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代的情况似乎颇为严重,你去探望探望她。”
在走廊上遇到老妈的时候,老妈这么对我说。
“反正又是强迫症的老毛病吧!”
不用想也知道,肯定是千寿子伯母又小题大做地打电话来通知了。
“是没错啦!但是这次和平常好像有点不太一样……就连姐姐也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
一向高高在上的伯母不但打电话来,还在老妈面前表现出惊慌失措的样子,这点倒是令我有点兴趣。虽然老妈是她的亲妹妹……不对,正因为老妈是她的亲妹妹,所以换作是平常的伯母,绝对不可能让老妈看到她惊慌失措的样子才对。除了伯母的性格天生如此之外,我想应该还有其他的原因。虽然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往事,但我认为伯母过去曾经当过我老爸五年的老婆应该也是原因之一。毕竟在他们离婚后不到一年的事件,老妈就跟老爸结婚了,没有留下疙瘩才奇怪吧!
“和平常不一样?难道千代终于变成蛇妖了吗?”
“这我就不清楚了。”
我还以为会被臭骂一顿:“你在说什么傻话啊!”没想到走廊上虽然暗,还是被我看到老妈整个僵掉的表情。
“姐姐说……这次是真的被附身了……”
“太可笑了吧!要是真的有魔物附身这种事的话,打仗的时候只要把日本各地具有操纵魔物能力的法师或江湖术士集合起来,请他们让美国军队全都被鬼附身不就好了?如此一来铁定能打胜仗吧!”
虽然我有点在意老妈的样子,但还是忍不住讲出这些不中听的话。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对于残留在村子里,这种根深蒂固的附身魔物信仰,产生出一种极端排斥的感觉,同时还参杂着羞耻心与厌恶的感情,即使是自己从小长大的村子,还是无法忍受这些迷信。
“别这么说,至少去露一下脸嘛!”
父母亲其实都明白我的想法。只是相对于基本上也和我一样,认为这种信仰有问题的老爸,老妈似乎认为再怎么努力也没有办法改变现况,所以看起来有点哀莫大于心死。无论父母亲是怎么想的,只要荼夜奶奶还活着的一天,他们就无法做些什么。即使是我也很清楚,如果站在神栉家大神屋的立场,想到接下来会产生的影响,就不敢随便轻举妄动。
“你们两个,在这种地方做什么?”
说曹操,曹操到,正当我想到荼夜奶奶的时候,奶奶就从走廊上走了过来。就是她害老妈和伯母之间的关系变得那么紧张。话说回来,她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就站在那里听我们讲话的……?
“不要站在这种地方讲话,太没规矩了。”
“啊,婆婆大人……其实是我刚才接到新神屋的姐姐打来的电话……”
在奶奶的催促下,老妈一面走进隔壁的房间,一面把千代的事情告诉奶奶,虽然我很想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但还是放弃了无谓的抵抗,心不甘、情不愿地跟在老妈的后面。
“千寿子还是那么爱大惊小怪!不过千代都已经十七岁了,再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吧!”
和老妈一起正襟危坐地跪在垫子上的奶奶,眉头正紧紧地皱在一块儿。我同意奶奶的说法,于是也跟着点头,没想到奶奶继续用一种深恶痛绝的语气往下说:
“虽然千代太掉以轻心也有不对,但最坏的还是上屋的蛇女。身为神栉家的人居然会被那种东西给缠上固然是自己功力不够,但千代是受害者这一点倒是千真万确的。”
奶奶说谺呀治家人的坏话也不是今天才开始的,尤其是提到叉雾奶奶跟纱雾的时候,炮火更是猛烈。
(我就没有被附身过。)
费了好大的功夫才把已经到嘴边的讽刺给吞回肚子里,要是说出口的话,可以想见奶奶肯定会把我三岁的时候发高烧、五岁的时候因为跌倒而脚受伤、六岁的时候感冒一直都治不好……诸如此类的例子一件接着一件举出来,然后全都归咎于附身魔物的业障所为。
“涟三郎,去探望千代一下。刚才听完你母亲的说法,我想能够让千寿子出现那么大反应的,应该不是小事。”
“既然这样就更轮不到我去啦!应该是奶奶和老妈……”
“我和弥惠子哪有办法一下子就把时间空出来?反正你现在是重考生,什么没有,时间最多了。”
普通人家的奶奶会这样说一个才刚在大学联考中受到挫败,得迎接重考生活的孙子吗?
