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飞一出门便看见了已经等候在那里的马车,车夫正在检查马架和轮轴,他揭开帘子,坐进了车里,低头看着自己被裹住的手。
一天一夜没上药了,那里在抗议般的剧烈疼痛着。他从来没有伤得这么久,好转得这么慢。
说不定,他的手从此就废了。
没过多久,薛凌风也进到车里,他甚至没朝独坐在一边的影卫看一眼,直接就走到放置在车子最里面的软榻上躺下来。
车徐徐开始前行,而车里的两个人仍是一点声音都没有。
薛凌风实在是撑不住,昨晚被折磨的一夜没有合眼,直到要出发的时候,才勉强能站起来。但他不想让任何知道他的伤势,默默的独自忍受虽然难熬,但是也是最安全的做法。
这个世界上,除了他的娘子,他不愿意在任何人面前放松下来,暴露自己的弱点。
很快,车子摇摇晃晃地离开了热闹的城镇,重新进入到静谧的山林。
树荫挡住了春日的阳光,车里的光线也更加幽暗了。这样的环境,最适合影卫的生存。
昏暗的氛围似乎给了双飞一点勇气,他终于敢偷偷的回过头去看他的主人。那个白衣的男人正闭目躺着,似乎是睡着了。
好像有好几天了,除非是迫切的必要,否则薛凌风几乎都不会跟他说话,而他自然不敢越规主动和主人讲话,他们这样,算不算是在冷战?
当然不算,他们连情人都算不上,怎么能谈得上冷战。而且他昨天还惹薛凌风生气了,虽然没有挨打受罚,但他觉得那也只是因为他们是在路途上,不方便处罚。回了蟠龙山庄,说不定就要算总账。
不过,即使如此,他也该跟主人好好交代一下。虽然薛凌风没有说,但是按规矩,犯了错就要自己说清楚为什么会做错,错在哪里,该怎么罚。
双飞挪到薛凌风的塌边,安静的跪下来,默默等着他的主人醒过来,一边想着怎么才能把他昨天的刻意隐瞒解释得通。
当时那一会,他是只想着怎么把事情瞒过去,不让薛凌风知道。可是,这一刻,他又忽然希望能借这个机会说点什么。
是不是可以告诉他,自己曾经养过的一只猴子,叫做“七七”?他的记忆里还会不会记得这个名字,会不会记得,他小的时候,曾经那么喜欢和它一起玩?
他可不可以对他说起一点那些往事?
他如今是低贱卑下的,很多事情都再没有可能。但是,此生只此一次,就让他为自己尝试一下。
其实薛凌风没睡着,当他的影卫凑过来的时候,他知道得一清二楚。他以为他挪到那的塌边跪着是想主动跟他说点什么,可是等了半天也不见他开口。
于是薛凌风睁开眼睛,看着沉默的跪在他身边的影卫:“有事?”
双飞没想到他的主人这么快就醒了,而自己还没有想好该怎么说,只好支吾着开口:“主人,对不起,昨天下午我是去看猴戏了,因……”
“闭嘴!”
双飞刚一开口,薛凌风就立即打断了他。他还以为要说什么,这件事,他现在不想听,一提就头痛。
过了很久,薛凌风才听到一声低弱的回应:“是。”
接着,他的影卫又慢慢一个人坐回到原来的位置,默默低下头。
薛凌风看他一眼,转过身去,不再理他。
山林里的晚上也很热闹,到处都是虫虫鸣叫的声音。车夫打来已经野味,燃起篝火,为他的主人准备晚饭。
到了夜里,薛凌风舒服点了。下午的时候,他在车里睡着了,还做了奇怪的梦。他梦见有一个声音在叫“七七”,而且那声音好像还是自己的。
他仔细想了想,回想不起来“七七”是一个什么东西了。不过他也不奇怪,一个失忆过的人,脑子里常常会突然出现一些景象或者名字。它们有的确确实实是曾经存在过的真是记忆,有的却只不过纯属臆造出来的幻觉。
他睁开眼的时候,他的影卫不在车里。
薛凌风下意识的去找他,揭开车帘的时候,发现他正在不远处的火堆旁帮车夫生火。
他的脸被火光映照的红红的,眉眼专心而安静。因为手上还缠着纱布,他便把柴捧起来,一根一根,慢慢的垫到火里。
这个画面,薛凌风忽然觉得很熟悉。他一动不动的看着,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那么用心的看一个人。
双飞一直在低头照看着火堆,春天有潮气,火不容易生大,不时刻拨动一下的话,不小心就会灭了。
第40章
“你在干什么?”
