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派从容,言语间仿若闲谈叙旧,未携半分刀光剑影。
那些人却是脚步一滞,纷纷停在她身后十步处。
“你们到这岛上来,倒是一点都不心虚。”
那人声音自面罩下传出,声音有些闷:“看来阁下知道这是哪里。”
“能让蓬莱和血月教的人这么重视的无人荒岛,那自然只有一座。”她唇边微微一勾,眸底却是冷的,“磐屿。”
对方不说话,权当是默认。
“你们脚下一寸土地,都流着磐屿人的血。”她低声道,“血月教到底许了蓬莱什么好处,竟不仅让蓬莱甘愿将磐屿拱手让人,还能让你们来收拾这烂摊子?”
为首的人僵了片刻,依旧沉默着,不去回答她的问题,抽出了衣袍内的刀。那刀刀身修长,与血月教徒常使的如月弯刀大相径庭。
他左手上,还握着一柄一尺半长的短刀。他双手持刀,一长一短,刀光流动,刀势互补,相得益彰。
蓬莱的刀,朝夕刀。
他攻来时,身法诡谲却飘逸,步履轻却迅疾,若仙人漫步云端,衣袂轻挥,飘然如飞。
蓬莱的身法,云外归鸿。
双刀相叠,自身前推出,划过一道莹莹刀光,若云聚云散、雾气长叠,刀光映万千风云,皆在缭乱刀影间织作虚象,恍惚间生死虚诞,大梦一场。
蓬莱的招,生死华梦。
日升月落,寒来暑往,恰如生死。
云外归鸿来去,生死华梦一场。
何必呢。她暗叹一声。
那本是世外桃源、人间仙境,那里的人也应是隐世之人,又何必惹上那些是非,沾了一身血气。
“何必呢。”
她便也说了出来。身后的人一怔,眼神微动,手中刀势却已然下来。
她未动,红尘锵然出鞘,只反手往身后一横,接下这一刀。
这人刀势如流水,绵延不绝,又自有锋芒在内,她回身接战,手中红尘接连挡下几招,一时也未分出个高下来。
“蓬莱有如此年轻英才,也舍得让你来送命?”刀剑相接,她将红尘向下一压,抬起眼来,看着对面的人。
那人蹙了蹙眉头,刀势一挑,另一手中短刀刺来,朝夕刀刀法相连,若落虹自缥缈的云端倾泻,揽一刀云霞,抹作千丈流光。
“好刀法。”
她压了眉眼,朝刀较长,她自刀尖前掠过,避其锋芒;夕刀较短,刁钻灵活,她手中红尘再度反握,格住了从一旁攻来的夕刀。
何子规与为首之人交手,后面一队人也未干站着看,皆提着刀围攻而来。那为首者见此,却是沉声喝了一句:“别过来!”
他们看不出来,他却能体会到,面前这女人一剑一步间尽是从容态势,虽看似与自己打得难舍难分,但却也未给其他人留半分可以介入的机会。
有几人未来得及停下,已踏入了红尘剑光所能及之处。霎时惊起一片飞花漫天,薄红剑影泻一抹朝霞晨光,转眼又映了喷涌而出的红。
她步履轻而缓,却尽显风流之态。
风月。
醉于风月或是坠于红尘,也不过一念之间。
红尘剑势一落,俶尔淡红剑光挑起,在那为首者胸口前划出一道深深的血痕。那人御着蓬莱的“云外归鸿”,身姿飘然,倒是及时避了开去,未伤及要害之处。
他身法自是轻盈敏捷,可终有一种轻功,凌于刀尖之上,踏着血火而来,若不翱于天际,便落万丈而碎身。
她如鬼魅般贴了身,身上外衣随风向两侧扬起——晨曦洒落,在露出的半张狞厉的暗纹鬼面上闪过一道,手中红尘正反出天地间里惟一一道凄艳的光。
剑光贯入心口,也仅仅只要一瞬间。
···
沧海碧波,风平浪静。海天一色,日光洋洋洒洒地下。那艘大船漂在海面上,偶尔随着海浪微微地起伏。
“鲸”立于船头,他摸了摸颈间,指尖触到了冰凉的银链。
银链之下,衣襟之内,坠着一块银色的令牌,上雕玫瑰鬼面。
记忆倏然从光怪陆离的过往间涌来,而有着共同记忆的他们曾都一样,偷生于漫长的夜色中,隐姓埋名,在那无边无际的烽火狼烟与提心吊胆中难得能眷念的,大抵只有篝火旁或是雪地间,分得的那一壶酒。
以及,那给了他们庇佑的人。
鲸半背对着被救上来的辛未庚辰与何方,目光一一扫过“沧澜”船上那与他们一起漂泊在海上对弟兄们,鬓边的发丝垂下来,遮住了他眼底的神色,滤过几分晦暗难明。
“云?”