“那我去去就回来。”
我当下就决定赶快逃离现场,如果继续留下来,奶奶肯定又要把莲次郎二哥一次就考上**知名大学医学系的事情拿出来。不过奶奶最引以为傲的莲次郎二哥自从去了东京以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就连现在学校放春假也不见他有丝毫回家的打算……
“啊!可是待会儿有客人要来不是吗?”
我突然想起这件事,从正要关上的纸门缝隙中探头问老妈。
“那是须佐男的客人,听说是朋友的朋友辗转介绍给他认识的,肯定是个来路不明的人吧!”
奶奶代替老妈回答。总而言之,对她来说,只有神栉家的人才是最崇高的,除此之外全都是比自己低下的人等,而最下层的当属谺呀治家下屋的子孙,来路不明的外地人也差不多。
“话虽如此,可听说人家是位作家呢!”
相对于奶奶高高在上的态度,老妈只是心无城府地用带点尊敬的语气说道。
“是吗?以写作维生的人多半不是什么好东西,横竖只是贱民。”
和叉雾奶奶不一样,对于没念过书的奶奶来说,她对作家的印象恐怕还停留在八百年前,认为那是一种不学无术的职业吧!
把那两个人留在屋子里,我懒懒散散地走出家门。被染成一整片橘色的天空倏然映入眼帘,感觉有点诡异。我在从玄关走到大门口的途中突然停下脚步,看了周围一圈。
(好奇怪的夕阳啊……)
往右前方的九供山看去,可以看到夕阳正在逐渐地沉没,但是九供山西侧的一整片天空却出现奇异的颜色,尤其是从九供山的北方,也就是谺呀治家的上屋和中屋所在的那一带,那里的夕阳颜色和其他地方比起来,呈现出更为诡异的紫色。
(可能只是太阳沉没的角度所造成的色差吧!)
我望着那片诡异的天空好一会儿之后,做出以上的判断,继续往门口走去。只不过,立刻感觉到内心浮现出一个小归小,但却是黑漆漆的阴影。因为在那片令人毛骨悚然的天空底下,刚好就是绯还川的流域。
(如果千代才刚在谺呀治家的叉雾奶奶那里接受过祛除魔物的仪式,那么纱雾现在恐怕正拿着依代去绯还川放流吧!)
当然这两者之间并没有任何关系。如果只是因为天空被染上诡异的颜色就担心那片天空底下的人,未免也太蠢了。就算那里是九供山和绯还川的所在位置,就算那里刚举行过祛除魔物的仪式也……
等一下,我原本就认为附身魔物信仰本身都只是无稽之谈,却还会想到那上头去,这才奇怪吧!
“话虽如此,可那么不吉利的颜色也实在是太恐怖了……”
待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朝着九供山的方向说出这样的台词。心里有股不详的预感,我想是因为担心纱雾的安危吧!可是为什么会有这股不详的预感,我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正当我下意识地想要往绯还川走去的时候,连忙逼自己停下脚步。我记得在依代被河水冲走之前,纱雾是不可以让任何人看见的。是一直走回巫神堂之前都不可以被人看见吗?总归一句话,我现在不可以去找纱雾。我自己是无所谓,但她应该不希望我这么做吧!不管我再怎么强调魔物那些只是迷信,但是以村子目前的现状来说,去影响相信的人绝对不是好方法,尤其对象又是纱雾的话……
“是我想太多了,都是这片奇怪的天空害的。”
我刻意用开朗的语气来说服自己,然后穿过大门,往新神屋的方向跑去。就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用跑的,可能是潜意识里采取的行动吧!肯定是为了要消除胸中那股挥之不去的不安。
从位于村子北侧的半山腰的大神屋到盖在东边山壁上的分家有段不算短的距离,再加上即使是在盆地底部的平地,但村子里的地形仍有上上下下的剧烈起伏,所以当我抵达新神屋的时候,已经有点上气不接下气了。
“请问有人在吗……”
正当我准备打开玄关门的时候,突然赶紧收手,还把打招呼的话也吞了回去。
如果我从这里进去,一定马上就会被伯母发现,还是尽量不要引人注意地从后门或侧门直接走到千代的房间比较好。村子里家家户户都没有锁门的习惯,出入口总是大大方方地敞开着,所以要瞒着像是神栉或是谺呀治这种大户人家出出入入其实是件很简单的事。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
“欢迎欢迎,是涟三郎少爷吗?”
