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都是很早以前的故事……
雪国的大山脚下,一座小村庄里,女孩和子与父亲、哥哥一同生活着。这个家,没有母亲。
没有母亲,对孩子来说往往是很艰辛的。和子也不例外,她从小就不得不对许多事情默默忍耐。
到了小学二年级,和子已变得相当能吃苦了。纵然如此,她有时仍不免羡慕身边的朋友。
比如说,她的父亲和哥哥都不知道怎样梳出漂亮的发型,也不会把丝带扎出各种花样。从小到大一直顶着童花头的和子,只要看见朋友们梳着俏丽的麻花辫,就会羡慕得泪眼汪汪。
每当那样的时候,她总是神情落寞地问着兄长同一个问题。
“哥哥……为什么我们家没有妈妈呢?”
“不晓得。”
即将升入中学的哥哥,却总是一脸不耐烦地这样答道。而且说完这句便没了后话,对话就此宣告结束。
但有那么一次,哥哥给出了不一样的答案。
“我们的妈妈,在生下你之后不久,就离开这里了。”
“为什么呀?”
“不晓得……不过,据说现在是在东京。”哥哥轻轻抚摸着和子的头,嘱咐道,“和子乖,记得在爸爸面前别提妈妈的事噢。”
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既然哥哥说了,就一定是那样比较好。和子愣愣地点了点头。
东京——那个地方距离家乡到底有多远,和子无从想象。她曾听住在附近的一位去东京打工的大哥哥说,他坐了一整晚的电车才到那里。那一定是个非常非常遥远的地方吧。
在电视里看见的东京,是一个高楼大厦到处耸立的地方,那里熙熙攘攘,热闹非凡,打扮时髦的女人随处可见。妈妈一定也穿着漂亮的时装,蹬着细细的高跟鞋,烫着迷人的卷发吧。
话说回来,妈妈在那么远的地方做什么呢?
学校里的老师都说,对父母来说无论什么都没有孩子重要……
所以,为了不让父母担心,孩子们千万不要跑到河边或进山玩耍。
既然如此,妈妈又为何丢下最最重要的她和哥哥,非跑去东京不可呢?
起初,和子怎么也想不明白。可是有一天,她终于找到了答案。因为她在学校的阅读课上,读到了《雪女》的故事。
雪女化作人间女子,与一位青年樵夫结成了夫妻。可是,樵夫违背了他们的约定,雪女只好回归山林。他们生下的子女,从此失去母亲。结局虽然悲伤,但那是雪女的宿命。
读完这个故事,和子有些懵懂地想——妈妈一定也是雪女吧。因为爸爸违背了某个约定,妈妈才丢下哥哥和自己,一个人去了东京。对了,从前的雪女是要归隐山林的,而现代的雪女则会藏身在大东京。说不定她在东京,还有很多雪女的同伴呢。
啊,一定是这样的——和子心里怦怦直跳,为自己的想法激动不已。要不是那样,妈妈是绝不可能丢下最最重要的孩子一去不回的。因为,妈妈她必须遵循作为一个雪女的宿命。
这下,和子好像全明白过来了。不仅如此,她甚至开始自豪自己拥有一个雪女母亲。
到了天际浸透茶色、冷风开始肆虐的时节,那一天,从早晨开始天空就云层密布,仿佛整个村庄乃至上空都被一块白布包裹着。和子背着红色的双肩书包,独自走在黄昏时分的田埂上。这是她放学回家的路。
忽然,一个白乎乎的东西,轻飘飘地从天而降,抚过了她的脸颊。
是雪花!
