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逃生列车

“我不想喝,我不舒服,双飞,我不舒服。”

薛凌风的声音小小的,弱弱的,从被子里传来,像一只幼小单薄的雏鸟。

“喝了就舒服了。”

“你骗人。”

“不骗人。”

“你每次都说喝完就舒服了,每次我都不舒服!”

……

最后,薛凌风还是乖乖爬起来喝了药,他一边喝,一边难受得眼泪吧嗒吧嗒的掉进碗里,双飞轻轻的亲他,摸着他的后背。

喝完以后,他又虚弱的躺回被子里,只是小声说了一句:“快来一起睡觉觉”,便没了声音。

双飞把药碗送回厨房,白婶正在刷锅。她接过双飞递过来的药碗,连忙放到水里清洗。

“双飞,辛苦你了。每次都要哄少爷喝药。”

双飞垂下眼,走到柴堆旁边,帮忙准备明早要用的柴火,“少爷的病为什么还不好?”

“唉。”白婶叹了口气,看了眼在柴堆旁边低着头默默忙碌的少年,忽然转而说道:“要是少爷有你一半乖巧,我就省事多了。”

双飞放下手里的柴,抬头说道:“我不想少爷像我这样,他不需要看人脸色生活,不需要像我这样去讨好别人,我们命不同,我就喜欢他自由自在,又任性又机灵的样子。我希望他能一辈子都这么无忧无虑下去,他现在病得这么重,我只恨不能以身相代。只要少爷能好,我愿意牺牲一切。”

白婶愣了一下,叹息的摇头。像他们这样被买来为奴为仆的人,主人再好,也是在别人的屋檐之下讨口饭吃,始终是低人一等。这个世上,真是人各有命。

“白婶,我回去了。”

双飞收拾好柴火,便急急向白婶告辞,他脑子里全是薛凌风难受时低声呜咽的可怜模样,想起来都让人心痛。

回到房间,里面一片漆黑,没有半点声音。床上的被子拱起一大团,那是缩成一堆的薛凌风。

双飞走过去探了一下他的额头,还是持续的低热,对自己的碰触一点反应也没有。

双飞脱了衣服,小心的睡进被子里。刚一躺下去,薛凌风滚烫的身体便像幼兽一般下意识的贴过来。

双飞抬手把他抱住,病了半个月了,他瘦了很多。夜里经常说胡话,有时候喊“爹”,有时候喊“双飞”。而有时候则会难受得醒过来,在双飞的怀里哭,低声哀求他起去给自己喊大夫。

问他哪里不舒服,他又只知道摇头,表达不清楚。

其实薛凌风自己是明白的,他真正哭的原因,他害怕的原因。

他哭,并不是病痛的折磨,真正让他难受的,是他发现自己已经开始忘记东西。

他想不起前一晚临睡前,双飞跟他说的话;他想不起前一天自己吃了什么,自己干了什么。更远的记忆,则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抹掉了一样,统统变得模糊不清。而最近,当他一个人在床上想看一会书的时候,他发现那上面有很多字自己都不认识了。

他怕,有一天,自己会忘掉一切,连双飞都忘记了。

但这样的状况他不敢告诉任何人,他不论什么时候醒过来,都能看到双飞担忧的看着自己,为自己整夜整夜的不眠,这样一个自己深爱的,深深依恋的人,他该怎么对他说:“我可能要忘记你了。”

薛凌风开始对自己的病变得悲观起来,虽然他才十几岁,但他已经在开始思考死这件事情,他想,虽然自己已经忘掉了很多,但按他这样的病情发展下去,到了那一天要走到时候,他应该还能认得出双飞。

过到一个月的时候,薛凌风变得安静了,他不再需要双飞来哄着吃药,每次都自己安静的把药咽下去,他不再因为难受而shen • yin,总是安静的躺着,把双飞拉在身边,不让他离开半步。

他已骨瘦如柴,却默默忍受着病痛,默默地一遍一遍在脑海里搜寻越来越少的记忆。

他几乎不再开口说话。

但双飞知道他的身体已经越来越虚弱。

大夫还是按时上门来问诊,每次都还是说是薛凌风的风寒未愈。

薛凌风的二叔,薛振阳也时不时亲自来看他。自从薛凌风的父亲离走之后,庄里的大小事务都暂时由薛振阳来代为管理。

薛振阳最后一次来是在三天前,当时薛凌风望着他看了好久,最终才虚弱的喊道:“二叔。”