屋子里传来伯母的声音。看样子,她似乎早就守在玄关旁边等待我的到来。如果这时再把门关上、绕到其他入口,未免太不自然,没办法,我只好乖乖地现身。
“哎呀~能够让本家的涟三郎少爷这么着急地跑来这里,我们家千代也实在是太幸福了。”
看见我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伯母发出了夸张的叫声。
虽然我是她看不顺眼的妹妹的儿子,但是伯母对我的态度却是非常的周到。与其说是她本人的意思,还不如说是反映她女儿的心情,老实说,对我而言,伯母加千代等于是双倍的压力。
要一一跟她解释为什么我会用跑的来实在太麻烦,而且万一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又会没完没了,所以我没好气地直接问她:“千代的状况还好吗?”被我这么一问,原本笑得意味深长的伯母整张脸都扭曲了。
“这个嘛……我本来也以为是老毛病又发作了……可是请我先生看了之后还是治不好。”
伯母一边说,一边把脸凑近过来。从她故意把声音压得很低这点看,她似乎不想让明明已经很清楚千代得了强迫症的佣人知道这次的事情。
“的确,和以前比起来,最近这一年虽然还是有出现比较严重的症状,但是基本上只要靠我先生的祈祷就能治好了。虽然很想去拜托谺呀治家的叉雾巫女,但是看她最近一口气老了好多……”
真不愧是千寿子伯母,原本浮现出不安神色的脸又变回不屑的样子。
“可是只有这次,就连我先生也束手无策。没办法,只好还是去找叉雾巫女,结果啊~~涟三郎少爷,你猜千代是被什么东西附身了……”伯母的眉头突然用力一皱,显然是想起什么讨厌的事来。“居然是纱雾……”
“什么……?”
我一下子反应不过来,然后我的愤怒不由得涌上心头。
“伯母,你这玩笑未免开得太过分了……”
“才不过分,这可是纱雾亲口说的,并不是我或千代自己胡思乱想。”
“……”
我又再度被堵得说不出话来,但是这次除了愤怒的感情已经消失以外,还有一股令人毛骨悚然,说不出是什么的感觉从脚底涌了上来。
“不要紧,这没什么好担心的,千代和涟三郎少爷的感情才不是那个肮脏的蛇女所能够破坏的呢!”
伯母似乎误解我沉默不语的原因,脸上的表情有一半对我投以微笑,剩下的另一半则充满憎恨的情绪,从齿缝中挤出不屑的话语:
“什么叫作也不掂掂自己有几两重,说的就是像她那样的女人。明明就是黑之家,而且还是担任附身魔物的凭座,居然也敢招惹白之家,而且还是神栉本家的……”
“千代到底怎么样了?”
再跟她耗下去,肯定会听到更多不堪入耳、对纱雾的攻讦谩骂,因此我边问边提起脚来往里走去。
“咦……哦,对了,你是来看千代的嘛!不好意思,你瞧我也真是的……”
直到走到千代的房门之前,我都尽量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答伯母跟我说的话,心里也感到有些疑惑,这次的事件似乎不是形式上的探病就能够解决的了。
我本来只是想跟千代讲几句话,或许再喝杯茶,然后就拍拍屁股走人。但事情演变成这样,必须问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才行。如果可以问纱雾本人的话当然是最好,但我知道她从来就不记得在担任凭座的过程中发生的一切事情。就算是从她嘴巴里讲出来的话,她在说话当时也是毫无意识的,所以问她等于是白问。
话虽如此,我在内心深处还是认定那只是千代强迫症的症状比平常严重点罢了。然而……
“千代,涟三郎少爷来看你啰!”
伯母一面出声,一面拉开千代房间的纸门,当我看到她躺在床上的样子时,不由得倒抽一口气。
千代的脸真的就像是有什么依附在她身上的东西才刚刚离开一样,整个都瘦得凹下去了。不仅如此,就连我也看得出来,她是真的很害怕。换作是平常的话,只要看到我的出现,她至少就会恢复一半的活力,心情也会跟着变好,但如今她却只是用惊慌失措的眼神从被窝里望着我。
“怎么样?有没有好一点?”
