴吗?一起吧~”
一回头,就见元宁的马车停在他家门口,正掀开车帘看着他。
谭玉书慌忙见礼:“见过世子爷。”
元宁笑着跳下车,抓住他的手:“不必多礼~”
谭玉书微笑,不动声色的抽回手,退后一步再礼。
元宁眸光微暗,但没说什么,而是将手伸向车里,车上便款款走下一个女子。
这个女子模样清秀,神色温柔,看身上的服制,想必是世子妃了。
谭玉书赶忙见礼:“见过世子妃。”
元宁笑着拍拍世子妃的手:“老夫人第一次进宫多有不便之处,就让贱内陪老夫人一起去,为老夫人引路吧。”
说罢对着谭玉书伸出手:“来玉郎,上车!”
这不合适吧……
谭玉书刚要推辞,世子妃却已眉眼温驯地垂下头,领命去扈春娘的马车上了。
谭玉书只能无奈上车,对着元宁微微一笑,心下却总觉得奇奇怪怪的。
把世子妃赶下去,让他上车,这真的合适吗?
正襟危坐在车里,元宁偏头看他低垂的眉眼,温润的侧脸,眸光愈加深沉。
及至宫门,这种尴尬的现状终于结束了。
谭玉书一到宫宴上,就去找宰相问好,而元宁来到右相郑兴言身边闲话。
元宁和宰相宋茗关系不好,当年谭玉书那一场科举,元宁冒名“袁素节”参加科考,看似是一桩趣事,其实给了宋茗一个难堪。
科考这么严肃的事情,却在考试的时候轻而易举的插进去一个人,宋茗主持的那场科考是否有猫腻,可想而知。
虽然在最后被宋茗轻巧的化解过去,但宰相和恭王世子不和,也是人尽皆知的事。
不过因为这个,右相很欣赏元宁世子,还把女儿嫁给了她,就是刚刚的世子妃。
谭玉书原本在“清流”那边的口碑还好,但经过这一段时间的“勾连奸相,谄媚君上”,已经归属“宋党”一流了,所以右相那边的人只是看了他一眼,冷哼着别过眼去。
谭玉书已经习惯了,倒是元宁和右相那边的人相谈甚欢,让他松了口气。
不知为什么,今天他不太想面对元宁世子……
大家序好座位,等嘉明帝一到,就开宴,诗酒歌舞,好不快乐。
酒至半酣,嘉明帝便不再管束诸人,让众人纵情饮乐,自己则眯着眼打拍子,观赏起了歌舞。
虽然嘉明帝这么说,但因为场合,大家都不敢喝太多,以防醉酒失态,席间却突兀的传来一声惊呼。
众人循声一看,就见福王世子喝的大醉,竟然直接把一个宫女拉在怀里狎戏,满座顿时哗然。
见是福王世子,右相郑兴言立刻呵斥:“陛下在上,世子何故言行无状!”
福王世子喝的性起,看着宫女纤细的腰肢,一时忘形,顺手一揽。
听到呵斥,饶是他胆大,也知闯祸了,顿时把人一扔,冷笑道:“右相大人说什么呢,分明是这小贱蹄子自己摔我怀里的,在座的诸位大人都看见了,是不是啊?”
听到这话,很多大臣都垂头不敢言。
福王和嘉明帝一母同胞,他们兄弟俩感情很好。嘉明帝无子,想来将来这皇位不是传给福王,就是过继福王世子为太子,谁敢得罪未来的皇帝。
福王见他儿子醉酒闯祸,也一惊,立刻冲着嘉明帝求情:“陛下,元吉不是那么不守规矩的人,一定是这宫女意图勾引于他,陛下明鉴!”
因为这场意外,丝竹歌舞都停了,嘉明帝也有点不高兴。但谁让福王父子,是他宠爱的弟弟和侄子呢?
嘉明帝一向护短,便挥挥手准备大事化小:“把这个违犯宫规的奴婢拖出去杖毙。”
宫女听到这话当即吓得瑟瑟发抖,泪流满面,连连告饶。
幸好在这时,脾气火爆的御史中丞刘随弼坐不住了,把筷子往桌案上一甩,出席跪奏:“是福王世子无礼在先!要说见证,老臣就是见证!”