和子住的这个村庄,一年中有大半年都被积雪覆盖。
有时候,积雪没过了膝盖,让行走变得举步维艰;有时候鹅毛大雪扑面而来,人虽睁着眼睛,却什么也看不清。雪天的生活充满了艰辛。即便如此,时隔数月又见雪花,仍会让人暗自觉得欣喜,着实有些不可思议。
和子抬起头仰望天空,飘飘荡荡的雪花落在她的脸颊和额头上,冰凉冰凉的感觉。天空是昏暗的,然而定睛看去,却还泛着些若有似无的红。
雪花静静飘落只在最初的一瞬,没过多久,便以铺天盖地之势飞舞起来,仿佛夏日的骤雨,转眼便化作了鹅毛大雪。光秃秃的田埂上,顷刻间覆上了一层白霜,就像是撒着砂糖的黑面包。
和子时而用手接着雪花,时而仰望苍穹,着迷般地转着圈。照这势头下去的话,夜晚来临之前,积雪就会很厚了。明早睁开眼睛,看见的将是无边无际的雪白。
就在这样想着的时候,和子嗅到了一股不可思议的气味,像是花香,又像是圣诞蛋糕甜甜的奶油香味。
那股香味是从哪里来的呢?和子使劲吸着鼻子,想要找到气味的源头。可是,四周除了田地,什么也看不到。和子把手放在额头上,像警察叔叔敬礼似的,四下里张望着。
片刻之后,她那左顾右盼的小眼睛,突然停止了搜寻。
和子所在的田埂前方,有一个极缓的坡。坡的那边,是成片的民居,这边则是田地。小坡就像是一道分界线。
就在那小坡附近,某个三角形状的东西慢慢地移动着。细看之下,她发现那似乎是一名身着白色大衣的女子。之所以会觉得头发也是白的,应该是她用白色披肩包成“真知子卷”【3】的缘故吧。
不知怎么的,和子开始在意起那个人来。
那女人走路的姿势,跟村里的女人们很不一样。她始终笔挺着腰板,看起来似乎有些高傲。一定是穿着高跟鞋的缘故吧……和子想。
和子开始快步走起来。可当她走到小坡上时,女人的身影却不见了。刚才的甜香气味,又在四周蔓延开来。那气味,就像在朋友小美家里恶作剧时涂过的小美姐姐的口红。
是妈妈!和子冷不丁地想道。
一定是因为当雪女的母亲翩然造访,才会忽然下起雪来的。
环顾四周,那个女人的背影又出现在了远处。她并没有往民宅的方向去,而是漫步在田边的小路上。
妈妈只见过婴儿时期的和子。
若不主动打招呼,只怕她不会想到我就是和子吧……
这样想着,和子向着那个雪白的背影追赶起来。书包里的课本和笔记本激烈地跳动着,铅笔盒里的橡皮擦也在不安分地蹦个不停。她瘦小的背脊清楚地感觉到了这一切。
不一会儿,纷飞的大雪中,女人的身影便清晰可见了。跟想象中一样,她穿着茶色的高跟鞋,提着白色的手提袋。打扮得那么时髦,一定就是从东京赶来的妈妈了,绝对没错。
那样想着的瞬间,和子忽然脚底一滑,扑在了地上。书包里的东西,也稀里哗啦地顺势撒了一地。她下意识地想要哭泣,却只是噙着眼泪拾起那些东西,赶紧塞回了包里。
雪,越下越大。密密麻麻的雪片犹如一道道轻薄的帷幕,将和子层层围困,无情地遮去了女人渐行渐远的背影。
“妈妈!”
和子忍不住大声呼喊起来。远远地,那个女人应声停下脚步,缓缓回过了头。
那张洁白的面孔,在飞雪的帷幕中依然清晰可见。涂着口红的嘴唇扬起了温柔的笑,即便离得那么远,也看得清清楚楚。
转过身来的女人,向着和子伸出了手。
果然是妈妈!
和子抽泣着,向那女人奋力跑去。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就算她再怎么追逐,却始终无法靠近那个女人。更糟糕的是,一旦稍稍放慢脚步,那个身影便会有如被风吹走似的飘然远去。
和子不顾一切地奔跑着,奔跑着。
就这样,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女人的身影,像燃着的火柴被吹灭一般,倏地消失了。
“妈妈……”
晃过神来的时候,周围已是一片雪白。
回头望去,来时的路早已消失在白色的帷幕中,左右上下,到处都是白雪皑皑。
村里那座不管站在哪儿都能一眼望见的高压线铁塔,已然无处寻觅。就连本该是近在咫尺的田地,也完全看不见了。
“妈妈!”
