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第九回】江上秋风动客情(伍)

二人这一退,余光皆瞥得一抹斑驳色彩。

那是一间不小的染坊。

这染坊孤零零地立于林间,此时一片寂静,仿佛并无主人家,惟有满目彩色绫罗随风而动,流转绚烂。

蒙面人当机立断,躲过红尘剑锋,避入染坊。

何子规在那染坊前迟疑了片刻,几个念头转过,还是提着剑跟了进去。

四周摆放整齐的染缸每个约三尺高,盛着五颜六色的染料,或艳烈或深沉,落入眼中又有说不出的几份特别,风吹罗动,携来几分花草清香。

这染坊不简单。

主人想必也不简单。

她凝神四望,染坊内绮罗悬挂,若一方七彩织就的牢笼,又软又轻,风声不停,吹动绮罗猎猎作响。

短剑从斜后方突刺而来,她侧身躲过,这一刺一躲,锋刃划过外衣带子,竟是径直断了。

风吹之下,外衣蓦地散开。

何子规抬手,似是要出剑。

蒙面人欲向后避开。

她拿着剑的手忽然一收,在露出来的蹀躞带上抹了一下,一枚乱星顷刻之间自指间射出,打向蒙面人。

蒙面人显然没料到她会在这样的情况下、以这样的方式用暗器,几个拧身方才险险躲过这枚体量轻小、却相当危险的透骨钉——人未伤到,却还是被划破了衣襟。她落地时又是向后跳去,落到那一排染缸后,旋身踢了两个过来。

乱星……

一眼觉出那暗器来历,她心下警惕更甚。

何子规不与其硬碰硬,见那染缸飞来也只是后退,退到了对面那一排染缸后,隔空以内力卸了那两缸的力道,将其缓缓放下。

那边一缸又至,目标不是她,而是她身前的染缸。

这个难接,她侧身疾退。

咣——

不同颜色的两种染料蓦地溅出,在空中撞碎在一处,陡然泼出一地姹紫嫣红。在夕光下,那混在一处的染料映出些许流光溢彩。

而那些染缸不知道是什么材质做的,在这般激烈碰撞之下,竟无半分碎裂的迹象。

何子规不像蒙面人这般肆无忌惮地在别人家闹事,她躲闪之时,还在留神避开那些染缸,只退不攻。眼看要逼入角落,那蒙面人再度攻来时,她才拖过另一口缸挡在身前。

两道掌力在缸中猛地撞上,自一点爆开,霎时,清澈泛白沫的水幕腾空而起。

那只是一缸清水。

惊觉中计,蒙面人一脚踹上水缸,向后弹开。与此同时,水幕中破出一道修长身影,携剑如锋,衣摆飞扬,径直向她刺来。

蒙面人足尖一勾,将晾着彩罗的竹竿拿到手,抡向那道锋利人影。

何子规闪身躲过横空盖来的大片彩罗,在竹竿末端抓了一把,借力向另一头跃去,手中剑与竹竿几个交错,竹竿被节节斩落,转眼她已逼至蒙面人眼前。

剑锋斜切,竹竿截面锋利。那人以竹竿为剑,在空中扭过身,抓住了彩罗另一头,竹竿斜刺而来。

锋芒相对。

红尘从中破开竹竿,蒙面人骤然将竹竿向前一推,拉紧彩罗借力一跃。踏上那一瞬她扬起彩罗,反手在右臂上一按。

彩罗绮丽,铺满整个视线。其后的一切都旖旎又模糊,如梦似幻。而绮罗间,惟见寒光艳影。

一支寒冷弩/箭,破开层层绮丽光影。

何子规挥剑去挡。

却慢了一瞬。

只这一瞬,情况陡然扭转,她的剑已是落了下风。

外人也许只当是她一时未反应过来,或许只是当她剑法不够纯熟,但是只有她自己清楚,这一剑为何偏偏就慢了——这人轻功着实太高,刚刚追来时她几乎用尽全力,内力消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大。

