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锦时混沌的意识骤然清明,耳边那些拉住她的声音换作了一道清列冷萃的声音,他的声音并未有什么起伏,好像在单纯的问她,又好像只是在陈述事情。
他说:“你死了,傅家也就死了。”
傅锦时又回到了永州将军府的院子中,阿娘在药庐的药田中打理新长出来的几株草药,阿爹在切药材,大哥帮阿娘打水,阿姐在揍三哥,因为三哥手欠挑了蚯蚓吓唬她……
看着这一幕,傅锦时情不自禁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眼中蓄满了泪。
她怎么舍得他们就这样永远背负骂名。
她流着泪醒来,一句话也没有说,怔怔的望着虚空。
褚暄停见她醒来,沉默地注视片刻,拢着披风离开了。
不过在踏出门槛之时,他侧头对江舟说:“若实在熬不过去,便用七金散,不惜一切代价让她活。”
江舟一怔,还是提醒道:“一旦用七金散,便只剩三年寿命,甚至这三年都离不开这药了。”
褚暄停眼神凌厉,“你只要记住,她绝不能现在死。”
江舟并不想掺和进权力争斗中,听懂了也当不知道,垂下眼应声,“是。”
从兰庭榭出来,应寒川从暗处现了身,褚暄停站在抄手游廊上看他,“怎么,应司印是听了孤要给傅四用七金散不满?”
应寒川没理他夹枪带棍的话,而是道:“多谢。”
褚暄停挑眉嗤笑,“你可真是傅四的好兄长。”
七金散可不是个好东西,竟还对他道谢。
应寒川并不意外褚暄停查到他与傅锦时的关系。
褚暄停见他丝毫不为所动,有些无趣,也懒得再同他废话,这人左右不过亲自来确认傅锦时的情况,“应司印自便。”
坐在屋顶说是保护太子殿下,实际无聊到数星星的沉七问沉西,“殿下要杀他妹妹,他为何说谢谢?”
沉七的表情就差明着问应寒川是不是脑子不好了。
“比起自身生死,傅姑娘更在意傅家能否清白。”沉西替他解惑,“如果连活着都不能,更遑论正名。应司印知道这一点。”
沉七看着天上零星的星子说:“有兄长真好。”
沉西道:“你不也有?”
沉七转头看他,“谁?”
“我。”
沉七实打实的疑惑,“长兄如父,你为何想要占我的便宜?”
沉西:“……”
沉西将他的脑袋转过去,“继续数星星吧。”
傅锦时醒来一阵后因为精神和身体实在疲惫,又不受控制地睡了过去。
这一次她虽睡的并不安稳可身体却放松了下来,江舟连忙为她施针,又嘱咐沉月去熬了药。
两厢齐下之下,一直折腾到天蒙蒙亮,傅锦时才终于退了热,江舟抬手擦了擦额头的汗,缓了一口气,“总算熬过去了。”
“我这就去禀报殿下。”沉月说。
江舟净了手,拾掇了药箱,“我随你一同去,今日也恰好该为殿下请脉了。”
沉月点头,替江舟领路。
褚暄停昨夜收到沉星的禀报后,匆匆披了件厚披风便去了兰庭榭,秋日的夜间格外凉,去的时候不觉得,回来后便咳嗽加重,昨夜到底染了风寒。
江舟还未进屋便听见了沉重的咳嗽声,他略一皱眉,进去后见太子殿下正靠在榻上看书,但显然并不能静心,他行了礼便上前替褚暄停诊脉。
他曾做过一段时间太子府的府医,知晓太子的身体状况,即便后来做了院正,依旧时不时来太子府诊脉,为太子调理。
眼下越是把脉,他眉头皱得越厉害。
“殿下最近可食了性寒之物?”