他真的已经快要记不住了。等薛振阳下次再来的时候,他大概已经认不出他了。

当时谁都没有注意到薛凌风的异样,全只当他是病得太重,没力气喊人了。

双飞一直在想,薛凌风到底是怎么了?如果真的是感了风寒,为什么自己每天和他同吃同住,却没有被染上。

时间一天天过去,薛凌风已不再回想过去的事情,因为他基本不怎么醒着,大部分时间,他都在昏睡。

双飞不同意再让他吃药,只想让他多休息一会,可是白婶还是按时把他弄醒,让他起来吃药。

每次醒过来,薛凌风都茫茫然然的,连站在一边的双飞也不怎么搭理了,总是喝完药又躺下来,只是在临睡前,会习惯性的看双飞一眼,朝他伸出自己干枯的手臂,让他坐到自己身边来,然后又沉沉睡去。

直到某个晚上,因为薛凌风呕吐,双飞起来给他洗衣服的时候,他知道了一切。

薛凌风,被自己的亲叔叔,薛振阳下毒了。

双飞看见薛振阳在暗处交了一个包裹给白婶,然后说道:“这是最后七副药了,大夫说了,他应该抗不过这一次。没想到他一个小子竟然挺了那么久。不过也好,死得太快,反而容易让人起疑,这蟠龙山庄里,还是有一些老家伙想保他。”

白婶点点头,接来包裹回厨房去了。

而薛振阳左右看了看,也赶快离开了。

双飞悄悄回到房间,替薛凌风盖好被子,目光落到墙上的那柄挂着的佩剑上。为什么,一个人要杀掉自己的亲侄儿?他们不是血肉亲情的关系吗?而白婶,她把薛凌风带大,照顾了他十五年,为什么在这一刻也能下得去手,看着他一点点痛苦的死去?

“白婶。”双飞站在厨房门口,静静盯着厨房里的女人。

白婶正准备泡药,被吓了一跳,连手里的药包都掉在地上。又慌慌忙忙捡起来。

“这么晚了?你来这干什么?少爷呢?”

“白婶,为什么?”

双飞走进去,一步一步走向灶台边的女人。

“什么为什么?”女人有些慌乱的后退。

“为什么要害少爷?您不是养了他十五年吗?他虽然调皮,但是对您也很好。他也曾跟我说,您就跟她亲娘一般了。为什么?”话已至此,一切都不必再隐瞒。

女人不再退了,低下头,喃喃说道:“为什么?我的奶水为了养他,就不能养我自己的孩子;我为了给他做饭,我自己的孩子就吃不上我做的饭;我陪着他长大,而每年只有年关的时候才能回去看我的孩子一两眼,他们都已经快不记得我这个娘了。少爷对我再好,终究是别人的孩子,而我失去的,是亲生骨肉……”

“我不怨,因为我穷,为了能有钱给我的孩儿,我只能选择骨肉分离。我对少爷也不怨,双飞,你说得对,人各有命,要怪只怪我命不好。”

“但是,二老爷说了,如果我不肯做这件事,死的就是我的孩儿。双飞,你若有娘亲在世,她也必会如我这般。”

一番话说完,女人也哭了起来,有愧疚,有不忍,但是即使有十五年的养育深情,她也终究只是一个奶娘。

“双飞,二老爷想做真正的庄主。但当时庄主离开的时候,已经有手谕让少爷十六岁的时候接位,二老爷不想让啊……他想让少爷死,自己就可以名正言顺的做庄主,但又不能一下把人杀了,引起别人怀疑。刚好两个月前少爷玩水得了风寒,他便和大夫一起出了这个主意,就借是风寒久病不愈,就这样让人去了……我……”

双飞沉默好久,然后“扑通“一声跪了下去:“白婶,我理解你的苦衷,也不想让你为难,我只求你一件事,能不能让我带少爷走?此生此世我们不绝会再回蟠龙山庄半步,二老爷也可坐他的庄主之位。”

白婶连忙摇头,慌张道:“双飞,这件事根本和你没关系,二老爷要杀的是少爷,不会为难你,你若不想见少爷死,自己走了便是。二老爷吩咐过我,决不能让少爷出蟠龙山庄半步。你若要带他走,我只能告诉二老爷!”