即便声嘶力竭地呐喊,映入眼帘的却只有雪、雪、雪。
不知不觉间,和子踏进了雪白如昼的黑夜。然而女孩心中,却丝毫没有折回的念头。
“妈妈,是和子啊。”
和子不知疲倦地呼唤着母亲,狂奔在漫天飞雪中。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飞奔回家的路上,隆志的脑海里始终盘旋着这个问题。
到底是怎么了,竟会做出那种事来?隆志拼命寻思着,可是,就连他本人都想不明白。钱,明明是带着的。
早就想要了,间谍笔记——那种文具超帅气的,把能溶解在水里的纸张、箭头信封和让文字隐现的神奇钢笔凑成了一套。当初看见祐司带着这套笔记,隆志心中实在羡慕,于是下定决心攒起了零用钱。
他花了一个多星期时间,才攒下这一百八十日元。等买到了笔记,就跟祐司一起玩间谍游戏,这是他俩的约定。
可是,为什么竟会做出那样的事来呢?
在学校附近的文具店买间谍笔记的时候,趁着店里的大叔背过身去的间隙,隆志把笔记偷偷藏到了衬衣底下。
“小弟弟,这样可不行噢。”
隆志忐忑不安地向外走去,正要跨出店门,却被人从身后抓住了肩膀。原来店里的大叔早就看穿了隆志的小动作。隆志手一松,藏在衬衣下的间谍笔记就落到了脚边。
“没有钱的话,是买不了这个的噢。”
隆志都上小学三年级了,对这点当然十分清楚。可是那位大叔,就像在对很小的小朋友说教似的这样说着。
“对不起!”
隆志说着从口袋里掏出那一百八十日元,往身边的柜台上一放,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身后明明传来了那位大叔喊他的声音,他却浑然忘我,只是拼命跑着。
究竟是为什么,居然做出了那种事呀——隆志一面奔跑,一面苦苦思索着。
那个文具店就在学校附近,所以伙伴们都去那里买文具。隆志六年级的姐姐,也经常去那里买本子和自动铅笔芯。大叔肯定会把隆志做的事情告诉他们的。
这么说起来,大叔还经常会去学校,隔三差五就要去校务办送绘画纸呀万能笔呀之类的文具,他都见过不知多少回了。那么,班主任青山老师也会很快知道这事。老师一定会对他大失所望吧。
跑着跑着,隆志哭了。
一百八十日元对他来说确实数目不小。那是他攒下每天二十日元的零花钱,又把家里的空可乐瓶全部送去小酒馆卖掉,才终于凑齐的钱。
所以,要把这钱花掉,真的有点舍不得。
可是,那样想根本就是个错误。早知如此,一开始就应该老实把钱付掉。为这区区一百八十日元,他居然做了那样要命的事。如果可以的话,真想回到十分钟以前,从他走进文具店的那一刻开始,重来一遍。
“隆志。”
跑到离家很近的地方,他撞见了骑着自行车的妈妈。看来她正要去买东西。
“瞧我这记性!本来还想拜托隆志,要是去小山的话,顺便把姐姐的胸牌也买了……这都去过了吧?”
“小山”是刚才那家文具店的名字。除了文具,那里还出售学校指定的体育用帽、别在胸口的姓名牌之类的东西。
隆志小声答道:“嗯,去过了。”
“那就没办法了,待会儿从超市回来的路上,妈妈自己去买吧。”妈妈一无所知地说着。
屋漏偏逢连夜雨!妈妈曾跟他一起去过文具店购买作为生日礼物的玩具模型,所以大叔认得她。
“令郎啊,偷了东西呢……”
他一定会跟妈妈告状!
完了,彻底完了……
自己的所作所为很快就会被妈妈知道,还会被青山老师知道……会在朋友中间传得人尽皆知。
“隆志,你怎么了?好像脸色不太对嘛。”妈妈有些担心地问道。
“没什么啦。就是有点累了。因为今天好像有点热……那我回家去了。”
“没事就好。钥匙就放在花盆底下哟。”
隆志跟母亲别过,往家的方向跑去。
怎么办!怎么办!
