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白日见烽火(2)(何未坐在那儿不动瞅着他...)

何未坐在那儿不动,瞅着他。

好像退回到百花深处,身边是烧得噗呲作响的赤红炭火,狐狸毛领在脸边搔得痒,她刚才脱了短外衣,一转身就见个男人单手挑开珠帘,被北风推着进了门。两人对视的一霎,珠帘子在他身后摆得厉害……她不得不伸出手,来打断这令人心悸的对视,对他说:我是何未。

……

那夜的她,绝没想到会有今日。

她低着头瞧着锦被上的绣金纹路,心更软了。

在这片刻的静里,谢骛清和她都没说话。

“北上前,我既希望你嫁了人,又希望你还记着我。”他终于出声。

“我没预料到自己是这种人,对一个女孩子如此纠缠。既不想误了你,却放不下,”他默了会儿,轻声说,“未未,我确实放不下你。”

四周前所未有的静。

“你不是寻常的女孩子,对婚姻一直有自己的计划,”他最后说,“我怕做不到,耽误你。”

那两份电报压在皮箱下层,等着和谈成功给她看。可若和谈有变数,将是一场不知前路的等待……

她曾对婚姻有许多想法和妥协,为哥哥的遗愿,为二叔的心愿,为航运。十七岁时,她就开始规划要趁着二叔还在,尽快生出一两个能承担家业的后人,甚至开始筹谋着请几个德高望重的先生来教,着重教什么,才能避开自己曾经不好的地方,教出一个更杰出的实业家……均姜曾感叹过,她这不是嫁人,是为何家的下一代找个合适的父亲。

如果为了何家的下一代,谢骛清不合适。他的处境太危险,不适合要孩子……

何未脸忽然热了,怎么想得如此远。

“就算你想现在结婚,我都不可能嫁去南方,”她轻声说,“如果说耽误,我同样耽误你。”

“这不一样。”他说。

“可我确实没计划,”她抬眼瞧他,语气放软,“等必须要谈的时候再谈?”

太多问题摆在眼前,也许等以后时局好了,就都迎刃而解了。

何必在最开心的今天谈。

谢骛清和她对视着。

她快醉在他的目光里,他能回来真好。

……

“我饿了。”她拉他的手。

谢骛清任由她拉着手。

“谢教员。”她小声叫。

谢骛清不禁一笑:“端正态度。”

她愁眉苦脸,瞅着他。

谢骛清轻叹口气,直接离开床,出去了。

何未笑着理了理裙子,跟出去。谢骛清背对着她,在开一瓶白葡萄酒。她往他身边走,见标签上有潦草的红色标记。

谢骛清背对着她说:“厨师怕自己手艺不够好,不合你的口味。但他还是想做给你尝尝,感谢你捐了一艘轮船。”

“你的酒瓶为什么用红笔勾一下?”何未在他身旁问。

他将瓶子转了半圈,瞧了瞧那标记:“林副官的习惯,可能这个年份的口感好。”

何未悄悄记下年份。他既喜欢,日后多备着。

谢骛清见她盯着那年份看,看穿她的心思。其实这标记的意思是无毒、可用。

谢骛清在外人面前不大动筷,今日好些,陪她吃了两口。

京城菜系齐全,但因南北口味差异,口味总要跟着北方做些变动。她难得吃口地道的,酸汤蹄花,糟辣脆皮鱼,腐竹鸡,剔骨鹅……每一道都属不同的辣。

她见他不大吃,婉转问他:“胃口还是不好吗?”

谢骛清摇头,为她添菜:“晚上有应酬,须留着余地。”

他已久不能吃地道的家乡菜了,对如今的他来说过于酸辣刺激。

谢骛清见她也高兴,喝了不少,不见醉。喜事不醉人。

等到晚上,同来的诸位将军到他这里。

谢骛清开门时,她刚洗手出来,一见满屋子三四十岁的青年将领,后悔没将头发重新绑成辫子。方才荒唐时被他手撑开了。

这一回来他实属贵客,脱离了人质身份,自然随性了许多。

他在众将军灼灼目光里,引荐说:“这位就是何家航运的何二小姐。”

