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15

15.

被乔安诚“约谈”过一次后,乔言在学校里开始绕着他走。她不再去高一年级组的老师办公室问数学题,午休时间也尽量不往食堂跑。

这天中午,乔安诚说送些吃的给她,她为了不跟乔安诚见面,一中午都躲在操场看台下的体育器材室里。

苏杭和江舟笛在器材室找到乔言时,她正坐在角落里做数学题。她蜷缩着身体,手里拿着笔,牙齿一下一下磕着笔帽,她的姿态像是给自己筑造了一个无形的壳。

“乔小雨,吃肉吗?”苏杭带了闻静炸的丸子和藕盒,故作轻松地把食盒捧到乔言面前。

乔言笑一下,笑意还没从唇角爬上眼梢就收敛了,她说:“吃,刚好饿了,不过等我把这题算完。”

她看起来一切正常。

乔言的心情受到影响,上课时总是走神,最近一次小考,数学发挥失利。

从前她考得不好,并不会这么焦虑,而现在,她觉得自己能抓住的只有这点分数,考不好,她就得拼命学拼命赶。

努力学习才能为她搭建唯一的出路。

江舟笛发觉乔言的眼神变了。

乔言是几个人中年龄最小的,大家都拿她当妹妹。她性格也像个乖巧可爱的妹妹,从小到大都是迷迷糊糊大大咧咧的,她遇到任何事都很淡定,父母离异后也依然保持开朗的性格,她生气永远不会超过一个晚上,伤心起来,猛吃一顿肉就能恢复元气……

可现在的乔小雨,成了一块蒙上灰尘的水晶。

江舟笛:“明天放假,今晚没有晚自习,徐老师让你晚上去她家写数学卷子,你去呗,章鱼买了好多零食,我们从后门绕进去,不会经过你们家那栋楼。写完卷子我们再骑车去江边吹吹风,咱们都好久没一起放松放松了。”

乔言咬一口肉丸,说:“真好吃。”

“到底去不去啊?我还有好多八卦想跟你分享呢。”江舟笛又问。

乔言想逃避。她一想到家属院的大门,就仿佛看见阴雨天动物园里的大铁笼,她说:“我想想吧。”说完视线绕开苏杭落回到试卷上。

她不敢看苏杭,更不敢跟苏杭对视。

他们三个谁也没提,这几天,他们都听见了刺耳的流言。

关于乔言突然请病假,关于她不回家,关于前天苏杭在老师办公室跟乔安诚吵了一场架……

苏杭斜靠在墙壁上,正午的阳光穿过不规则的窗户投射进来,将他打在体育器材上的影子割裂开。

他看着乔言像只鸵鸟似的恨不得把自己埋起来,他感到无力,又想爆发,却找不到可以宣泄的对象。

他心里也知道,即便他能找到他的出口,乔言也无法跟着他一起走出这困局。

她得自己游上岸,才能呼吸到新的氧气。

午休结束,三个人沉默地返回教学楼。走出操场时,几个同学朝他们投来看热闹的目光——

“就是那个扎马尾的女生,高一三班班主任的女儿,好像得了什么怪病,还跟这个男生有关。”

“他不就是苏杭吗?可出风头了,好多女生都喜欢他……”

“是他,听说他前几天跟这个女生她爸吵架了,你说都是老师的孩子,不应该很听话嘛,怎么跟不学习的差生一样乱……”

距离远,乔言和苏杭并不能听见这几位同学说了什么,但他们知道自己成为了八卦的对象。

苏杭玩笑般地问乔言:“你会因为这些谣言就不跟我做朋友了吗?”

乔言摇头。当然不会。

苏杭顿住脚步,大大方方地抓住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那就把头抬起来。”

乔言被有温度的电流击中。

江舟笛也绕到乔言身后,拍了下她的后脑勺,再拍拍她的腰:“抬头挺胸,谁还不是个美女来着。”

乔言失笑,抬起下巴,一滴阳光落入她眸中。

周一早上,升旗仪式。

国旗下讲话结束后,苏杭忽然拿着一包廉价的卫生巾冲上台,从学校领导的手里抢过话筒,正正经经地对台下的女生们说:“女同学们都看好了,这种包装的卫生巾永远别用。父母要是为了省钱买给你们,你们要学会反抗。还有,多看书,学习和了解正确的生理卫生知识,出现问题及时就医,不要害怕说出口……”

