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说个从前的故事吧。
那是昭和四十年代初期——将近四十年前的事了。
那时呀,大阪的万国博览会召开在即,小乐队、保龄球之类的事物风靡一时,是堪称沸反盈天的一个时代。若说那便是“昭和元禄”【5】一词所指的时期,兴许会有几位能明白吧。
不过,当时我生活的区域,只是地方城镇的某个偏僻角落,与那个时代的喧嚣无缘。
如今,那一带经过彻底的规整,高级公寓和商品住宅排列得井然有序,已然是一片富有现代气息的街区。然而,当我尚是个孩子时,那里却是一片密布着小型木结构长屋的区域。而我们一家五口就住在那片区域一角的一间小屋子里。
了解这片土地历史的人会告诉你,那里原本是一片品质颇高的住宅街,却在战争的空袭中惨遭烧毁。战争结束后,临时居住的木板房纷纷建起,就那样组成了鳞次栉比的街区。
回想起来,那些房子的朝向也好排列方式也好,全是杂乱无章的,以致道路时而极其宽敞,时而过度狭窄。说起来呀,那就像是一个活生生的反面教材,向人们诉说着毫无规划地建设起来的街区便是这副模样。环境设施之类的就更不存在了,下雨的时候土质的道路就变得泥泞不堪,起风的时候整个家里都尘土飞扬。街区中心还有一摊终年不消的积水,那里是孑孓和各种细菌的巢穴。
聚居在那样一块贫穷土地上的,注定是一些贫穷的人。
那里大部分的居民都过着当日开销、没有结余的生活,其中也有不少像我们一样的家庭——本应是家中顶梁柱的父亲身患重病常年住院,全家因而过得十分艰苦。
要是换作现在,我们家的困难程度一定已经达到国家救济标准了吧。但当时就连社会援助制度都是“建立中”的状态,又哪有余力向天下的贫苦民众伸出援助之手……
为了挤出父亲的住院费和家里的生活费,母亲不得不废寝忘食地工作。她每天起早贪黑地踩着窗边的那架缝纫机,默默地缝制着衬衫、裙子之类的东西,一边工作,一边还得照顾尚且年幼的弟弟和妹妹。母亲当时的操劳一定是常人难以想象的吧。尽管现在能够如此平静地讲述那段往事,但那确是我的家族历史中最为贫困的一个时期。
话说回来,我本人倒没因贫困而感到如何痛苦。且不说周遭的人们都有相似境遇,就算再怎样穷苦,毕竟是小孩子,总是懂得如何从玩耍中寻得快乐。
只要一截棒子在手,就足以让人兴致勃勃了。
当然,我时常觉得年幼的弟弟妹妹确实可怜。
由于家中生计困难的状况长期持续,在我的记忆里,我们这些孩子几乎从没得到过什么零花钱。那时候,我们就连在粗点心店买颗五日元糖球的钱都没有——这跟当下那些泡在蜜罐里长大的孩子比起来,真是堪称笑谈的窘迫了。
别人家的小朋友,就算再怎么穷,那点钱总还是有的。大家都在买糖球、洋片和小徽章。然而,我和弟弟妹妹只能眼睁睁看着朋友们买,自己什么也买不了。
毕竟,稍稍年长的我多少学会了忍耐。然而,一见到弟弟妹妹满眼羡慕地望着别家孩子吃糖果,我就有些忍无可忍,极其不是滋味。我这个哥哥总想为他们做点什么。
我想到一个主意,把空的啤酒瓶呀可乐瓶什么的收集起来,送到小酒馆去换退瓶费。一个啤酒瓶能换五日元,一个大号的可乐瓶能换十日元呢。
于是,我开始在离家稍有些距离的住宅区四处转悠,收集别人家屋檐下摆放着的空瓶。尽管有时甚至是擅自带走了空瓶,但毕竟处理那些积攒多日的瓶瓶罐罐是件挺费力的事,想来应该不会遭人抱怨吧。
我用这些钱让弟弟妹妹在粗点心店痛快挥霍了一番,余下的就攒进了自己的荷包。现在回想起来,虽然有些效率低下(还请体谅我一次搬运十几个空瓶的辛苦啊),但也确实是个颇具可行性的主意。