回到空无一人的家里,隆志径直走进了自己和姐姐的房间。他一直觉得,那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
隆志一头趴在书桌上,开始啜泣,一遍又一遍反省着一时冲动犯下的错误。可是,无法补救了。
覆水难收的道理,他懂。
找个地方躲起来吧。
哭得倦了的脑海里,恍惚间冒出这样一个念头。
隆志起初是想躲进这屋子的壁橱里。但是,若不把玩具箱和姐姐的衣物箱拿出来,那里面就根本没有足以藏身的空间。最重要的是,如果看不到自己,妈妈肯定会直接来这屋里找的,那就只有被抓到的份了。
第二个想到的,是爸妈屋里那个洋装衣橱。打开橱门,只见爸爸的西装和妈妈的大衣整整齐齐地垂挂着。隆志拨开这些衣服,钻进了衣橱里。尽管防虫剂的气味熏得他晕头转向,但这里的确是个不错的藏身之处。
可是,还有个很头疼的问题。衣橱的门,必须从外侧用力推按才能合紧。要是像现在这样微微敞开不关严实,很快就会被发现的。没办法,躲进衣橱的打算也只能放弃了。
这可真是棘手。
到底藏在哪里才好呢?隆志家的房子,是那种再平常不过的商品住宅,绝不宽敞。要说有什么藏身之所的话,也就是小院子里的置物箱、房间里的壁橱之类的地方了。但那些地方都太过明显,肯定没两下就会被揪出来的。
怎么办!怎么办!
隆志在爸妈屋里一面焦躁地来回踱着步,一面绞尽脑汁思考着。这时,玄关的门打开了。妈妈回来了。她喊了自己的名字,声音听来有些不太高兴。
“隆志,你过来一下。”
一定是在文具店干的事被她知道了。隆志慌不择路地钻进了面前的壁橱。
在爸妈平时盖的被子那一侧,那个红黑色的被套后边,有道很小的空隙。要是那里的话,貌似能勉强供他藏身。
“隆志,我说隆志哎!”
妈妈的声音从厨房方向传了过来。隆志死命地挤着,试图把身体塞进被套和墙壁中间去。
可是那空隙毕竟太小。脑袋和肩膀勉强挤了进去,腰部以下却暴露在外。“藏头露尾”这词在他的脑海里一闪而过。
的确,这是从漫画里学到的。
啊,要是身体能缩小就好了……变得比小狗、比茶杯还要小很多就好了。
——神啊,求求你了!
这样祈求的瞬间,勉强塞进缝隙里的身体,忽然变得轻松起来。
哎?
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
原本无法进入的那道缝隙,竟轻而易举钻了进去。不仅如此,就连露在外面的腰部以下的身体都轻轻松松躲了进来。
成功了……钻进去了!
就在隆志这样庆幸着的时候,他看见了——
眼前的被套正在一个劲地越变越大。
壁板上的纹理,也噌噌地向上爬着。
从微敞的门缝里看见的事物,都在飞速远去。
自己的身体真的缩小了。发现这个事实,着实费了他一番工夫。隆志想起了赛文奥特曼为了进入人类的身体变得比豆子还小的故事。现在的自己也跟他一样,越变越小了。
成了!谁也不会找到我了!
隆志不禁有些得意忘形。
这样一来,就不用担心挨妈妈的骂了,不用看见青山老师大失所望的表情,也不会被伙伴们嘲笑自己是小偷了。
“隆志,是在家里吧?”
不一会儿,他察觉妈妈走进屋里来了。一定是为了找到自己,在家里到处转吧。
隆志以小虫子般的身躯,在宽敞如同学校游泳池般的壁橱缝隙里来回跳动着。妈妈丝毫没有察觉。
“隆志,你是不是只付了钱,把要买的东西落在店里了?妈妈都替你拿回来了。隆志,到底上哪儿去了?……奇怪了,鞋子明明在的。”
妈妈的声音,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了过来。
“我去阿英那里,跟他告个别。”
纯一说着,独自一人从外公家里走了出来。
时间快到五点了。西边的天空已然泛起了微红。刚来这个镇上那会儿,即便是在相同的时段,天色也还跟白昼一样明亮。看来夏天真的结束了。
“啊,纯娃子。”纯一来到时常经过的面包店附近,碰上了拿着扫帚正在店门口清扫的阿婆,阿婆问道,“明天就回去了?”