方才在饭店大堂见过何未的,会心一笑,纷纷和她握手,直道幸会。

剩下晚来的,也都知道谢骛清曾有艘船就是租借给何家航运的,早晓得他们有私交,再见两人初相遇便要私下吃饭,人家小姐还是没穿大衣就来的……在心里也坐实了两人关系。

谢骛清的红颜知己多在口口相传里出现,这一位真是难得露面。

她想走都走不得,大家热情得很,借初到北方想多了解当地风土人情的由头,把何未留在会议室。她一人对着众将军倒不局促,从天津的租界聊到各大舞厅,再到保守派们对交谊舞的唇枪舌战,最后说到前清皇帝搬到天津后的奢靡生活……

聊到后头,何未想要探问几句南方战事。

大家刚要说,被谢骛清以眼神制止了,怕她有更多的担心。她回头,埋怨地看谢骛清。

“我和清哥一起读过学堂,”有人适时出声,活跃气氛,“二小姐可想知道他在军校前的事?”说话的人叫孙维先戴着一副眼镜,讲话慢条斯理。

“想知道他一直讨女孩子喜欢吗?”她以玩笑口吻说。

大家全笑了,有人问她:“清哥有几个名字,二小姐可都晓得?”

何未轻点头。

“谢骛清,谢误卿。他过去可真是误了不少卿卿佳人。”一人揶揄道。

“谢卿淮,谢卿怀。可就算误了卿卿佳人,仍然被人家怀恋至今,念念不忘。”又有一人笑着补充。

她瞥他,已是浮想连连。

谢骛清对这些口下不留情的同僚们实在没办法,手搭上她的肩头:“送你回去?”

谢骛清拿了书桌上的信封,送她出门,将门虚掩上。

门外的兵们有不少曾是两年前就陪着他来过天津的,那晚租界外少将军为何二小姐甘愿摘枪、带伤入虎穴的事大家记忆犹新……大家并不知何未今天本要走,都默认隔壁是何二小姐。是以,大家见谢骛清走出来,都心照不宣地不吭声,目视两人。

“这两天和谈的人都在天津,”他站到她的房间门外,低声叮嘱她,“明日一早你就回去,北京更安全。”

她答应着,低声问:“你明日去哪里?”

“奉天,三日后回来,”他说,“月底到北京。”

那还好。她掩去要分开的失落,小声说:“我先让人去百花深处,把房子收拾收拾。快过年了,至少大门补个漆。”

“好。”

谢骛清把信封递给她,示意她回房再看。

何未回房拆了信封,里边是一个详细的采购清单。

她粗略算总价,便知是卖了那艘客轮的钱,全部用来购买军需品和药物了。这批军需品发放的级别一路追溯下去,从师一直标注到具体的班。

就像她等不及解释自己捐船的意图,他也在等着见面给自己一个答复。

谢骛清回房间,会议桌已被收拾干净。短暂的放松后,是彻夜的会议。

从下午电梯分开,他就如此忙,收南方和北京来的电报,讨论军务,回电。收北京的密报,讨论北京谈判的意图。私下还见了天津的几国公使,后来等他送走人,就够时间洗把脸,立刻打电话约她见了一面。

林骁知他方才没吃几口,必然饿着,很快端来一碗放了少许盐的清汤面。谢骛清用筷子搅着手工面,把阳台门打开半扇。

外头的天像夜里的海河,黑里透着青,月倒是亮。

***

隔天早上,何未五点便睡醒了,隔着阳台玻璃望隔壁一眼,还能见灯光。

那个时间,天上云雾稀薄,月照的天是青色的。让她想起在南洋进的一个四壁渗水的洞穴,油灯的光照到壁上,也是这种样子,渗着水的青。

想到谢骛清也曾在南洋住过,那段南洋读书的日子对她来说有了不同的感觉。

谢骛清已离开了饭店,留了一个年轻副官送她。

她临行前改了主意,难得见一次,还是想留在天津等他,至少在同城两人还能打电话。

她前两日办公事,请了何家在天津办事处的负责人过来,一起和账房先生核对年末账目,定下明年的运营细则。最后两日,便留了电话号码给他的副官,到九叔家住去了。

全家上下除了二叔,只有九叔和七姑姑疼她。她有空时,都会尽量去看九叔。

天津因发展得早,有着北方最大的出海码头,还有不少租界和公使,汇聚了不少政要名流。在此地的有前清的王公侯爵,有等着入京的大军阀,还有失去势力被赶出来的军阀和要员。去年前清的帝后被赶出北京后,也搬到了天津。