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忽然的响起在自己背后,是谁都会吓一跳。
双飞飞快的回头,薛凌风不知何时踱到他身后来的,正在居高临下的看着自己,而他的问的问题是那么没有意义,生火做饭,难道他看不明白吗?
“主人。”
双飞站起来,从水罐里盛出一碗清水,双手递到薛凌风面前。这里是荒郊野岭,没有上等的名茶。
薛凌风眯起眼,他确实是很口渴了,接过来一口喝了下去。
双飞接过他喝空了的碗,放在一边,又重新在火堆边安静的坐下来。薛凌风看他一眼,也在旁边找了个空地坐了下来。
火堆燃得猎猎的,车夫正在小溪边宰捕到的野鸭,所以此刻只有他们两个人。薛凌风一辈子没有生过火,做过饭,但他却拿起一些干柴,随手往火堆里扔。
柴其实不能加得太快,火反而烧不大。可是双飞断不敢把他扔进去的柴在剔出来,只能尽量将堆在一起烧的柴拨开些。
“下午的时候,你想跟我解释什么?”
薛凌风不动声色的问道,显得满不在乎。
他的影卫唇线抿得紧紧的,似乎并不想开口,但过了一会又说:“主人,双飞甘愿受罚。”
“罚你什么?”
“对主人说谎。”
“你说该怎么罚?”
薛凌风看着他的影卫低头望着那堆燃烧的柴火,似乎忽然很轻的笑了一下,但仔细看又没有,“按规矩,自当已死抵罪。”
薛凌风收回视线,也望进火堆里,蟠龙山庄里的法规,对影卫是最苛刻和无情的。好像四护法霍君不把他们当人,整个蟠龙山庄也就不把他们当人了。
“双飞,做影卫是什么感觉?”
这样一问,两个人心里都吃了一惊,但两个人都没表现在脸上,全仍是望着火堆。
是什么感觉?
这世上好像没有什么词语可以形容得出来。
但如果人真的有下辈子,他宁可不认识薛凌风,也不想再做影卫。
“主人,我不知道。”
好奇心碰了壁,薛凌风有点失望,不过他安慰自己不要对影卫的表达能力给予太高的奢望才是,他们中间很多人甚至不会读书写字。
于是,他很快又转移到下一个问题,“那你会不会有觉得难过或者伤心的时候?”
这个问题够基本了吧?只用回答“会”或者“不会”。
“会。”
他的影卫想了一会。
而双飞则在心里庆幸薛凌风不是问他会不会有快乐和幸福的时候,那就又要牵涉到他们两个人的从前了,可对那段往事,他现在已经什么都不想说了。他唯一一次想要说出来的欲望,在马车里被薛凌风毫不犹豫的扼杀掉。
“什么时候你会难过?”
薛凌风高兴起来,更加兴致勃勃。原来影卫也会有情感的,他一直以为他们就是木头。
“受刑的时候。”
其实,具体说来应该是最近这次。
不知道为什么,当时受刑的时候,除了觉得疼,最深刻的感受就是难过,和以往那单纯的□痛苦一点都不一样。
“还有什么时候?”