然而,往同一家酒馆送瓶次数多了以后,就会被识破——“这些不是你买的东西吧”。所以,我特意跑去很远的地方收集空瓶,到那些街区的酒馆轮换着送瓶。
然而,因为毕竟还只是个孩子——有那么一次,为了收集空瓶走得太远,我不知道怎么回家了。
直到太阳下山,夜幕降临,依然找不着北的我只好哭着向派出所的巡警叔叔求助,被摩托车载回了家。在那个年代,光是有摩托车停靠,就会引人围观,所以我的迷路事件成了街坊邻居间的一大话题。我不光挨了学校老师的批评,还被母亲知道了收集空瓶的事,勒令禁止了我的“打工”活动。
失去了赚钱的手段,也就失去了为弟弟妹妹购买点心的能力。万般无奈之际,住在附近的中山先生向我伸出了援手。
中山先生独自住在附近的一间旧公寓里,是个五十来岁的大叔。虽然说不上一脸阴森,但他常常皱着眉头一副不太开心的样子,总给人一种难以接近的感觉。
中山先生最显著的特征,莫过于他的左臂自肩部开始就残缺了。我只听说那是在战争中受重伤后被截了肢,却对具体情况一无所知。
也许是对这点十分在意的缘故吧,不论天气多么炎热,中山先生从来都只穿长袖衬衣。因为如果穿短袖的话,残缺手臂的切口就会被人看见。虽然那个切口我一次也没见过,但从他本人说的“见了可是要害怕的哟”来看,恐怕那个伤口愈合得并不光滑。
“浩辅,你小子,要不要来帮我的忙哪?”
有一天,在空地上跟弟弟妹妹玩耍的时候,我被中山先生叫住了。那是在我因为迷路被巡警叔叔开着摩托车送回家后隔了没几天的事。
“我都听说了哦,为了赚零花钱,到处找空瓶子送去酒馆,结果成了迷途羔羊哪。哈哈哈,真是个失败的家伙。”一边任由左臂那条中空的衣袖随风飘舞着,一边抽着喜利烟的中山先生说道,“要是平常的话,我肯定会狠狠地笑话你了,但是说到理由,那份想给弟妹买糖果吃的心思,实在有些催人泪下哪。既然是那样,我也就不能坐视不理喽……怎么样,星期天来我这里帮忙吧?”
“哎?真的吗?”
“要是你保证向你妈保密,从早上到傍晚,给你一百日元。”
虽然记不得确切的报酬了,我想应该就是那么多的样子。因为中山先生也很困难,所以就算只是那么点钱,也是他从牙缝里抠出来的吧。顺便提一下,那时候一碗素汤面的价格大约是六十日元,所以一百日元的价值远比今天高得多。
“我干,我干!让我干吧!”
我不假思索地雀跃起来。能拿到报酬无疑是个喜讯,更让我欢喜不已的却是有幸当上中山先生的助手。要知道,中山先生是一位“耍鸟艺人”呀。
要问耍鸟是怎么回事——
首先,请想象一个小小的竹编鸟笼。装在小小的鸟笼里的,是一只可爱的山雀。从鸟笼的出口往里,大约每隔五厘米就放有一道木梁,而那排木梁的尽头,搭着一座小小的佛龛似的神社。神社里头,自然也有着小小的功德箱,垂着一条系有铃铛的绳子。
耍鸟艺人打开笼门,让小山雀衔住客人的香油钱。衔着钱的小鸟,会蹦蹦跳跳地走过每一道木梁(最后那道木梁甚至还恭敬地添上了神社的牌坊),把钱丢进功德箱里,再用喙轻轻一拽绳子拉响铃铛,然后咚咚咚地跳过神社内的小台阶,打开台阶顶端那扇对开的小门,倏地钻进里头,一眨眼工夫,便能衔出一枚小小的神签来。小鸟继而会将神签解封,再由耍鸟艺人将解了封的签交到客人手里。
每个耍鸟艺人的方式或许都有一些细微的不同,但中山先生所做的,便是上述的这套程序了。
我呢,自从看过一回这样的表演以后,就被那“小鸟求签”的一幕深深地吸引了。在我看来,能像那样操控自由自在的小鸟,实在是太帅了。
“啾啾还精神吗?”