九叔分家后得了一个花园洋房,索性搬过来,远离何家人。他自幼不能走路,双腿残疾,娶了一妻一妾,全是从烟花地赎身回来的。他平日虽不大出门,但因母亲是何家最有地位的一房,不少人要上赶着结交他,虽无硬拳头,却朋友多消息多。

“未未啊,你是不是有事想问?”九叔努努嘴,让她给自己点烟。

何未给他点上金花,笑着问:“你不是喜欢飞艇吗?”

九叔叹气:“你九婶婶不喜欢飞艇那个味道。”

她笑。

“问吧。”九叔挽起衬衫袖子。

“两边的和谈如何了?”她直接问。

“你关心这个做什么?”九叔明知故问,“和谈不就是个幌子。”

“好奇。”她随便搪塞。

九叔笑道:“人家大军阀白花花的银子扔出去了,打了一场大胜仗之后要什么,当然要更高的回报。人家不傻,怎会把好处让给北上谈判的人?”

“我知道……”她苦笑,“我也不傻。”

谢骛清也不傻。他们都知道只有一线希望,还是来了。

“好吧,我给你讲讲,”九叔捻着一串佛珠子,慢慢地说,“北上的人怕要失望了。他们这次北上,提出一个重要主张就是废除一切不平等条约,这一点引起各国强烈反对。他们到上海就被英法言论攻击了,一路上都不好过。”

何未紧张问:“军阀们如何说?”

“自然是安抚各国,保障各国在华的利益。”九叔冷笑。

何未心里难过:“我以为,至少在废除不平等条约上……大家该有一样的想法。”

九叔摇头:“想升官发财的和想救国救民的从骨子里就不同,怎么可能谈到一起去。他们这次北上要见两拨奉系的人,一个在天津,一个在北京。在天津这个已经给了他们下马威,见面时就晾他们在宅邸等了许久,北京的那个,早就明着暗着表示不想见他们了。”

她听得心疼。他好像每次北上都像展翅鹰被人折了羽翼,从无顺遂的时候。

婶婶们从估衣街回来,他们便不说了。

两个婶婶神秘兮兮地一边一个搂着她上楼。一个夸她眼光好,非要让她挑绸缎,一个让她给自己翻译外文的时装杂志。何未和这两个婶婶关系好,常拿来一些外文的时装杂志给她们看,她们爱美,反而成了学英文的驱动力,为了读懂便请了个留洋回来的女孩子做家教,每周来,都照着时装杂志让人教。

大婶婶将下巴往她肩上搁:“其实你叔叔早知道你和谁好了,他就是不说。”小婶婶咬着核桃道:“他就是外出不方便,不然早过去瞧未来的侄女婿了。”

何未不做声,假装挑绸缎。

“你不做声的话,那就不告诉你谁来了。”大婶婶在她耳边低低地笑。

她一怔。

小婶婶喀吧一声咬碎了南方运过来的小核桃:“我们刚回来时,见洋房外停着几辆车,四周还全是穿军装的,以为是驻扎在天津的军队。管家还说车停了四小时了,多吓人啊,我就叫他们过去问是不是走错门了。”

大婶婶说:“谁知道人家可客气了,说没错的,就是在等何二小姐。”

谢骛清?

难怪两人装神秘,就是故意拉她上楼的。

何未不再管她们得逞的笑声,步子赶着步子下楼,往前厅去。

没进前厅便瞧见谢骛清的侧脸。军帽和手套都在副官手里,而他本人则坐在高背红木椅里,接过一个丫鬟递过去的白瓷茶杯。

九叔笑着瞧他:“前两年你途经天津,没见成,今日终是见到了。”

谢骛清礼貌道:“上回听人说到了九先生,可惜那时行程紧,来不及过来拜访。见谅。”

九叔笑道:“我比你大不了几岁,就不摆长辈的架子了。”

谢骛清微微而笑,没说话。

……他比你看着年轻多了。何未想。不过不得不承认,两个男人确实年纪差不多。

如此想他结婚真是晚,家里人都不着急。也不知见过多少的媒人。

“你同我有缘,我是知卿,你是误卿,都逃不开卿卿佳人这一道坎,”九叔何知卿揶揄他,随即叹口气,“不知谢公子可记得天津的魏家三小姐?”