我一面在心里祈祷自己的表情没有变得太难看,一面在千代的枕边坐了下来。
“那么涟三郎少爷,接下来就拜托你了。”
换作是平常的话,伯母都会先露出一个令人头皮发麻的诡异笑容才离开,这次可能是真的很心疼女儿的样子吧!只表现出感激的态度,就把门拉上了。
“不要勉强,你躺着就好。”
我制止了想要坐起来的千代,帮她把被子重新盖好。过完这个春天,千代就要升上高中三年级,如果纱雾有读书的话,则是高中二年级,若我当时有顺利考上大学的话,也应该是大一的新生了。
我记得在纱雾上小学之后,我们三个人的感情开始变得特别好。当时念中小学的学童都必须沿着山路走到隔壁的爬跛村才能够到学校,所以村子里的孩子们就分成好几个集团,结伴上下学。虽然村子里的大人们都动不动就把万事万物都分成以两个神栉家和三个谺呀治家为顶点的地主派跟佃农派,但是小孩子——尤其是从小学低年级到中学生左右的年纪——并不懂这些。表面上虽然是由五户人家的地主集团所组成的上下学队伍,实际上感情比较好的人自然而然地就会走在一起。
一开始是千代先向纱雾示好。刚好那时村子里跟她同年纪的孩子比较少,再加上虽然只是分家,但千代毕竟是神栉家的女儿,无论如何都会跟其他的孩子们有一点距离,所以她会和纱雾走得愈来愈近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我非常能体会她当时的心情,因为我光是身为大神屋的儿子,就已经被佃农派的孩子们避之唯恐不及了。我也知道那一定是父母亲灌输给他们的概念,但是一旦心里有了那种想法,就算一起玩也没什么意思,所以后来也慢慢地跟大家疏远。换句话说,在神神栉村里,如果光是以孩提时代来说的话,身为神栉家的孩子,跟具有附身魔物血统的家族其实是没有什么差别的,一样都是被人孤立的一群。在那个还不是很了解附身魔物血统是什么的孩提时代,作为神栉家的孩子,地位反而还比较低也说不定。
纱雾还有一个双胞胎姐姐,名叫小雾,几乎都没有去上学。两个人的外表看起来虽然一模一样,但是与纱雾不同,小雾这个少女浑身上下完全感觉不到小孩子应有的纯真可爱,总是面无表情到一个阴森的地步,不管是高年级还是中学生,村子里所有的小孩看在她的眼里,似乎都是低下的人种。而且最棘手的是,比起村子里那些被她看不起的孩子们,小雾也的确比任何人还聪明许多。从小就非常早熟,听说叉雾奶奶不光是教她读书,还教了她许多其他的东西。问题是,就算是上屋的女儿,要是一个处理不好的话,还是很有可能会在背地里受到高年级生毫不留情的欺负,更何况她的态度又那么傲慢。
可是居然没有半个人敢欺负她,除了小雾背后的那座靠山——也就是叉雾奶奶——对于孩子们来说是比什么都还要来得恐怖的存在之外,搞不好他们在小雾身上也感受到同样的恐怖。就好像孩子们早就以其特有的敏感,察觉到小雾的身体里潜伏着什么邪恶的东西一样……
托千代和纱雾交情变好的福,我也自然而然地和她们愈走愈近。我还曾经听过村子里的孩子们背地里调侃我的话:“大神屋的涟三郎是人妖!专门喜欢跟女生玩。”我懒得跟他们一般见识,直接装作没听到。反正会讲这些话的人净是些在跟我玩到一半的时候突然开始跟我保持距离的家伙。当然,在这件事上,奶奶、伯母、老妈也从来未给我好脸色看过,尤其是奶奶,不知道念过几百次了。可是不管她们生气也好、施压也好、苦口婆心地劝告也好,我和千代、纱雾还是躲起来偷偷地玩。我是老么,没有妹妹;千代是独生女,也没有兄弟姐妹;纱雾虽然有个双胞胎姐姐,但感情绝对称不上好,我们这三个人的组合能够出乎意料地投契,可能是因为我们都在对方身上追寻自己欠缺的东西吧!再加上我们还有一个共通点,那就是我一天到晚都要被拿来跟表现优异的莲次郎二哥比较;千代则是从小就在她母亲说长道短的疲劳轰炸下长大,从谺呀治家的上屋——尤其是纱雾的母亲——到神栉家的本家,无一不是她说闲话的对象。纱雾就更不用说了,我想她一定比我们经历过更多、更痛苦的事情,这也是我们三个人能这么契合的原因。
一个男生加两个女生,再加上男生年纪比较大,所以游戏的内容自然也就偏向女生会玩的游戏,虽然这也是导致村子里的孩子们说三道四的原因,但我并不讨厌这些女孩子的游戏,反而可以说是乐在其中。当然,表面上我还是装作是为了配合纱雾她们,所以才勉强自己加入这些女孩子的游戏,但是骨子里,我似乎还满喜欢扮演这种角色的。另一方面,当她们觉得男孩子的游戏明显地比女孩子好玩的时候,也会不假思索地投入男孩子的游戏。