有他打头,顿时又起身几个耿正之臣,沉默的跟着跪下。
福王世子见此情形,也使了个眼色,立刻也出来几个大臣,站出来为福王世子抗辩。
两拨人打的热火朝天,只把宫宴打成了朝堂。
嘉明帝烦的不行,揉着脑袋正要喝止,殿上突然传来了一连串“叮叮咚咚”的响声,满殿人顿时一静。
众人循声看去,就见一串珠子崩的满地都是,谭玉书有些惊愕的握住手腕,然后立刻上前跪拜。
看见谭玉书的脸,嘉明帝的心情顿时缓和了一些,殿上争论的这件事也让他心烦,便转移话题:“谭爱卿,你是怎么了?”
谭玉书连忙请罪:“陛下恕罪!臣为了辟邪,遂在厄法寺求了一串开光的手串。不想就在刚刚,这手串竟然自己断掉了!微臣惶恐,陛下恕罪!”
嘉明帝听着,脑海中突然灵光一闪。
厄法寺开过光的佛珠怎么会无缘无故的自己断裂,定是撞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这下真相大白了,宫中的奴婢断然不敢在宫宴上公然勾引世子,元吉这孩子也不至于如此狂悖,为什么他们会如此反常呢?那必然是撞邪了!
想想前些日子陆美人也深受邪祟之苦,想必就是这个原因了!
一想到是邪祟的原因,嘉明帝心里顿时有些发突,立刻道:“我想众爱卿不至于欺瞒于朕,之所以各执己见,想必所见都是真的。”
“这其中一定是有邪祟为祸,乱人耳目,所以众人才双目迷瘴,谭爱卿由厄法寺高僧加持过的手串,也才会无故断裂!”
满殿顿时哗然。
刘随弼一听这就火了,分明是那福王世子荒淫无状,其他奸佞颠倒黑白,怎么还扯到邪祟上了?
这肯定是陛下的袒护之词,立刻据理力争:“陛下!这皇宫禁院,龙气之所,怎么可能有邪气作祟!”转头恶狠狠的瞪了一眼谭玉书:“谭大人天天不修政务,修鬼神吗?”
谭玉书:……
他什么也不知道,目光无辜的看了一眼嘉明帝,然后伏地叩拜:“陛下恕罪!”
嘉明帝烦这个刘随弼已经很久了,见他一会怼他侄子,一会吓唬“胆小”的谭爱卿,气的不行,拍案而起:“够了!此事就此定论,宫中邪祟猖獗,明日宫中连做七天法事!此奴婢不详,贬斥出宫,于静月庵中出家。”
捡回一条命的宫女顿时瘫倒在地,叩谢皇恩。
经历这样一场闹剧,宫宴顿时也开不下去了,便让大家散了。
谭玉书留在最后,开始收拾地上的珠子,突然间,一只大脚踩到了他要捡的那颗珠子上。
抬头,福王世子元吉便居高临下的看着他,等看清谭玉书的脸后,元吉微微一愣,随后大笑:“你很不错,以后有机会,本世子定当重重赏你~”
谭玉书微笑着起来施礼,元吉便扫了他一眼,大笑着扬长而去。
等元吉走后,谭玉书神色不变的蹲下身子捡珠子。
一颗……两颗……十二颗……还差一颗!
谭玉书脊背升起一层密麻麻的冷汗,这串珠子一共有十三颗,还有一颗找不见了!
这只手串是他之前和池砾逛街的时候,看着池砾身上的佛珠,便一时意动,随手买的一只桃木手串,现在去那个小贩那查,应该还能找到款式一模一样的珠子!
虽然不一定有人顺着这个线索验证他说的话的真假,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他不能把珠子留在大殿上!
谭玉书的目光飞速的搜寻着大殿,那一颗是掉到哪里了?还是被谁捡走了?
人都走光了,宫人来催他。
再待下去就太明显了,谭玉书只能含笑离去。
无人之时,闭上眼睛,暗责自己今天的鲁莽,不应该搅进来的……
深吸一口气,缓缓睁开。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现在只能回去再想别的办法,以防万一。
谭玉书大步走出宫门的时候,元宁居然还在等他。
前廷出了这样的事,后宫的宴自然也停了,扈春娘早早出来,也在车里等他。
元宁邀他一起上车,谭玉书收敛所有表情,微笑着应诺。
沉默中,元宁突然戳了戳他,然后摊开手心。
谭玉书先是一愣,随即惊喜万分:居然是那最后一颗珠子!
