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悦笙愣住。
男人慢慢仰起脸,“人说乐少掌教风流成性——真是名不虚传。”他说着话,笑容愈发灿烂,“经受不起乐少掌教如此厚爱,少掌教想要从我身上得到什么,不如直说——咱们彼此省心。”
乐悦笙被这人阴晴不定的脾气气得笑起来,只觉一怀好意都入了狗肚子里,“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男人将纸包儿掷在一旁,慢慢直起身,“少掌教不嫌此间简陋么?”
“什么?”
男人身体前倾,枯瘦一双手勾在乐悦笙颈后,慢慢攀附上去,微烫一双唇贴在她耳畔,“乐少掌教若不嫌弃——今夜别走了。”
乐悦笙站着不动,男人手臂下移,水蛇一样缠着她,“乐悦笙,你是不是喜欢我?”
“不是。”
男人指尖瞬间陷入乐悦笙臂上皮肉,微微的疼。乐悦笙皱眉,男人讥讽地笑,“乐悦笙……你很好。”
“我当然知道我很好。”乐悦笙握住他的手,用力一分便扯下来,“闹够没有?”
“没有——”男人的嗓音瞬间拔高,又一时灵醒强行压得低低的,“无功不受禄,今夜我伺候少掌教,权作报答。”
这个人——说着旖旎的话,语意却是无法掩饰的凶狠,仿佛下一时就要把她扒皮拆骨,吞吃入腹。
乐悦笙只觉好笑,“你在喜岁坊,就这么伺候人么?”
男人齿间一紧。
“不会勾引人便不要再装了——”乐悦笙用力扯开男人另一只手,男人失了支撑,摔在榻上,乌黑的长发散落,映在无血色的面上,形容狼狈,如一只为人捕猎的水妖。
乐悦笙看着他,“不会勾引人又不丢人。”
男人梗着脖子大叫,“谁说我不会?”
“我。”乐悦笙伸手贴一贴男人脑门儿,温度又冲上来许多,难怪行事颠三倒四,便极宽容,“你一个病人——休要胡思乱想。”
男人在她掌下软弱一时,又竭力振作,恶狠狠地瞪她。
“吃点东西。”乐悦笙握住两臂拉他起来,塞在两个大迎枕上,去冷了的餐盘上盛一碗饭,码了菜,连着牙箸一同递给他。
男人不接。
乐悦笙用箸夹了,喂到他唇边。
男人仍不张口。
“今夜你不是要伺候我么?”乐悦笙道,“你伺候我,是不是要听我的?”
男人疑惑地看着她。乐悦笙笑道,“听我话——张嘴,吃饭。”
男人夺在手中,埋着头三两下刨入口中,便将碗箸掷在案上,背对乐悦笙躺下,一言不发。
乐悦笙同他整一整被子,“休要想那些有的没的,安心养病。”
此后三日行船,男人消停许多,饭也吃,药也吃,乐悦笙每日渡一回归元真气,内伤压制得也不错。
乐悦笙每日里便看着乐秋风带船夫们操练作耍。这一日黑云压船,暴雨连天,没法操练,吃过午饭乐秋风便拉了人掷骰子玩。乐悦笙同他们玩两把,每把都赢,心知都让着自己,渐觉无趣,“不玩了,去外头透气。”走去甲板上撑一把伞看江景。
乐秋风跟在后头出去,伏在围栏上道,“快三日了一路无事,难道多虑了?”
“无事岂不是更好?”
乐秋风便念佛,虔诚道,“菩萨保佑,无事发生。”
“这事不归菩萨管。”乐悦笙笑笑,又问,“你们掷骰子怎么不叫卫栖?”
乐秋风扁一扁嘴,“他怎么会来?”
“又怎么?”
“那位根本谁也不理。”乐秋风道,“有好有坏。好处是安静,坏处是太安静了。知道的咱们救了他的命,不知道还以为劫了他作犯人呢。”
“卫栖不同你说话吗?”
“说什么话?”乐秋风掰着指头数,“我一日去八回,三回饭三回药,中间还有补汤。哎——那位偏当我不存在,我在旁跳大神人家也不带多看一眼。”
乐悦笙目光投向阴雨绵绵的江面,“喜岁坊说卫栖见个女人便往上扑——乐秋风,你不是女人么?”
乐秋风一滞。
乐悦笙哈哈大笑,笑一时又道,“这么点能耐——还敢在我面前装欢场老手?”
江上雨声疾劲,乐秋风没听清,“少掌教方才说什么?”
“无事。”乐悦笙道,“卫栖既是停剑峰的人,与你便是同门,你陪他说说话。”
乐秋风哀叫,“少掌教真要收他入门?平日里操练都没带他,不是信不及他么?”
“同信不信得及有什么干系?”乐悦笙白她一眼,“卫栖一个伤患,站着都能被风吹跑,寻他操练什么?”