“十日前,太子府侍药奴在药膳中掺了茭白碎。”一旁的沉西道。
江舟对当日悬于城门示众的那具尸体略有耳闻,但只知他意欲刺杀太子殿下,却不知原来险些成功。
褚暄停的身体受不得太多寒性食物的刺激,过量会有生命危险。
“食了性寒的食物加上昨夜又受凉,肺腑间寒气侵入,畏冷的情况会加重。”
“我为殿下换一下方子。”江舟道:“但依旧是只能缓解,不能根治,想要清除余毒,只能找到药老。”
“傅锦时如何了?”褚暄停应了一声,放下书问他傅锦时的情况。
“最凶险的一晚熬过去了,往后便是慢慢调养,只是……”江舟犹豫着要不要继续说。
褚暄停道:“有什么便直说。”
江舟斟酌了一下道:“她身上新伤叠旧伤,又反复受寒,身体底子终究坏了,即便好好将养,将来也恐怕子嗣困难。”
“孤以为何事。”褚暄停手指轻点书面,随口道:“生育并非女子所必须,你只需让她活下来,不要瘸了废了即可。”顿了一下,他又补充道:“她身上的疤若是能去便去了吧。”
江舟听着这番话,颇有些摸不清太子殿下的心思,若是说太子殿下瞧上了这位傅姑娘,那该在意生育多过疤痕,可若说没瞧上,又为何这么在意疤痕。
心里虽这么想着,但也没觉得奇怪惊讶,毕竟太子殿下一直都这么心思难以捉摸。
他正要起身告辞,又听褚暄停说:“你同她说生育一事时莫要太直接。”
他不觉得女子一生定要有一个孩子,但对一名女子来说许是在意的。
江舟现下真是一点都捉摸不透太子殿下的心思了。
傅锦时养了五天才终于能下榻走走,但是因为腿伤实在严重,走路还有点跛脚,又养了半个月才终于看不出异样,不过肩膀连带着心口挖去的腐肉让她还不能提重物。
褚暄停也不急在一时,他从不是一个只在乎眼前利益的人,所以后来又给了傅锦时一段时间训练,用以恢复手臂握刀打斗的能力,到现在虽不能恢复到之前的灵活性,但对目前的她来说够用了。
前两日周叔给她说了说她要做的事情,她每日只需要去给太子把脉、煎药,慢慢给他调理身体。
太子府的侍药奴并不是重活累活,却是极重要的活。
今日是她第一次去,并没有带药箱,只带着昨日江舟来为她诊脉时她借下的脉诊便去了吟松风。
她到时,褚暄停正裹着狐裘抱着暖手炉靠在矮凳上喂鱼。
傅锦时躬身行礼,“殿下。”
“来了。”
褚暄停放下鱼食,一旁等着的下人上前,他净了手,随意搭在了桌上。
傅锦时上前将脉诊垫在他手腕下,他的手腕虽有些苍白瘦弱,却能看出来是练过的。
傅锦时诊脉时褚暄停目光一直落在她脸上,他有些稀奇,除了傅锦时他还没在谁身上见过如此平静的神情,那些人诊过他的脉后,不是皱眉便是神色凝重,满脸写着他活不了,让他实在厌烦。
傅锦时淡淡道:“柯蓝之毒。”
她初见褚暄停时,他穿着鹤氅,那时她并未多想,后来在养伤时忽然惊觉那时初秋褚暄停便穿上了鹤氅,由此猜测他畏寒。确定他畏寒是后来在太子府待久了,加之她是太子府的侍药奴,江舟会跟她嘱咐些褚暄停的身体情况,但也只告诉她褚暄停体弱。
如今她发现褚暄停的体弱是因为中毒,中的还是柯蓝之毒,且余毒一直未清。
褚暄停半靠在靠背上,他前些日子染上的风寒拖到现在也不见好,整个人消瘦了一圈儿。
他懒洋洋道:“看来知道此毒。”
“这是郦幽禁药。”傅锦时说:“起初它被做出来是用来治疗火毒的,但是被它治好的人几年后便会出现畏寒等风寒常见症状,起初只以为是普通的风寒,直到这些人的身体快速衰败,才被重视,进而查出出现症状的都是服用过‘柯蓝’的人,这药就此成了禁药。”
“而且已经全被销毁。”
褚暄停失笑,像是并不在意自己是否中了这样难缠要命的毒,“能被做出来一次,自然有第二次。”
傅锦时抬眼看他,这人有一双极好看的眼睛,但是瞳孔浅淡,像是蒙着一层冷意,不论笑与不笑都不见半点亲近之意,加之周身气质又冷,就如她在诏狱第一眼所见那般感觉,如同山间不化的积雪。
“此毒难缠至极。”傅锦时抿唇,“当年用了此药的人最长也不过熬了四年。”
褚暄停问她,“依你之见,孤为何能活这样久?”
傅锦时垂眸,“因为殿下是太子。”
这话便是说的毫不留情了,明晃晃地说褚暄停能活是因为他在高位,有普通百姓没有的权力与能力。
“你在不满。”
“不。”傅锦时说:“奴婢只是在陈述事实。”
褚暄停轻声哼笑,“你倒是敢说。”
傅锦时没接这话,她可以心直口快,却不能得寸进尺。
褚暄停摩挲着暖手炉外套着着毛线套,问她,“能不能解?”
傅锦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道:“殿下应当查到,奴婢自幼跟随母亲学医,我母亲的师父是药老,而当年便是药老制造的此药,他也因此自责内疚,往后一生都在研究如何解。”
褚暄停没出声,傅锦时继续说:“殿下救奴婢可是为此?”
褚暄停并不意外傅锦时能猜到他救她的意图,他也没想隐瞒。
“殿下救奴婢一命,便是为报恩情,奴婢也必当竭尽全力为殿下解毒。”傅锦时抬眼,不闪不避地看着褚暄停,“但奴婢有一事相求。”
褚暄停眯起眼睛,“你应当知道,孤不是心善之人。”
“殿下的命在我之手。”傅锦时说:“而我不是有恩必报的人。”
这话便是赤裸裸的威胁了,褚暄停生生气笑了,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敢当着他的面说要对他忘恩负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