“跳房子”就是最好的例子。那是一种在地面上画几个圆形和四方形的格子,在里面分别写上从“一”到“十”的数字,然后从最小的数字开始,依序把石头扔进格子里的游戏。一开始先把石头扔进“一”的格子里,小心不要踩到格子,依照数字的顺序用单脚跳进其他的格子里——根据一开始画好的格子形状,有些地方也可以两只脚着地——回来的时候再把石头捡起来。只要顺利的画,接下来就可以把石头扔进“二”的格子里,进行同样的步骤。问题是,当数字愈来愈大的时候,要把石头扔进去的格子就会离得愈远,很容易失去准头,或者是在回来的时候为了捡石头而导致双脚着地,这么一来就失败了,必须成功地跳完该数字的格子之后才能进到下一个数字。
以上这种跳房子是女孩子也很常玩的游戏,男孩子喜欢的是将跳房子加以改良的一种称之为“你要去哪里?”的游戏。这个游戏是要先画好一个够大的圆圈圈,在中央画一个小的圆圈圈,里头写上“天”这个字,将周围分成十等分,分别在每一个等分里写上“神社”、“二之桥”、“寺”、“三头松”、“〇〇家”等文字,然后从规定的位置把石头扔进去,看石头被扔进哪个格子里,就得去格子里所写的地方。只不过,光是这样还不够,必须带回足以证明自己真的去过那个地方的物品。想当然耳,有时候会不小心丢到难度非常高的地方,如果不去,或者是没把证据带回来的话,就得接受处罚,像是那天就不能再跟大家一起玩之类的。另一方面,如果投中“天”的话,就可以什么都不做。
纱雾很喜欢玩这种“你要去哪里?”的游戏,而且常常会在格子里写下诸如“上屋的客厅”、“大神屋的后院”这种有些人抽到了会不知道该怎么达成任务的地方。不用说,玩得最好的当然是纱雾,其次是千代,而最常遭遇悲惨下场的就是我了。偶尔千代也会把石头丢到令她一筹莫展的地方,尽管如此,每次纱雾提议要玩这个她最喜欢的游戏时,千代应该一次也没有投过反对票。只可惜纱雾自从九岁以后就再也不能用单脚跳了,从此我们再也没有玩过“跳房子”的游戏。那段时间千代总是挖空心思,想出各种逗纱雾开心的新游戏。
千代以前对纱雾真的很好,比起小雾,她对待纱雾的方式可能还更像个姐姐。不管是纱雾因为谺呀治家的九供仪式而昏迷不醒的时候、还是纱雾恢复健康之后走路还是有点不方便的时候,她都担心得就像是自己的事情一样。如果神栉家的佃农派小孩胆敢欺负纱雾,她也会真的生气,当然这点我也一样。
三个人的关系开始产生变化,大概是从我升上高中,而她们则是小学高年级的时候开始的……
“涟三郎……你在想什么?”
正当我不小心忘了此行的目的的,自顾自地沉浸在过去的回忆里时,床上传来千代狐疑的声音。
“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不要直接叫我的名字。”
感觉对方好像猜透自己刚才在想什么,为了掩饰突然涌上心头的不好意思,我故意装出生气的样子。我本来就很讨厌别人这样故作熟络地直呼我的名字,更何况对象又是千代。仿佛从此之后会变成什么更复杂的关系似的,令我百般抗拒。
“你是要人家学纱雾那样……叫你涟哥哥吗?”
千代似乎是察觉到我内心的想法,用一种挑衅的眼神看着我,不过下一秒就把视线移开了。
“我们总不可能永远都是小孩子吧……”
只见千代露出含忧带怨的表情,我不由得心中一凛,故意用粗鲁的语气问道:
“你跟纱雾之间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如今回想起来,三个人之中最早出现变化的就是千代。先是千代对我的态度的改变,然后是我。自从纱雾升上国中之后,我看她的眼神就变了。只有纱雾一个人,一直到最后都没有改变。对她而言,我永远是她的涟哥哥,而千代永远都是她宛如姐姐一般的朋友。没多久,在三个人的这种新关系里,千代开始不时地出现被魔物附身的现象……
渐渐地,千代开始希望的我注意力能够集中在她一个人身上,同时也自然而然地开始表现出想要与纱雾疏远的意图。虽然她没有明确地指出是纱雾害的,但是她看纱雾的眼神的确也变得跟大家一样,变成是在看一个出身于附身魔物家系的女儿,对周围的人也开始慢慢地表现出这样的态度。尤其是对我,我猜她一定希望我能够赞同她的想法。
所以这次我也以为肯定又是冷饭热炒,知道我看到千代脸为止……。当然,即使已经看到她宛如惊弓之鸟的神情,这种想法也还没从我心里完全消失。
“跟那孩子没有关系……”
不知道是不是察觉到我内心仅存的一丝疑虑,千代斩钉截铁地否认,但是……
“嗯~~不对,就是她!是她……”
却又马上激动地摇头,然后整个人钻进被窝里,只露出半张脸来。
“你到底在说什么?一下子是、一下子又不是的……”
“我是说,不是那孩子本人,而是还有另一个人……”
“生灵吗……别说傻话了!”