在薛凌风看来,受刑的时候,那种感觉被称为害怕或者恐惧才更准确。
双飞拨了拨火堆里的柴火,不自觉的眯起眼,要说难过,他其实从来就没快乐过。薛凌风一直在做着伤害他的事情,而不自知。
“我不知道,主人。”
或许,这是他能给他的唯一答案。可如果他的主人会用心想想,就能知道这个模糊的答案里有多少无奈和悲伤。
薛凌风看了看他的影卫,苦笑了一下。对他而言,“不知道”,或许是一个幸福的答案,能轻易就说出自己的伤痛的,那才是积累得太多,被伤害得太深。
“我最难过的事情,是我的娘子离开我了。”薛凌风把视线转移到火堆,伤心的笑起来。他不曾对人提过,他不曾告诉任何人,这个被死死压抑住的秘密。
《夜术》牛小饼第41章
“我最难过的事情,是我的娘子离开我了。”
薛凌风低头看着火堆,声音不大,好不容易的一次吐露心声,更像是说给自己听。
柴火烧得噼里啪啦的响,周围溢满木材的清香。抬头望向天空的时候,可以看见悠长的星河贯穿天际。
薛凌风的话让双飞浑身战栗了一下,拨弄着火堆的手也停了下来。
他良久的沉默,不发一语,直到篝火已经渐渐灭下去,他才伸手重新把它们拨起来。
薛凌风则是一直抬头望着天空,他并没有希望他的影卫回应些什么,他知道,他们不会懂。
火架上的野兔腿眼看着烤好了,双飞把它们解下来,递到薛凌风面前:“主人,您吃吗?”
薛凌风接过来,咬了一口,双飞飞快的避开了他看过来的视线。
时隔多年,很多事情都变了。
自己连他什么时候有娘子的都不知道,是自己在千影门里的时候吗?
那他双飞岂不是很可笑?
他为这个男人被训练得死去活来的时候,他为他受尽折磨生不如死的时候,在他为了能成为一个人不人,鬼不鬼,被所有人贱视的影卫,重回他身边而苦苦挣扎的时候,他却在外面坐着庄主的位置,快快乐乐,吃喝玩乐,娶妻生子了?
他一点都不想自己,甚至不记得了。而对他的娘子,却念念不忘。
原来如此,那个抓着自己的衣袖,充满眷恋,充满依赖,非要自己每晚都发誓不离不弃的小男孩子,早已经跟着岁月的流逝一起消失了。而苦守誓言的,只有他一个人。
他回到他身边,有三年了吧?再相见时,他们都已千差万别,孩童时的很多想法都已经幼稚遥远,不可实现。他的高高在上,自己的卑贱低微,悬殊太大的两方,还说什么爱,只会给对方多增烦恼。
他们生在人世,而爱也活在世俗里。
所以三年,他可以选择默默守在他窗外,不去相认,不去承受那些世俗的规则和蟠龙山庄里的法令,用他短暂的生命,完成曾经的约定。
三年,他可以为他而死,为他而战,只想能看一眼他得到新宝物时那片刻新奇的样子。
三年,他可以在树上默默看着,忍受他和别人的鱼水之欢。
那是因为,他一直以为他至少还是有想起过他的,在他心里仍有自己的一块位置的。因为他看见他在与人欢爱之后,还是会一个人走到窗前静静发上一会呆。
那时,他想当然的认为,他一定是想起自己了。现在看来,自己哪来的那一份自信?他不过是在想他的娘子了。
但是,爱却也如此自私。薛凌风可以不属于他,但也不可以属于任何人。娘子?为什么有人能独占他?!
车夫已经带着宰好的野鸡回来了,给薛凌风行礼之后,便急忙把它们穿到架子上去烤,一边催促着双飞把火生大一点。
双飞拨了一下火,忽然放下手中的干柴,转身对薛凌风道:“主人,请允许属下先行告退。”
薛凌风有些讶异的看了他一眼,“去哪?”
他的影卫好像是被问住了,半天没开口。还没想好要去哪,就说要告退?不会是在躲自己吧?薛凌风不悦了:“问你话呢,去哪?”
又等了半天,终于见他开口说话:“不知道。”
薛凌风盯着他,觉得挺不正常。为什么忽然就跟刚才不一样了?
虽然那人依然是低头跪着,依然是称他“主人。”可是他怎么觉得他的影卫好像生气了?
是生气吗?还是别的?薛凌风说不准。影卫要么就是麻木没有感情的,可是一旦表达感情起来,又是这么让人捉摸不透。
“到车里去。”
换成以前,薛凌风必然是想也不会想的偏要命令他坐在这,而如今,自己也不知怎么了,居然也顾及起一个影卫的心情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