全场一片哗然。亭中的历史上,从来没有哪位同学公开谈论过这个话题,一个男生拿着女孩子用的卫生巾,在世俗的眼光中,这叫离经叛道。

苏杭最终被几位老师拉走。可他满脸写着无所谓,在下台阶之前,他朝乔言所站的方向投去桀骜不驯的目光。

乔言隔着人海跟苏杭对视,缺了一角的心脏在这一刻,缝缝补补,平息了漏洞。

三年后的某个夜晚,酩酊大醉的柏知樾问她到底喜欢苏杭什么,为什么如此难以忘怀。她脑子里闪过的第一个画面,就是苏杭站在台阶之上的这个瞬间。

她爱到骨子里的少年,闪闪发光的,除了他的皮囊,还有他的勇敢和温柔、正直和善良。

苏杭发言的内容并没有任何问题,可他擅自发言的这个行为触怒了学校领导层。

校方认为,他作为教师子女,父亲还是副校长,学生们也都知道这种情况,现在如果不对他进行严惩,那同学们会觉得他在行驶某种特权,领导们也担心日后会有同学效仿他这种行为。

被领导叫去谈话的闻静把大概意思传达给苏杭,苏杭混不吝地问:“那是要怎么处理?写检讨?通报批评?留校察看?还是直接开除?”

“苏杭,你瞧瞧你现在这幅样子。”他爸苏致远沉声叹气。

闻静看了丈夫一眼,接着说道:“写检讨和通报批评的确算不了什么,可要是影响了你之后争取保送名额,你觉得事大还是事小?”

苏致远又道:“爸妈没有责怪你的意思,你是什么品行,我们比任何人都了解。但你必须承认,最近一段时间,你太浮躁了。”

苏杭自知,他有着世界上最通情达理的父母,他们的这些话也都是肺腑之言。

他收敛了情绪,沉下一双眼睛:“我只是不知道还能为小雨做些什么,我想看见她笑。”

一周后,周慧宁从乌海赶回来,家里人这才知晓,她迟迟未归是因为腰病犯了。

乔言看着妈妈腰上的绷带和膏药,难忍自责的情绪,“妈,我身体已经养好了。你病成这样跑回来干嘛?”

周慧宁一想起女儿受这种委屈,心里就窝火,她愤然道:“我不去找你爸算这笔账,我这口气出不来。”

外婆进门来劝:“慧宁,让你回来是给小雨一个安慰,不是要你去找乔安诚闹。她舅妈那么厉害的脾气,已经去把那家人骂了个狗血淋头,咱们家的账也就算到这儿了。”

“那怎么行?我是小雨亲妈……”

外公截了话柄,继续劝道:“你是亲妈,乔安诚也是亲爸,小雨还没成人,往后需要跟她这个亲生父亲合计的事情还有很多,非要把脸皮撕破吗?”

周慧宁明白老两口话里的意思,哪怕乔安诚伤女儿再深,那也是她亲爹。人生无常,谁能保证她一个人就能护女儿周全,这份父女亲缘能在危难之时派上用场。

乔言也开了口:“妈,这件事情就到此为止吧。我现在住在外婆家挺好的,不想再去跟任何人计较,你们不闹了,没有争执了,我也能安心学习。你放心吧,我会给你争气的。”

周慧宁问:“你不想跟着妈妈生活吗?”

乔言懂事地说:“我查过了,乌海的教学质量不算太好,而且我插班过去,很难进入最好的高中,何况学籍问题很难解决,到头来我还是要回亭洲高考。”

女儿的一番话让周慧宁心里更加不是滋味,她何尝没查过资料,跨省的两个城市,教学质量悬殊太大,要是在乌海念书,回亭洲高考,将来必定耽误不少事。

万事难全,周家的这个夜晚,在母女俩各自的心事里沉沦。

半个月后的期中考试,乔言的成绩重回年级前三百。

近来年亭中的一本录取率保持在百分之七十以上,他们年级一共1300人,乔言这个成绩只要能保持下去,她未来一定会被不错的学校录取。

不过她成绩虽然提升了,话却越来越少,她为自己筑起来的那层壳也越来越硬。

乔安诚又一次来找乔言,塞给她三百块钱和一双新鞋,说这都是苏霁给的,说苏霁抹不开面子,请他来帮忙说和,要乔言回家。

“苏杭当众说出那样的话,现在所有人都在揣度她这个后妈对你不好,你舅妈也在单位里跟她针锋相对……”

乔言面色平静地打断乔安诚的话,“跟我有什么关系?”