一听到从我口中说出“生灵吗”这三个字,千代又把脸往杯子里埋进了几吋,可是我的下一句“别说傻话了”却把她激动地整个人坐了起来。
“是真的啦!人家真的看到了!”
千代气势汹汹地活像是要扑到我身上一样。
“你可能只是看到一个很像纱雾的人……”我轻轻地把千代的手从我的手臂上拉开,宛如跟小孩子解释事情一样地说给她听:“所以就直觉地把她当作纱雾的生灵了……听好了,那根本就是纱雾本人,不是什么生灵。”
“才不是……”
“哪里不是了?是你自己看错了吧……”
“如果同一个时间,你明明就在别的地方跟她在一起,你也会这么说吗?”
“你……你说什么?”
这次换我情不自禁地抓住了千代的手臂。
“什么时候?什么地点?”
“前天,也就是礼拜四傍晚,地点是一之桥,被派去大神屋办事的梅子说她在回来的路上看到你们两个在桥墩……”
换作是以前的千代,铁定会用仿佛是逮到老公外遇出轨的态度来说这段话,但是她此时此刻的声音里却只剩下恐惧。
“当时我正要去妙远寺,刚好纱雾从桥的另一头过来,我们只是站着聊了几句而已……”
大概是五点左右的时候,新神屋的梅子被伯母派去我们家办事,同时也把千代托她转交的信给我,信上写着她六点会在妙远寺等我。虽然过去一年我都以准备考试为为由,尽可能避着千代,即使是在落榜之后也打算继续用同样的理由,可是时序才刚进入四月,这样的理由一听就知道是个蹩脚的借口。无计可施之下,我只好认命出门,刚好遇到纱雾,就拦住她说了几句话,可能就是在那个时候被梅子撞见的吧!
“那,那个时候你在……?”
“我想……应该是刚过三之桥,正在前往妙远寺的路上吧!”
也就是说,当时我和纱雾在村子的北边,而千代在南边。
“你是在那里看到纱雾的吗?可是,就算梅子在一之桥看到我们,和你看到纱雾的时间也不一定完全相同啊!不管是你还是梅子,应该都不能百分之百地肯定是在几点几分看到纱雾的吧!就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们是在什么时候在一之桥遇到的,也不知道说了多久的话,简单地说,我们对时间的概念就只有那天的傍晚而已,综合以上几点,你还要说那是纱雾的生灵吗……”
“涟三郎,你忘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千代撑起上半身,把被子拉到胸口的高度。
“你在一之桥和那孩子分开之后,是不是就一直线地朝妙远寺过来了?”
“对呀!没错。”
“你是不是没有过一之桥,而是直接往回走?”
“那不是废话吗?因为我根本没有必要过桥啊!要是过了桥的话……”
“那孩子是不是直接就往上屋的方向回去了?”
千代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对我投射二老,害我突然有一股非常不妙的预感。
“是的,听说叉雾奶奶有事情交代给她,要她在回家之前先去位于河另一头的佃农家一趟。”
“那么,那孩子和涟三郎分开之后就随即往上屋的方向前进,她怎么可能追过你,先到达三之桥呢?”