“我以为少掌教——”
“怎么?”
乐秋风被她目光震慑,改了话头,“收他入门,谢平生定然不依。”
乐悦笙不以为然,“我偏就收了他——让谢平生来寻我便是。”往底舱去。
男人背对门口屈膝缩在舱房角落,大睁着眼望向窗外,听见声音半点反应也无。
“卫栖。”
男人转过头,审视地看她,“虽然阴着,还是白天吧,你来做什么?”
连日乐悦笙都是夜间过来,给他渡气疗伤,每每疗伤时昏睡过去,醒来她早已走了。乐悦笙合上门,“不到睡觉时辰我不能来?”
男人扯出一点笑意,“能,当然能。”
乐悦笙走近,往窗外打量一时——底舱几乎不见日头,视野中除了主舱一点灯火便一无所有,“你刚才在看什么?”
男人屈膝坐着,脑袋平平枕在膝上,“你。”
乐悦笙一滞。
“那是你的窗子。”
乐悦笙探身又往外看一眼,居然真是自己的窗子,天阴点头灯,透着橘色的光,“看我做什么?”
男人盯着她,轻声道,“只是刚好看见,长日无事,那里就算是一只猴,我也只能看着它。”
乐悦笙点头,忽一时灵醒,“你才是猴。”
男人低着头轻轻笑。
“那夜在奉礼山,山鬼势大,又与我有仇,你是怎样带我脱身的?”
“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哥儿前头一直半死不活,不敢打扰。这两日看着气色好多了,应能同我说了吧?”
男人久居室内,一直没有穿着鞋袜,下垂的视线便凝在赤着的脚趾上,“山鬼死了,我就带你下山,去奉礼寻大夫。”
“怎么死的?”
“被杀了,掐死的。”
“谁?”
男人闷声道,“不知道。”
“什么?”
“总之就是一个人……把他掐死了。”
“什么人?”
男人垂着头,黑发的脑袋摇一下,一言不发。
乐悦笙审视地看他,许久又问,“在奉礼你给吴大夫的伤药,又是怎么来的?”
“伤药?”
“对,那个药是怎么来的?”乐悦笙笑起来,“也是你不知道的那个人给你的?”
男人仍旧耷拉着脑袋,淡白的脚趾尖神经质地往回缩。
乐悦笙看一眼,“过来。”
男人抬头,“干什么?”
“还能干什么——疗伤。今日夜间有事,我没空过来。”
男人目光闪动,无声吐出一口气,便挪到近前,背对乐悦笙盘膝坐下。乐悦笙左手捏一个诀,右手探出,贴在男人单薄的脊背上,渡一股气。
男人只觉温热的气息从脊心汹涌而入,沉闷的伤处活泛起来,瞬间疼得钻心,疼痛只有片刻便慢慢消弥。他被这样的柔和烘得意识昏沉,完全无法支撑,身不由主往下坠去。
乐悦笙伸一只手掌住不叫他倒下,另一只手仍旧渡气,久久收了势。男人靠在她肩上,呼吸匀净,睡着了。微光透过窗格映在他无血色的面上,仿佛下一时就要消融在光影之中。
乐悦笙出来,迎头便遇上乐秋风,开口便骂, “整日跟着我,你没事做么?”
乐秋风憋着气,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乐悦笙推开她往上走,乐秋风跟在后头,“少掌教干嘛对这厮这么好?”
乐悦笙止步。
“不过是一个伎人——”
“我说了,不许再提这两个字。”乐悦笙看她一眼,“你与众不同,不听我话?”
乐秋风委委屈屈闭嘴。
乐悦笙走一时,止步回头,“乐秋风,你看卫栖——可曾感觉似曾相识?”
“啊?”
乐悦笙久久吐出一个名字,“沈献。”
乐秋风冲口道,“绝不可能。”急急道,“小师弟已经死了,我亲手安葬。小师弟姿容绝世,这个伎——不,这人,他生得也就寻常。若硬要说哪里像,身段能有一分……”回想一时又道,“至多三分。”
乐悦笙不理她,仍旧上楼。
“世上容貌相似的就不少,身段相似更是数不胜数。他不是小师弟。”
“不是就不是吧——我也没说是他。”乐悦笙上了甲板,止步道,“睡觉去。”
乐秋风本就操心,听了这一段加倍操心,“少掌教便是爱屋及乌,也要先弄清此人底细,万一对头弄来这么个人,岂不是大大的危险?”
乐悦笙不吭声,走两步转回来,“此处离宗门不足一日水程,天气又这样——今夜留心。”
“是。少掌教放心,都准备妥当了。”
乐悦笙叮嘱完,自己回舱房,也不睡觉,捏一个诀闭目养神。江雨绵延,越下越大,水天一色,俱是乌黑,忽然船身剧烈一震。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水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