“小雨,你现在怎么变成这样了?你心里应该清楚,她对你是没有恶意的。”

“爸,你没发现吗?你每次来找我,都是为了替她伸冤。”乔言很努力地忍,可鼻头还是一酸,她又带着哭腔叫了声“爸爸”,“你真觉得我这么伤心,是因为她?”

乔言还是哭了,乔安诚伸出手想替她擦掉眼泪,可她拼命往后躲。

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看着朦胧中的乔安诚,大喊着:“她就是个外人啊,而你是我爸爸。”

乔言哭着跑进了教室,落日从她的眼睛里经过,没入黑暗。那些往日父女之间的温馨记忆,也一并没入这场黑暗。

苏杭给乔言办了张亲情卡,两人每天晚上都打着电话做卷子。这晚苏杭正在电话里给乔言讲题,外婆敲门进来,说家里来客人了。

乔言挂了电话,走到客厅里一看,客人竟是苏霁和苏杭的爷爷。

苏霁一看见乔言,就冲过来拉住她的手:“乔言,跟我回去吧。过去都是我的错,我跟你道歉,可以吗?你爸又要儿子又要女儿,你一天不回家,他就一天没有好脸色,你告诉我,这样下去,我们家的日子该怎么过?”

乔言的外公听不得苏霁明面上求人,实则充满抱怨的话,他冷着脸回了卧室,进卧室之前,他又叮嘱乔言:“长辈是得尊重,但也不要委屈自己。人家会诉苦,你就不会诉苦吗?你一个孩子怕掉什么眼泪。”

乔言知道外公这话是在点拨她,可她内心深处的默然和冷淡已经使她不愿再和这家人多说一个字一句话。

这时苏杭的爷爷又开了口:“乔言,你虽然人不在,可我们家依然被你搅得鸡犬不宁,你爸爸总为了你跟你阿姨吵架,你弟弟那么小就要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你忍心吗?还有我们家苏杭,他动不动就为了你甩脸子给我们看,他上次因为你做的那事,太荒唐了,学校领导说,他说不定会因此丢了保送的资格,你知不知道再这样下去,你会害了苏杭……”

乔言跟江舟笛一起看过不少狗血剧,也听过阿姨们闲扯时唠的那些荒诞家常。她从前不理解,为什么一家人过日子会过得乱七八糟,难道那句“家和万事兴”是空谈,是理想的泡沫吗?

现在她懂了,因为大人们也会不懂事啊。

她一直被乔安诚教导,要成为一个乖巧懂事的小孩,可乔安诚没有教过她,如果大人们不懂事又该怎么办。

不懂事的大人们,三言两语、轻而易举地就能摧毁掉她的尊严,那谁又有资格来训斥这些伤人心的大人们呢?

还是说,这个世界上的道理和公平,只有他们说了算。

这份钝痛,让乔言感觉到自己的心在往下沉,沉进酸涩的泥泞,再也无法开出青春的花。

外婆跟苏杭的爷爷争辩起来了,两个平辈的老人打嘴仗的场面,像极了八点档电视剧。

而后,外公从卧室冲了出来,他指着苏霁和苏杭爷爷的鼻子,彻底放下了身为一名医者本该持有的包容和仁心。

乔言再一次感到抱歉,她最亲的人,最爱她的人正为了她蹚浑水。

终于,她走到苏霁的面前,红着眼睛质问她:“你到底是来请我回去,还是来逼我跟我爸断绝关系?”