“嗯,跟妈妈一起。”
“那我又有得寂寞喽。”
纯一称之为面包店的小店其实什么都卖。除了面包和各式各样的糖果点心,还有面条和咖喱饭,甚至连洗涤剂和卫生纸之类的东西都出售,简直可以算是个百货店了。
“明年还要再来噢。这个是临别赠礼,拿着吧。”
阿婆从店头取下一袋汽水糖,塞进他手里。纯一于是恭恭敬敬地低下了头。
“纯娃子就是聪明懂事啊!能像这样懂礼貌的小学三年级学生,在这一带可是一个都找不出来呢。”
阿婆说这话的语气听来颇有些感慨,让纯一也不由得感到了一丝寂寞。
暑假伊始,纯一便来到了这座小镇。由于爸爸妈妈都忙着工作,他选择了一个人去外公家度假。这样远比待在东京好玩得多,还不用让爸妈操心。
然而,愉快的假日将在今天画上句点。明天,他就要跟赶来这里过盂兰盆节【4】的母亲一同返回东京了。
纯一与阿婆寒暄过后,便向海的方向走去。一会儿当然是要去阿英家的,只不过,他想在太阳下山之前,再看一眼大海——这些日子以来,跟他比阿英还要亲近的,便是那片无边无际的大海了。
从外公家到海边,步行只需不到十分钟的时间。除了要注意海岸公路上飞驰的车辆之外,整段路程都是相当轻松的。
穿过海岸公路再走一小会儿,便是通往海边的水泥台阶了。整个夏天,纯一几乎每天都会来到这里,在这段半截埋进沙里的台阶上跑上跑下。
走下台阶环顾四周,海滩上一个人也没有。
这片区域岩石林立,因而总是冷冷清清。继续开车往前,不远处就有一个宽阔的海滨浴场,前来观光的人们都聚集在那里。而这片海滩,就像是当地孩子的专属游乐场。
临近傍晚,海浪似乎变得有些浮躁起来。
逐渐转为朱红色的天空中,飘浮着魔方碎片般的云块。一想到要与这片大海分别,直至明年才能再见,纯一不禁深感寂寥。
纯一伫立片刻,无意间发现,远处的岩石滩前有一个黑糊糊亮闪闪的东西。一定是被冲到岸上的海草之类的东西吧。这样想着,纯一向那东西走了过去,却并没怎么当回事。
然而,终于来到距离那东西三米远的地方时,纯一不禁发出了惊呼。
那个乌黑发亮的东西,正发出一种奇妙的高音,就像是空气从气球里急速漏出的那种声音。
尽管令人难以置信,但那似乎是一个生物。纯一小心翼翼地靠上前去。
那个滑溜溜的茶褐色东西软软地横躺着,像被大块的黑色岩石夹在中间似的。一定是被海浪冲来的吧,看上去有点像肉铺里卖的肝脏。
这东西……是什么呀?
这到底是个什么生物呢?纯一百思不得其解。他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生物。
是什么珍稀物种吗?还是当地人都知道的、最普通不过的东西呢?
说它是通体茶褐色,其实还有些颜色较浅的地方,唯有那些地方呈现出咖啡牛奶般的色泽。尺寸大约是一米见方的样子吧,然而到底是个什么形状,却无法一眼洞穿。既有可能是蚯蚓之类的长条形生物蜷曲成了那样,也有可能是水母之类的东西皱了起来。姿态也很怪异,让人完全看不出哪里是头哪里是身子。非要作个比喻的话,它简直就像是一张大大的塑料薄膜,被杂乱无章地揉成了一团。尽管黏滑的身体表面有着颤抖般的动静,但它似乎并不能像鱼类一样跳跃。一定是没有骨骼的缘故吧。
也许,它是水母的同类。虽然纯一不知道有没有这种颜色的水母,但至少是感觉上最相像的。那样的话,这东西就可能会带有毒性,还是不要直接用手触摸比较好。
纯一用掉在附近的烟花棒子试着戳了下那家伙的身体,得到的是很不踏实的触感。似乎只要把棒子继续往里塞,就会轻易开出一个洞来。
好像有点恶心呢。
心里这么想着,纯一却不由得兴致高涨起来。
戏弄小动物本就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况且,这家伙只是看着个头大,根本不能自如移动的样子,就更值得耍弄一番了。
忽然,那个生物又鸣叫起来。不对,与其说是鸣叫,倒不如说是在喘息。它的体表打开了一个十日元硬币大小的洞,零星的水沫从洞里喷了出来。那个小洞,好像是用来吸入空气的呢。洞的内侧,是略微发白的淡粉色。
纯一抓起一把沙子,撒进那个小洞。果然是很重要的器官啊。小洞繁忙地一张一合,犹如谨慎地眨着眼。
它一定很难受吧,这真让人觉得有点惨不忍睹。
他突发奇想,又把一大捧沙子堆到那个小洞上,继而目不转睛地盯着,接着便发现沙山中央慢慢开始凹陷,像个小小的火山模型。
纯一彻底沉浸到了这个游戏里,一次又一次制造着小沙山。不论他试多少次,微型火山最终都会出现。
有几次他也觉得怪可怜的,便从海里掬些水来给它浇上。那个小洞于是哼哼唧唧地抽动起来,好像十分愉快的样子。
回过神来的时候,天空已是一片通红。
都超过六点了吧。差不多该回外公家了,连阿英家也去不成了。
最后玩一次吧——纯一这样想着,取出一粒刚才面包店阿婆送的汽水糖,丢进了那个小洞。这个奇怪的生物,它会喜欢人类世界的味道吗,还是会把糖果吐出来呢?