双飞点点头,看着白婶认真说道:“白婶,我说过,为了少爷,我可以牺牲一切,这牺牲里面,也包括你。”

女人还没来得及想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就见少年忽然从身后拔出一柄利剑,银白雪亮的光芒瞬间洞穿了她的心脏。

“白婶,对不起。”

双飞从地上站起来,飞快的跑出去了。

他杀了人,从此,他便是一个shā • rén者。这一夜的血腥,即使在他后来已经shā • rén无数之后,仍然无法淡去。

因为,他自己的母亲也是被人一剑洞穿了心脏,留下年幼的他,被卖去妓院,为了生存做最低贱的事情。如果母亲还在,他的命运或许就会有所不同。而他杀死的这个女人,她的孩子或许和他一样,从此走上完全不同的人生之路。

尘世间,总有一群这样的人,他们的命运,曾轻易就被一个未曾谋面的陌生人彻底改变。

跑回去的路上,双飞一直在哭,他只是一个孩子,shā • rén之后怎么可能会不害怕,但是为了薛凌风……

他的一辈子,都为这一个人,九死而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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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幕影卫

双飞回到房里,天已经蒙蒙有了亮意。

薛凌风浑然不觉一夜的惊变,仍只是在被子里缩成一团。

“风风,起来!我们要离开这里!”

双飞把薛凌风从床上扶起来,给他套棉袄,棉裤。薛凌风被折腾了好久才慢慢转醒,他看着眼前的少年,他是谁?

他是谁?好熟悉,好熟悉,可是那个名字却怎么也喊不出口。

“你买我吗?”

“永远都爱风风,一辈子不离开你。”

“风风,你愿意做我的娘子吗?”

……

啊,是他啊。

“双飞……”

干枯的记忆涌出来一丁点,他想起来了。薛凌风低弱的喊了一声,是他的双飞,他还记得他,幸好,他还记得。

薛凌风苍白的嘴唇列出一抹虚弱的笑意。

“风风,我们要走了。”

双飞给薛凌风穿好衣服,把他抱了出去。他已经病得没什么重量,只剩一把骨头。

“要走了……”

因为身体太瘦,薛凌风的脑袋已经显得格外的大,远远看上去,就像一根柴火上顶了一个皮球。他举不起自己的脑袋,便把它放在双飞的肩膀上靠着,眼神茫然,他们要去哪里?而他现在身处何处?忽然,他的眼睛里里闪过一丝弱光,他又想起来一件重要的东西。

“七七……七七一起走!”

他急切的拉双飞的衣襟——七七,那是他带着双飞回来的路上,从耍猴人那里买来的猴子,当时它已病的快死,却被他们两个一起救活,成为他们最好的玩伴。他觉得七七和他一样,开始没人要,后来却找到了幸福。丢掉七七,就好像暗示着他也会被丢掉。

双飞没去理薛凌风的哀求,只是抱着他匆匆赶路,朝下山的路急急奔去。薛凌风已神志不清,又弄不清楚状况,他只知道双飞不愿意带着七七。他要丢掉七七,以后也会丢掉自己。

“七七,七七!呜——”

薛凌风竟然哭了起来。

双飞看见他已经虚弱成这样,还耗力气哭得撕心裂肺,只好把他放在山路岔口处的一个石凳上,让他等着。

“风风,我去把七七找来。你等在这里,不要乱动,我很快就回来!”说完,双飞便顺着山路往山上跑去了。他和薛凌风在山腰的一颗树上给七七做了一个房子,只要七七不在厨房的时候,基本都在房子附近玩。

“我很快就回来。”

这句话,竟然成了薛凌风脑海里最撕心裂肺的记忆,因为双飞再也没有回来了。

在那个半山腰,当双飞刚刚抱起七七的时候,他的衣领却被一只大手拎了起来。

他转过头看去,一个脸上带着一条长长的刀疤的男人,正站在他的身后,盯着他发出“嘿嘿”的笑声。

那是四护法。

是蟠龙山庄里最为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