苏霁傻眼了,倒不是为乔言这句“离谱”的话,而是为她咄咄逼人的气势。女孩好像一夜长大,一双眼睛里住进了令她感到慌乱的孤勇。

“乔言,你可以跟我回去,但丑话我要说在前面,往后我依然像之前那样待你好,但你得改掉你的敏感,不要一受委屈就去你爸或者苏杭那儿诉苦。”

外婆觉得苏霁这话可笑至极,正想要骂人,乔言一把拉住她的手。

苏杭的爷爷见周家人偃旗息鼓,说:“乔言,你自己在离异家庭中生活过,又经历你爸的二婚,你该知道拥有一个和美的家庭有多重要,拥有一个破碎的家庭又有多痛苦。所以不要再做对这个家不利的事情,想想你弟弟,他还这么小,这个家真要是又被弄散了,他往后可怎么办。”

“所以你们的意思是,我不回家,这个家就会散?”乔言顿了顿,“可为什么我听上去,好像是,只有我死了,你们这个家才会好?”

“小雨!”外婆和外公同时发出声音。

“我没事……”乔言平静地流着眼泪,她看向苏霁:“我对你很坏吗?怂恿我爸办婚礼、帮你订孕妇餐、跟我妈商量迁户口……我好像也没那么可恶吧。你们是不是忘了,我才十六岁啊。”

“你们给我滚!”外公实在受不了外孙女掉眼泪,动怒了,拿起鸡毛掸子往苏霁和苏杭的爷爷身上打。

“不,外公,我们别再做恶人了。”乔言拉住外公的胳膊,“我要跟他们回去。”

外婆惊声道:“小雨,你说什么混账话?”

“我说我要回去。”乔言沉下眼角,像是自言自语,“不懂事的小孩和小懂事的大人,凑在一起,乱七八糟地过吧。”

乔言当天晚上就回了乔家。

苏杭闻讯从楼上跑下来,看见乔言平和地坐在她的书桌前整理东西,不知道为什么,他一丝欣喜也无,心口像装进一个搅拌器,尖利的器具不断地往心里最柔软的角落试探。

乔安诚走进来,语气有些兴奋地对乔言说:“你房间里什么也没动,我已经找了装修公司的人,打算把餐厅那边隔出一个小房间给优优的外婆住,往后你还是一个人住一间。”

乔言轻声说了句“好的”,回过头,她冲苏杭笑了笑:“今晚的题还没讲完呢,爸爸你先出去吧,让苏杭给我讲会儿题。”

乔安诚对女儿的这幅状态特别满意,他关好门离开,顿时看家里什么都顺眼。

苏霁一言不发,她抱着儿子进了卧室,用一道门把乔安诚阻隔在外。

苏杭坐在乔言的小床上,凝视乔言的眼睛,直到她露出真实的神情。没有人比他更懂她,哪怕她的硬壳上写着“任何人勿进”,他也有本事钻进她的壳里,触到她的内心。

她不是真心想回来的,她的状态,就像在酝酿一个“自毁”计划。

乔言忍着鼻酸:“你干嘛这样看我?”

“他们去找你,说什么了?”苏杭柔声问道。

“没说什么,就是请我回来呗。”乔言还想继续伪装。

苏杭看着她的脸,笑着叹了口气:“乔小雨,他们能说出什么好听话来?”

他一直都懂。

只有他能懂。

乔言终于忍不住了,她扑进苏杭的怀里,紧紧地抱着他。

可她不敢发出声音,她死命地把脸捂在苏杭的心口上,死命地把她的痛苦倾诉给她喜欢的少年。

不一会儿,苏杭的外衣就被女孩的眼泪打湿。

而乔言不知道,被她压抑的哭声所掩盖的,还有少年的崩溃。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少年的泪水静静地藏匿进她的长发。

许久之后,平静下来的两个人同时看向窗外的月亮。

苏杭在异常安静的氛围里轻轻开口:“小雨,去你妈妈那里吧。”

乔言慌了神,惊讶地看着苏杭。

苏杭也看向她,手捧住她哭肿的脸:“不用担心成绩,我会帮你补习,我也会去看你。眼前,没有什么比你开心更重要。你要快点好起来,重新找到希望……”

“苏杭……”

“小雨,一年半虽然不长,但它很难熬。换个环境,说不定一切都能好起来。不要让青春期变成黑色,否则往后的人生都要用来治愈这段黑暗,太不划算。”

“小雨,我会在未来等你回来。不是回这里,是回只属于我们俩的地方,我会把‘乔小雨和苏杭的家’建好,等你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要入V了,还是那句老话,一旦阅读不适请及时止损~

我继续加油!

200个红包,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