小洞内侧,传来了“咔咔”的嚼碎硬物的声音。
这家伙,有牙齿呀……
就在他那样思忖的瞬间——
那洞突然犹如崩裂般地打开了,同时弹出数个巨型粉色花瓣似的东西来。纯一反射性地抬起手腕,护住了脸。
然后,他看见了——
巨大的花瓣逐渐升高,来到了比他脑袋还高出许多的地方。简直就像一把有生命的大伞。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他甚至无暇惊呼。
花瓣犹如一只巨掌,从惊魂未定的纯一头顶骤然合下,把他的整个上半身都包了进去,并用意想不到的强大力量将他拽起。纯一连手臂也难以动弹,就像被封进了厚厚的气球里面。
即使纯一拼命挣扎,那花瓣也丝毫不见破绽。非但如此,他觉得自己正被不断拽进深处,却无力反抗。他以为是花瓣的那个东西,竟像健硕的成年人手臂一样有力。
“妈妈!”
纯一大声呼救,却听不见半点声音。就像蒙在被子里喊叫似的,他的声音被那花瓣吸收殆尽。
脖子上传来了尖锐的痛楚。好像有什么东西刺进去了。
接着,他的意识马上变得模糊起来。好热,呼吸困难,不知怎的,感觉困极了。
大海的味道汹涌着充斥了头脑,恍惚间,一切知觉都离他远去了。
走下巴士,她眼前熟悉的城市在漫天夕阳下泛着红光。
像要将那红红的空气吸进肺叶一般,真理江在人行道上做了个大大的深呼吸。
真的花了好长时间呢。
从出发的城市上路时,还只有上午九点。她换乘了好几趟电车,才终于回到这座城市。本来要是搭乘新干线,也许还能到得更早一些,可自己没有那么多钱。况且身为小学生的她,要是在工作日一个人乘坐新干线,一定会让乘务员疑心的。
所以,真理江选择了连续换乘普通电车的方式。虽然途中也曾上错车,以致去了完全相反的方向,不过总算是设法来到这里了。说实在的,她真没想到竟然有这么远。
好了,再加把劲——真理江咚咚蹬了几下早已疲累不堪的双脚,再次迈开了步子。
从这个车站到爸爸他们住的公寓,要穿过商业街,走上大概十分钟的样子。
好痛啊……
坐在电车和巴士上的时候倒没什么,一旦走起路来,衣服擦着肿肿的胸部,就疼得厉害。虽然到达东京站的时候,她在厕所里解开衬衣,往胸口涂了消炎软膏,却似乎无甚效果。毕竟是女孩子家,总不好在大街上边走边抚摩胸部吧!所以真理江始终默默忍着。
穿过了商业街,前方是一条小河。虽然只是个布满污泥的水沟,在似血残阳的映照下,竟也显得格外迷人。
就在那条河的附近,有一个小小的公园。那是她小时候经常玩耍的地方,因为沙地上塑着许多石头骆驼、乌龟之类的小动物,所以被这里的孩子们叫做“动物公园”。
经过公园的时候,真理江想起了在这里跟爸爸谈话的情景。那是在商业街的面店里一起吃过晚饭回家的路上,虽然才过去两年,却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那时候,还上着幼儿园的弟弟正在公园里一忽儿滑滑梯一忽儿翻单杠,玩得不亦乐乎。他是想把白天玩过的游戏全给爸爸展示一遍吧。真理江和爸爸则并肩坐在秋千上,望着他活蹦乱跳的身影。
“真理江,还是决定要去妈妈那边喽?”当时,爸爸抽着他的七星烟,这样问道。
——又是这事,有完没完啊,早就厌倦这个话题了呢!