她早已不是当年能仗着内力澎湃之时了。

自她出长安后所遇到的这些人中,轻功高的实则不少,沈亦之、辛未、出身蓬莱的凌云和左丝萝……然而沈亦之与她永安镖局一战并未用上多少轻功,其他的又未曾交过手。

这一剑若出,她的内力之后可能就要不够用了。

她只能避开。

蒙面人手中短剑在候着她,冷冷地在掌前发寒。何子规反手将剑横在身后,险险挡下了那刺向她腰脊的利刃。

剑势依旧沉稳凌厉,却比之前多了一分不可控的飘忽感。这蒙面人并非善茬,兵刃相接之下,已略有所感。

“妳似乎有些内力不济了?”她嘲道,“还以为妳有多大能耐,看来也不过如此。”

何子规左手倏然一翻,翻腕作爪状,抓向身后蒙面人的肩头。

蒙面人下意识躲开,不防她只是虚招,这边红尘凄艳冷厉的剑锋已至。蒙面人急忙挡下红尘,目光却捕捉到了一个细节——何子规收回的左手袖口滑落,露出一段缠着细布的手腕。

显然是伤过。

思及到她先前那一瞬间似乎是力竭,以及这左手运来熟练狠厉却不带半分内力的虚招,蒙面人此时恍然。

“哦?”她声线扬了扬,似乎颇有兴味,“原来是这样……我猜猜看,妳原来是惯用左手的吧?怪不得……”

她声音逐渐低了下去,袖间却骤见点点寒光,一翻手掌,将暗器一扣,若拢花挽香,暗器飘飘然飞落,看似轻柔无力,却是步步杀机。

天女散花!

唐门的天女散花!

自问花榭内刺杀何子规未成起,交锋至眼下,蒙面人终于使出了真正的杀招。

“阁下的天女散花用的如此熟练,还说不是唐门之人?”

她并未急着躲——天女散花这手法所发出的暗器,越是躲,越是难以捉摸——于是她沉下身形,剑尖自身侧拖出一道弧。

剑气却自周身暴涨。

在拖出弧度的最后一点,她蓦地起剑,剑气长破,带起薄红的光影织成网,将所有的暗器都拢到了身侧,那些暗器蓦然靠近,距离她只有一寸。瞬息间她抬手起剑,手和剑都自暗器空隙间穿过,行云流水,忽起数道凄艳又极尽清朗的剑光。

那些暗器一滞,纷纷跌落尘土——唐门成名已久的天女散花,竟是这般被破了。

何子规深吸了口气,下意识向染坊外的树影间看了一眼。她总算靠着一点“弱势”表征将对方这一手引了出来。在与偃月一战时,她这招就很有效用,如今看来,也确实屡试不爽。

蒙面人立于一根晾着绮罗的竹竿上,看着她这一招,默然无言,久久没有再出手。

这一番出招破招、你来我往,没有输赢。

蒙面人漏了身份,何子规露了招式。

“天女散花”是唐门秘传手法,除非是唐门中人以唐门心法及内力亲授,否则断无可能外传——纵是她并非唐门中人,也绝对与唐门脱不了干系。

而何子规这一手,虽然她并未亲眼见过,可是在门内饱览江湖事、这几年各地往来,此刻心下也有了几分计较。

好一个风月剑法!

“风月剑法……”那人若有所思,“倒是有趣。”

她声音渐低,身形却爆射而出,手中短剑直取她的咽喉。

“可惜……既然跟那个人有关,就更不能留妳了。”

她这招迅疾狠厉,足以一击毙命。

可是,这实在不应该用来对付另一个最擅一击毙命的刺客。

何子规抬剑作势要挡,左手指尖暗自抹过蹀躞带上的暗金带銙,出了三枚薄如纸刃、细薄柄、仅长半寸的刀状暗器来。

蒙面人躲过薄刃两枚,不受半分阻滞。最后一枚却是何子规以左手两指夹住薄柄,在红尘牵制格下短剑之时,徒手送入了她腹间,斜着划了半尺。

“妳……”

这一击当然不会毙命,但是局面已经再次扭转。

“阁下既出身唐门,合该在扬州择菁大放异彩。”何子规低声道,手下却不留情地一旋,将那密布倒刺与锯齿的薄刃在对方腹部肌肉里一绞,“而不是为豺狼铺路。”

“半寸锋……”蒙面人捂住腹部的伤口,掐着何子规的手,“端木家的乱星和半寸锋,妳到底……”

喝声仿佛自耳畔响起,所有的惊疑和不甘,都被硬生生截断,不留余地。

“哪里来的粗人,竟敢拆我的染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