听到这里,我终于听懂这个情况的诡异之处了。
从村子的中心往外看,大神屋盖在神神栉村北边的半山腰上,新神屋则盖在东边山壁上,东北方有一座哥哥山,正好就落在大神屋与新神屋正中央的位置上。从那座山往南流去的邑寿川正好把村子的东半部一分为二,河上从北到南分别架着一之桥、二之桥、三之桥。沿着河流有一条称之为中道的道路,由北向南延伸,刚好把那三座桥的西侧桥墩给串连起来。顺带一提,妙远寺位于从大神屋看过来向南东的方向上。沿着中道往南走,往右手边转进去的地方称之为地藏路口,前面就是妙远寺的石阶。
和纱雾分开之后,我沿着中道往妙远寺方向走,因为那是最近的一条路。之所以没有从大神屋直接穿过村子往南走,也是因为走到一之桥之后再沿着中道往前走可以比较快抵达妙远寺的缘故。说的夸张一点,村子里的路不仅有着剧烈的高低起伏,而且还错综复杂,就像迷宫一样,以距离来说,其实要走比较多的路。所以最正确的选择其实是先到乍看之下是绕远路的一之桥,然后再从一之桥沿着中道走过去。换句话说,无论怎么走,在一之桥与我分开之后就往谺呀治家所在的西边前进的纱雾,再怎么样也不可能赶在我的前头先到达三之桥,那是不可能的事。
“等一下……说不定纱雾在遇到我之前就先去了三之桥,而你是在那个时候看到她的……”
“如果是那样的话,人家不就得更早出门才行吗?可是人家不记得自己有那么早出门喔!更重要的是,我看到那孩子之后没多久你就来了。”
“什么?你果然在那里!我到了妙远寺之后没有看到你,还在那里一边闲逛一边等你耶!”
“对不起……人家就躲在石阶下面的树荫里。”
“你是在耍我吗?为什么?是你约我出去的吧!”
“那是因为……”千代用被子把身体紧紧包住,仿佛是要抵御什么外来的寒气似的:“如果人家在那里和你见面的话,一定不只是让纱雾的生灵附身这么简单……可能还会被她杀掉……人家实在很害怕,所以……”
果然是很像千代会有的思考逻辑,我比谁都清楚,纱雾才没有那个意思。虽然我不认为——也不想认为——百分之百没有生灵这种东西,但是至少不像千代那么相信。就算真有生灵这种东西,也不会出现在千代面前;就算真的出现了,也没有理由附在她身上。
听完我的说明之后,千代仍旧只是一个劲儿的摇头说道:
“你是个理性主义者,这件事人家再清楚不过了。老实说,在过去被认为是附身的情况中,或许有几次真的只是人家或母亲太过大惊小怪了,而真的搞错了也说不定,但是,人家那个时候看到的东西……的确是……”
“发生什么事了……?”
“事情就发生在我穿过二之桥,沿着中道往前走,然后正要往三之桥的途中。那时我突然觉得背后似乎有什么东西……可是回头一看又没有半个人影,人家本来也以为是自己疑神疑鬼,可是后来马上就听到隐隐约约的笑声……”
可能是又想起那个声音,千代把被子拉得更高,身体也微微颤抖了起来。
“搞不好只是小孩子的恶作剧吧!虽然那个时候刚好是村子里的孩子帮忙家务的时间,但有可能是中屋或下屋的孩子啊!”
中道在村子里是很罕见的笔直道路,直直向南北延伸,但是西侧也不是完全没有岔路,而且地形还会高低起伏、蜿蜒曲折,就连几乎和中道平行的邑寿川也因为被堤防遮住而常常会出现视觉上的盲点,如果有小孩子想要躲在千代看不到的地方,并不是什么太困难的事。
“问题是这种事人家已经遇过好几次了,如果是中屋或下屋的小孩子,人家一定会知道的,可就不是这样啊……”
“不是这样?那是怎样?”
“就在人家回头看的时候,突然感觉到一股奇怪的气息……那是种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的气息,就弥漫在那一带……”
光靠这么抽象的感觉是可以知道什么啊……我把来到嘴边的话吞了回去。因为当我看到千代的表情时,居然可以清楚地感受到她那个时候的感觉,不只是眼前看到的光景,还有空气的触感与味道……所有言语无法表达的东西,都已经透过她的表情说明了一切。尤其是自幼与她一起长大的我和纱雾,光看她的表情就可以知道她想要说什么,如今她的表情告诉我,这件事绝对大有文章。
“不过,不管是什么东西,太过在意并不是件好事……”可能是察觉到我也已经感受到些许存在于她记忆中那种不寒而栗的感觉,千代继续说道:“于是人家想起叉雾巫女以前曾经告诉过人家:‘遇到厌魅的时候,千万不能让对方知道自己已经发现它的存在。’”
“嗯~~这我好像也听谁说过。”
我不敢告诉千代,其实这个“谁”就是纱雾。除了觉得这个时候还是不要提到她的名字比较好之外,我更想知道千代接下来要说什么,所以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把话题岔到别的地方去。
“所以人家决定,无论后面有什么,都不要回头看。但是以加快脚步之后,感觉后面那个东西也跟了上来,而且愈靠愈近……”
曾几何时,千代的眼里泛起了泪光,可能是因为跟我讲这件事,害她又想起那段恐怖的回忆了吧!