“啊,精神着呢。每天都‘啾啾’地叫个不停来着。”
中山先生家里,养着三只接受训练的小鸟,其中格外活泼的那只便是啾啾了。虽说山雀本就是比较容易被人驯服的鸟类,但啾啾的外向非同寻常,还在初次见面的时候,它就跳上了我的手指呢。
“明天要在弁天神社庙会上表演,所以早上九点要赶到我家哦。你妈那里嘛,就说跟朋友出去玩了之类吧。”
不用说,满怀期待的我,度过了一个辗转反侧的难眠之夜。
其实,我与中山先生的初次结识,也是拜啾啾所赐。
那是在两个月前的早春时节,我从学校回来的路上发生的事。
我当时刚刚跟结伴而行的朋友分开。正走着,一个不知是什么的东西突然落在了我的头上。
什么呀?
由于来自头顶的奇怪触感,我本能地停下了脚步。就在刚才,我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有一小团什么东西从附近公寓二楼的某个窗子里飞了出来。
感到那东西在蠢蠢欲动,我下意识地惊叫起来,并试图用手掌把那东西拍下去。当时我满心惶恐,生怕是被什么诡异的东西蹿上了头顶。
“喂,小兄弟,就那么站着别动!不准动手!”
某处传来一个成年男人的声音,我当即僵在了原地。
我尽量保持脑袋不动,翻着眼珠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个身穿白色衬衣、瘦骨嶙峋的男人,正在那栋公寓的二楼对我喊着话。
“这个,啥东西啊?”
事后,听中山先生说——
当时的我已被吓得气若游丝,对头发里那个蠢动不安的东西怀着强烈的恐惧,用颤抖的声音问了这个问题。
“小鸟啦,小鸟。我这就过去,你老实站着。”
这么说着,中山先生缩回了探出窗外的头。
“小鸟……”
稍稍冷静下来以后,我确实听见了头顶上方犹如吹着小笛子一般的鸟鸣。
虽然我的脑袋绝不至于乱蓬蓬的,像个鸟窝,但对那只小鸟来说,没准还真有什么颇具魅力的地方呢。
要不了多久,中山先生拖着木屐从公寓门口跑了出来。当时的他自然穿着长袖衬衣,但其左臂残缺的事实却显而易见。
“好嘞,小兄弟,别动哟。”
说时迟那时快,中山先生把手一伸。头顶的分量顿时离我而去。
“哎呀,小啾啾!这样可是不行的哟。”中山先生收拢手掌,轻轻抓着一只小鸟说道。他的脸上微泛笑意,让我对这位陌生的大叔感到由衷亲切。
“不好意思啦,小兄弟,都怪我疏忽了。”
说罢,中山先生向我展示了手中小声叫唤着的山雀。
活像戴着帽子似的茶色头顶纹,小珠子一般亮闪闪的黑眼睛——我觉得它真是可爱极了。
“这家伙,是叫啾啾吗?”
“啊,对。刚才,我正在对它进行特训……”
听到特训一词,我不禁大为激动,立刻想到了电视里热播的棒球动画。
“什么特训?是要打败谁吗?”
“不是那样哟。”中山先生像在考虑什么似的,停顿了片刻,才又问道,“既然让你受惊了,就给个优待吧。小兄弟,要不要来看看特训?”
我立马就点了头,继而跟在那位大叔身后,踏上了那栋公寓的楼梯。换了现在的话,跟着素不相识的大人回家倒真是极其危险的事,但那个时代的社会远没有这般险恶,所以我也没存什么戒备之心。
中山先生的家,是那种最普通不过的四张榻榻米大小的房间,除了一个衣柜和一台黑白电视机,就再没有别的家具了。衣柜上放着个像是箱子的东西,外面盖着发黄的白布。我听见从那里头传来了笛声般细小的鸟鸣,方才知道那是鸟笼。
“这样子的,见过吗?”