所以,真理江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以示回应。
“毕竟是女孩子,还是那样来得好些吧。”爸爸微笑道,声音里却透着寂寥的味道。
真理江顿时有些不是滋味,结果说出了唯一的一句话:“但我也很喜欢爸爸。”
“啊,这当然喽,爸爸知道的。”
爸爸那样回答的时候,弟弟奔了过来。
“爸爸,吹圈圈嘛,吹圈圈!”
“行啊,不过外边有风,可能吹不好噢。”
这么说着,爸爸仰面向天,吐出了一个大大的烟圈。那是爸爸的拿手好戏。
虽然才刚浮现不久,轻飘飘的烟圈就被风吹乱了,但是真理江却在自己的位置看见了十分有趣的一幕。初升的满月和淡淡的烟雾完美重合,看上去就像是月亮钻进了烟圈。那是只有自己看见了的,决定性的瞬间。
想起当时的点点滴滴,真理江便更想早一些见到爸爸和弟弟了。
他们两个看见自己,会是怎样的表情呢?
弟弟那个爱哭鬼,没准会像真理江离家时那样,号啕大哭起来也说不定呢。
要是那样的话,她还会像当初那样抱着他,抚摸着他的脑袋说,“好了好了,别哭了。”——真理江这样想着。
爸爸妈妈离婚时,真理江才上小学二年级。
妈妈当时在附近的一家快餐店打工,工作时,她喜欢上了店里的一个客人。那个男人经营着一家倒卖二手车的公司,是个有钱的大老板。
于是,妈妈离开了这个家,去了远方的城市,跟那个人过起了日子。
从此以后,爸爸便独自抚养真理江和弟弟。他每天都要早起做饭,洗完衣服再去工厂上班。工作一整天之后,回到家里再做晚饭。
妈妈来到家里说要带走真理江,是她三年级那年夏天的事。虽说她跟爸爸不再是夫妻了,但毕竟还是真理江和弟弟的母亲,所以她想领走其中一个。而据说妈妈的新丈夫认为,比起男孩子,还是要个女孩子好些。
真理江在车站附近的咖啡屋跟妈妈单独见了面,听了妈妈的描述。尽管她觉得,要她跟爸爸分开简直是胡闹,但妈妈的话的确很吸引人,这是不争的事实。
只要住到妈妈家里,就能有享受不完的好东西。因为房子很大,她不但能拥有自己的房间,还能学钢琴。玩具和漂亮衣服,她想要的都能得到。
而爸爸的工资不高,真理江他们当时只能住在一个破旧的小公寓里,过着贫寒的生活。
最让真理江难以忍受的是,她几乎没什么漂亮衣服。每天都穿同样的衣服,那是家常便饭,就算爸爸偶尔给她买了新衣服,也不够漂亮。
只要看见不如自己可爱的女孩穿着漂亮的小洋装,真理江就有种说不出的懊恼。所以,虽然她更喜欢爸爸和弟弟,却无论如何都想跟妈妈一起生活。
读完三年级的那个春假,她去了妈妈那里。对着妈妈的新丈夫喊了“爸爸”之后,那人十分欢喜,果真什么都愿意买给她,还花钱让她学钢琴,尽管她没练多久就不再坚持了。属于自己的那个新房间,竟比之前和爸爸他们一起住的整个公寓还要宽敞,床呀书桌呀书架呀,应有尽有。那时候,她真是打心底里觉得开心极了。
“啊,一点都没变。”当真理江终于来到让她无比怀念的公寓楼前,她情不自禁地喃喃道。
跟她昨天还住着的那个家比起来,这真是一座又小又脏的建筑物。然而,望着望着,她却落下泪来。感觉就像是跟这里阔别十年了一样。
那个时候,真是错了……
果然是跟爸爸和弟弟一起生活要幸福得多啊。爸爸会原谅自己吗,还会让自己跟他们一起住吗?