“当人家走过三之桥,进入右手边的道路时,已经开始小跑了。虽然前面就是地藏路口,但是那里不是有个五岔路,很容易搞错吗?而人家当时又实在是吓坏了,所以一不小心就冲进一条不是通往妙远寺的路……最糟糕的是,哪一条路不好选,偏偏闯进那条发生过事情的路,就是孩子们称之为‘不见不见路’的那条路……”
那是在九年前,一个叫作静枝的七岁小女孩莫名其妙消失的路,以当时的情况来说,除了遇到神隐之外,实在是想不出还有什么其他的可能性。再往前走就是称之为<封魔小径>的魔物栖息之处,因为实在是太阴森了,所以村子里的人很少经过。
“所以你就折回路口了?”
“因为人家那个时候是要去找你的嘛!而且还想早一点见到你,希望能从你的口中听到‘什么诡异的感觉?根本只是误会一场!’”
没错,我肯定是会那样告诉她的吧!即使是现在,我心里面也还有一部分是这样想的。
“所以人家就提心吊胆地折了回去,结果什么都没有。为了慎重起见,人家还把每一条路都看了一遍,结果还是什么都没看见。虽然不知道刚才那个是什么东西,但心想应该没事了。结果就在人家走进通往妙远寺的那条路时……”
千代的眼神突然变得很虚空,所有的神采都从眼睛里消失了,让人不禁担心她该不会是得了痴呆症了吧!
“我听见后面传来‘千……代……’的声音。”
“什么……?”
“有人在叫人家的名字,那声音听起来像是在笑,又像是在生气,还有点不屑的感觉,好像人家所有的事情她都知道一样……”
“怎么可能……”
“那个东西一直在‘千……代……千……代……’地叫。”
听见千代以一种毫无抑扬顿挫的声音重复着自己的名字,害我两只手臂全都爬满了鸡皮疙瘩。
“虽然明知不可以回头、明知一旦看到是什么东西在叫人家的名字,有可能吓到精神分裂,可人家就是好想回头去看到底是什么东西在呼唤我,想得都快要发疯了……或许是因为这两种想法一直在人家的脑袋里拔河,所以人家发了疯似的往通向妙远寺的路上跑,最后忍不住从那里回头一看,结果……”
“……”
“什么东西都没有,连半个人影也没有,只看到地藏路口。话虽如此,但人家总觉得有点不太对劲。明明是看了好几年的风景,却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当人家满肚子问号四下张望时……”
“……”
“我看到在地藏菩萨的小庙对面,几乎是接触到地面的地方,有一张脸……”
“什么……!”
“有一张往旁边冒出来的脸,正直勾勾地盯着人家看……”
“那、那是纱雾的脸……吗?”
千代像个孩子似的点了点头,说她后来一路逃到石阶,还躲在石阶下的大树后面不住地发抖,然后没多久我就到了,径自爬上石阶到妙远寺。
“嗯……”我刻意把手臂环抱在胸前,口中念念有词。“你说看到也只不过是一眼而已不是吗?距离那么远,再加上又是黄昏,会不会只是哪家的死小孩在恶作剧呢?”
我给了一个符合一般常识的公式化答案,但是就连我自己也不确定,能不能接受这样的答案。
虽然那张脸可能是千代看错成是纱雾的脸,但是以村子里小孩子的恶作剧来说,再怎么看都太不合常理。因为小孩子在只有一个人的情况下是不会恶作剧的。更何况对象还是千代,村子里应该没有哪个小孩胆敢对新神屋的人开这么恶劣的玩笑。而且当时没有其他人在这点也说不过去,因为大部分的恶作剧最后都会嘲笑对方一番,然后逃之夭夭,在某种意义上,这才是恶作剧的目的,或者说是好玩的地方。我也曾恶作剧过,所以我很清楚。
“话说回来,涟三郎……”千代可能也察觉到我的犹豫,双眼突然恢复神采,尖锐地朝我射了过来:“你以前也看到过厌魅对吧……”
她说的是我最不想要提、也最不想要回想起来的过去。
“那真的是厌魅吧?”
“……”
“因为那样,涟三郎的哥哥联太郎先生才会……”
“不准你再说下去!那件事……我连听都不想听到……”
我忍不住大喝一声,虽然千代说的都是事实。
我小时候曾经有一次和大哥联太郎踏进那座大人再三提醒我们不可以靠近的九供山,而且不幸地遇到了厌魅……在那之后,大哥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