立刻收回珠子,对着元宁拱手:“多谢世子!此物挡了一次灾祸,恐沾染不详,我回去便将它烧掉。”
“是应该烧掉~”元宁笑道。
不过在分别之际,突然凑到他耳边轻轻耳语:“别人都道你是为了元吉,我却不那么觉得。”
谭玉书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转身告辞。
下车后,捻着最后一颗珠子,心内暗自庆幸,幸好此珠落在了与他交好的恭王世子手中。
只不过在庆幸之余,又升起一丝疑惑。
既然恭王世子无意为难于他,为何要将这颗珠子藏起来,让他着急一场呢?
……
回到家中,扈春娘自然问了前朝的事,谭玉书刚好需要和她串供,便一五一十的说了。
扈春娘腾的起身来回踱步,最后也只能作罢,死命揪着他耳朵小声告诫道:“下次不要多管闲事!”
谭玉书也是后怕,直接把所有珠子扔到炭火里。
嘉明帝离得远看不清,其他人就算是看出不对,现在也“死无对证”!
扈春娘也跟在旁边,一起看着珠子全烧成炭才作罢,悄悄的嘀咕一句:“这可能也是一件好事,若福王世子日后……也念你一份人情。”
谭玉书回忆着福王世子邪肆的脸,又回忆着恭王世子似笑非笑的脸,面上看不出是什么表情,只是伸出手,一个一个的将烧成炭的珠子碾成灰。
……
池砾手中拈着一只桃花枝,绢花仿制的桃花,自然不会枯萎,现在还鲜艳如昨,可谭玉书却已经五天没来了。
干什么?他们雍朝过年,一连庆五天?
脑海里闪动着那天和谭玉书分别时的场景,池砾本来有点生气,但看着手中的桃花,唇角却不由自主的勾起一丝弧度。
说起来,那天的谭玉书,真的很不对劲啊,又是给他送花,又是看着他发呆的。
尤其是在天女队伍旁边时,他差点以为谭玉书要亲他……
脸皮一热,不自觉的捂住了自己的唇角。
等等……亲他?
一道惊雷瞬间在脑海里炸响!
有没有可能,谭玉书是真的想亲他呢?
池砾立刻跳起来,在禅房里来回打转。
仔细想想啊,谭玉书真的很不对劲呢!
先不提给他送花还想亲他这茬,在逛街最开始的时候,谭玉书就借故牵了他的手。
还说什么怕他走丢,正常人会担心他这么大一只男人走丢吗?
此时此刻的池砾,选择性的忽略了,他当初是怎么牵着谭玉书的手过马路的。
想通这一点,以前没注意的细节突然都浮现在脑海里。
谭玉书给他剥栗子、喂他吃火龙果、喂他吃小柿子、借着按摩的机会占他便宜、还在他面前女装诱惑他……
池砾倒吸一口凉气——
莫非谭玉书暗恋他?!!
嘶——这也不是不可能啊……
池砾找到镜子,抚摸着颈边的刺青。
好像除了这点瑕疵,这张脸真的很帅呢!谭玉书会喜欢,也不是不可能啊!
脸腾的一下热起来,池砾盘腿坐下攥紧了拳头。
这该怎么办,他们俩本来是两个“无情”的合作伙伴,现在居然有一个动了情!
池砾抿起唇,哼,要拒绝他吗?
但想着谭玉书被拒绝后可怜巴巴的样子,池砾又心软了。
要不……要不答应试试?
池砾的脸一下子烧的更烫了,可是……可是……
可是了半天,什么也没可是出来。
反正他现在单身,以后也不可能总是一个人,谭玉书要是想追他的话,那他也没必要一点机会都不给吧……
努力按下唇角的弧度,池砾突然又生起气来——
那谭玉书为什么五天都不来看他呢!这是追人的态度吗!
不过转念一想,也有可能是害羞啊,古人都矜持嘛~
池砾瞬间又微笑着原谅了谭玉书。
可很快池砾又暴躁了——
那谭玉书一直这么矜持,要矜持到什么时候!等两个人入土那天,埋在一起吗?
就谭玉书那体格,他也不一定能活过他啊,那等他死后,岂不就任由他谭玉书摆布了?
想想在他的葬礼上,土还没盖,谭玉书就狞笑着把他的棺材埋到自家祖坟……
太过分了!
……
天气难得好,谭九哥正在屋檐下喂猫,突然间冲出一个火红的身影把猫拎走了。
谭九哥:……
“住……住持?你拿着猫去哪啊!”
“送猫。”
谭九哥:……
这猫居然还是他们老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