真理江望着公寓,轻轻按着阵阵刺痛的胸口。到底要到什么时候,这种疼痛才会消除啊!透过衬衫纽扣间的缝隙,她用手指轻轻触碰胸口,那里变得好烫,就像是烧着一团火。
真理江走进了公寓楼,在玄关脱下鞋子走上二楼。就连台阶那嘎吱作响的声音,都让人感觉如此亲切。
来到从前住过的房间门口,真理江停下了脚步。屋里的电灯是关着的。她想要敲门,可又觉得,明明是自己的家却要敲门,未免有些奇怪,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拉起门来。
门没被拉开。上锁了。他们是去了什么地方还没回来吗?自己以前倒是有这间屋子的钥匙,可现在没有了。
没办法,真理江只好下了楼梯走出公寓。看来只能在哪里先等一等了,但她又不想被什么认识的人撞见。
寻思片刻,她决定躲到对面一栋小型高级公寓的楼梯上去。在那里的话,既可以看清楚公寓入口,也不会觉得冷。
她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妈妈的面孔。
要是让妈妈知道,自己一声不吭地来了爸爸这里,她准会大发雷霆,把自己骂得狗血淋头的吧。
但也只能这样,否则妈妈就不会相信,新爸爸对自己做了多么过分的事。
昨天夜里,趁自己睡觉的时候,新爸爸来回揉弄她的胸部。那不是第一次了。她硬生生闭着眼睛想要忍耐过去,谁知他竟然舔起她的乳头。真理江恶心至极,下意识尖叫起来。哪知新爸爸竟然摆出一副可怕的面孔,撂下“不准告诉你妈”的警告,扭头走了。
想到那些肮脏的唾液可能会渗进身体里,真理江实在急得快要疯了。所以,她往胸口倒上了妈妈用来去污的汽油。当时她只觉得冷飕飕的,不料次日一早,胸部的皮肤竟像着火似的一片通红,而且直到现在仍兀自火辣辣刺痛着。
要是把这个告诉真正的爸爸,他一定会勃然大怒。然后,他一定会摸着自己的头安慰可怜的自己,也一定会原谅自己当初嫌贫爱富跟妈妈走的事吧。
好想快点见到爸爸和弟弟……
真理江打心底里这样想着。
爸爸他们回来的时候,天彻底黑了。正当她蜷缩起身子,蹲在楼梯平台上瑟瑟发抖的时候,她听到了弟弟的声音。
晚霞已然褪尽,夜空中升起了一轮圆圆的满月,仿佛昨日重现。
刚见面的时候,说些什么好呢?
真理江满心雀跃地站起身来,向那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晦暗的街灯下,漫步着三个人影。
她听见了爸爸的声音,十分愉快的声音。还有弟弟的声音,明年就升三年级了,可还是一副爱撒娇的腔调。
真理江藏身在平台的阴影里,怔怔地盯着那个方向。
有个自己从没见过的女人,跟爸爸和弟弟走在一起。那是一个身材娇小的女人,有一头柔柔的长发。她开心地笑着,笑声很美。她跟弟弟手牵着手。
那个人,到底会是谁呢——就像在回应真理江心中的疑问,弟弟对那个女人喊了一声“妈妈”。
自己竟然毫不知情。到底是什、什么时候的事?爸爸娶了新的妻子!
真理江忽然觉得大脑一片空白。
走在那里的,确实是爸爸和弟弟。然而,或许他们不再是家人了。这里恐怕不是她这个选择离开的人能厚着脸皮回来的地方。
是啊……自己连那些家人居住的那间屋子的钥匙都没有了。
爸爸他们欢笑着,走进了那栋陈旧的脏兮兮的公寓。片刻之间,二楼的房间里亮起了灯,灯光看上去是那样温暖。望着那个像是弟弟的身影从屋里横穿而过,真理江不由得悲从中来。
最终,真理江静悄悄地离开了那栋公寓。再也没有什么地方可去了,这样想着,她在公寓旁的那条宽宽的马路上,失魂落魄地走了起来。早已变得刺骨的夜风,猎猎地从身边刮过,像在扫着一团垃圾。
那是走出多远之后的事呢——走着走着,一辆车子从后面开上来,在她身边停了下来。
“这位小姐,你怎么了?”
车里传来一个听上去十分温柔的男声。
“很冷吧……来,请上车。”
已然失去一切思考能力的真理江,顺从地走进车里,坐到了副驾驶座上。
正对着车前窗的天空中,悬着圆圆的月亮。前方的路,在街灯的映照下泛着朦胧的光,正像一条通往月宫的路。
从此以后,孩子们呀,再也没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