“丝萝。”他低声道,“我现在明白首领当初的决定了。”
他闭了闭眼,又道:“稍后我去接首领,若我陷于血月教之手或是路上遇袭,我会放出信号,之后妳便带着弟兄们撤离,务必保全他们。”
二人这“沧澜”建立之初,颇有些效仿昔年“魅影”之意,多走投无路或是蒙冤逃亡者,只不过既有来自各门各派的江湖人,也有出身渔家或是商队的普通人。
磐屿早早就落到血月教之手,他们若是决定前去施援,一路上或许会危机四伏。此行一去,不知是否能安然返回。
“不。”“鲵”道,“我与你同去。”
相依相伴,并肩同行——他们一直都是这样走过来的。
鲸眉头蹙紧,抓紧她的手:“丝萝,‘沧澜’不能一次失去……”
“谁说我们两个会一起死?”“鲵”温声反问一句,抬起手搭在了腰间刀上,“而且弟兄们没你想的那么没用,他们如今在周边岛上大多各有自己的营生。想想当年‘魅影’解散后,我们不也好好地活到了现在?”
“鲸”听着她这番话,一时竟什么也说不出来。
“鲵”长出了一口气,反握住他的手,声音再度柔和下来:“我们两个人,一起去见她。”
垂眸看着二人交叠的手掌,手心手背皆是对方传来熟悉的热度。“鲸”内心挣扎片刻,终是一点头:“好。”
半个时辰后,沧澜的人兵分两路。
“鲸鲵”二人从主船里放出一条小船,主船则交由他们信任的五名手下,返回他们所驻的岛屿。而“沧澜”之下附属的另外两艘海船,一艘继续巡海,一艘则送辛未庚辰与何方三人先行返回陆上的风雅楼驻地。
“鲸鲵”二人各有一面旗帜,论平时,若是同时行动,则会在船上悬挂鲸鲵双旗。但这一次,小船船头的旗杆之上竟空空荡荡。
若是要见那个人,他们的身份,就不应该是“鲸”和“鲵”。
而是凌云,和左丝萝。
···
血顺着薄红的剑身淌下,流过那愈显妖异如红尘溶入清寒的一分淡艳,在剑锋上凝成一线。
滴落。
何子规抬起左手,攥成拳,斜按在了丹田处。
她深吸一口气,蹙着眉退了几步,望向那火光冲天的树林。林中的火已烧了许久,可此时此刻望过去,那火光更似是凝固在了丛林间,既不熊熊,也不摇曳。
整座林子似乎是静止了,如若被瞬间封在了透着火光颜色的琥珀中。万物无声,万籁俱寂。
阳光洒落下,半空中的尘埃定在浮沉之间。身后也再无规律起伏的涛声,身前也无迎面拂过的风。
墨色眸间无波无澜,她沉声道:“出来吧。”
那火光处有什么东西应声动了动,紧接着,静静“燃烧”的树林中走出一道娇小的身影来。
浅金色的卷发如流月烁金,柔柔地披在肩上,眸如两潭碧水,清透明亮。一身异域装束,眼波盈盈,步履曼妙,明明看似是稚童之身,却又不见半点天真,偏似有万千诡魅。
于她身躯之内沉寂着的杀意,在那女孩儿出现的一刹那,顷刻滔天。
剑尖所凝的杀气失了禁锢,骤起一道冷冽锋芒。
金发碧眸的女孩儿迎着剑光抬起头,忽而朝她露出一抹俏生生的笑。
女孩儿怡然舒展身体,如新柳抽条,衣衫漾开淡蓝颜色,淡金色卷发从肩上一路散落腰间,若倾泻而下的流光。
碧眸倒映带肃杀意而至的凄艳剑影,她徐徐张开双臂,一身月白绫罗、汉家裙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