谢骛清倒没避讳:“有些印象。”

九叔瞧着远处何未的裙角影子:“她那天和你一见如故,托了一位贵人说媒,想同你结秦晋之好。这事可有过?”

谢骛清没否认:“有过。”

九叔轻轻“哦”了声:“这魏小姐来头不小的,却爱你爱得不可救药,说从小听你的战功,崇拜你。那年她听说你心有未未,还想约未未见一面,筹谋着一同嫁你。”

还有这事?何未偷听着。

“未未啊在这方面迟钝得很,怕她见了要以为自己拆散了你和人家魏小姐。你该谢谢我,帮你挡回去了。”

……谁迟钝了。

谢骛清答:“是要道谢。”

“不过谢公子也确实不是让人省心的,有这一出就会有下一次。我这里不放心,想私下问你一句,你日后可有纳妾的打算?”

谢骛清摇头:“从未想过。”

九叔又“哦”了声:“要不然签个字据?”

谢骛清颔首:“可以。”

他倒是痛快,径自放了茶杯,就要让副官去准备字据。

“九叔。”何未实在藏不下了,进了客厅。九叔笑吟吟瞧她。

谢骛清瞧过来,意外见她穿了上下都是蟹壳青色的袄裙,高高的领子将她的脸托得尤其小。何未被他看得心悸……时常分开也有好处,每回见都像初次。

她走到谢骛清跟前:“跟我走。”

谢骛清抬眼,笑着瞧她。

“带你转转。”她轻声说。

见他不动,她轻轻用鞋尖踢了下他的军靴边沿,埋怨看他。

谢骛清这才笑着,立身而起,对何知卿道:“九先生,稍后见。”

“去吧,”九叔捻着佛珠子,“晚饭见。”

“我稍后叫人收拾客房出来,今日便住下吧,”九叔笑着说,“利顺德再好,不如家里好。”

……何未不可思议看着九叔。

“还不去?”九叔催促。

这里她不是主人,没得反驳,只好带谢骛清走了。

天寒地冻的,不好去花园。她带谢骛清从一个隐秘小楼梯往下走,去了地下室。

此处是藏书会客的地方,何二家的全部生意文件都储藏在此处,她定期来整理,对此处最熟。“我叔叔很讨厌租界,他们偏就把租界的洋房分给他,”她笑,亲爹他们最擅长欺负人,“家里人瞧不起两个婶婶,他才搬来天津的。”

谢骛清见三壁都是老旧的原木色书架,还有一个个深棕色木箱子、柜子全贴着标签。

何未知他谈判不易,不想说公事,只是闲聊。

“我把电话留给副官了,他没给你?”她奇怪问,为什么不打电话,要亲自上门。

谢骛清比方才说话有温度,柔声道:“几天没见,想自己接你回去。”

何未心一软:“来了要叫门,不然白白在外等。”

“等有等的乐趣。”他低声说。

“不会等得闷吗?”

他轻摇头:“不会。”

这种等待有尽头。

知道她在屋子里,迟早开心够了会出来,上车跟自己回去利顺德。等的时候闭目养神十分惬意,不像过去的两年,想等都不知道去哪儿等。

谢骛清借着灯光瞧眼前的她,刘海被梳齐整了,在眉之下眼之上,她脸小,和过去没大变化,像过去养在深闺里的小小姐。

何未被他瞧得心猿意马,眼睛往一旁溜,他这双眼怕是修炼过的……让人想到迷香洞。

谢骛清单手解开军装上衣,敞开露出衬衫。他瞥见她一歪头,刘海微微分开,露出了白皙的额头……竟察觉自己又想亲她。

这新式恋爱真是……容易让人轻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