中山先生一面说一面用下巴指示着的,正是那个“小鸟求签”的舞台道具。只见屋子一角摆有一张折叠式的桌子,上面放着个神社模型似的东西,模型门口还排列着一道道细小的木梁,就像是微缩版的田径比赛用的跨栏。
后来我才知道,那便是所谓练习用的神社和栖木。
那套东西虽然比正式的表演道具制作得简单粗糙,但像功德箱呀,系有铃铛的拉绳呀,还有对开式小门,这些关键的部分却一应俱全。
“来,好好看着。”中山先生关紧窗子,让啾啾停到了栖木的起点上,“好嘞,啾啾,咱们再来一遍。”
停在栖木上的啾啾,起先只是像在思考什么问题似的,频繁地扭动着脖子。然而,一旦中山先生让它衔住一枚十日元硬币,它就忽然像被上了发条似的,噔噔噔地过起栖木来,直至跳到尽头,把那十日元硬币放进了神社门前的功德箱里。
“那么,接下去呢?接下去要怎么做呀?”
那样说着,中山先生用一根细如麦秆的木棒,指了指拉绳。啾啾于是按照指示,衔住粗绳(话虽如此,实际只有毛线搓成的编织绳一般粗细)末端,丁零零地鸣响了铃铛。
“对喽!啾啾真了不起啊!”
那样说着,他从衬衫前胸的口袋里掏出一些碾碎了的花生末来。正要习惯性地伸手递给小鸟时,中山先生看了看我,忽又停下了动作。
“小兄弟,你来喂喂看。”
我接过花生末,放在摊开的手掌里,向小鸟递了过去。不怕生的啾啾于是“扑”地跳到了我的拇指上,啄起花生末来。
“再怎么说,对象也只是小鸟吧?脑子才那么丁点大,不耐心对待不行呀。”中山先生以略带诉苦意味的语气轻声感叹道。
可我哪还有心思认真听他说话。只怪啾啾实在太可爱了,我早已看得入了迷。
小憩结束,对啾啾的特训继续进行。
每当啾啾出色完成各个步骤,中山先生都会奖励它花生末。
“不管是做什么,都得要夸着才行。要有耐心,有耐心哪。”
记得那天,我终究还是没能看到取签的一幕。但从那以后,我便开始隔三差五地往中山先生家里跑。不用说,当然是因为想见啾啾喽。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在我们相识大约三周以后,啾啾便能顺利地完成所有步骤了。从衔取香油钱开始,直到从神社里取出签来,用喙解封——那时的它,已能把这一整套表演完美地一气呵成了。
“真了不起!了不起啊,啾啾!”
我这一夸,中山先生就像误以为自己得了表扬似的,用右手频频挠起头皮。
那便是我与中山先生,还有小啾啾的邂逅。
第二天,我和中山先生去了城镇附近的弁天神社。
中山先生的主要代步工具是自行车。他将道具打包,放在车座后面的载物架上,再把鸟笼捆到上面。中山先生以单手娴熟地掌控着车把,推车赶往各处的节日集市和庙会。
虽然被交代了“慢慢跟上来就是”,但我还是个干劲十足地跟着自行车一路奔跑的孩子呀,从来都不惜耗费体力。
每次自行车发出咔嗒咔嗒的声音,鸟笼里都会传来啾啾它们的叫声,听得我魂不守舍。
来到神社参拜后,我们便开始搭建舞台道具。用来放置道具的长凳,是由我从没见过的、感觉有点凶的大叔提供的。
“那些人叫代管,是经营这个神社露天店的一批人。虽说有时也会像这样借工具给我们,可他们要把四成的收入都提走呢。”中山先生把微型神社和功德箱交给我打点,自己则悠闲地抽着烟,这样说道。
“不给就不行吗?”
“不给不行哪,那就好比是摊位费一样的开销啊。”
就在我们进行这段对话的时候,远处忽然传来了透着悲凉的风琴声。
“啊,讨厌的家伙们来了。”
一听见那阵旋律,中山先生当即显得有些不快,还向脚边接连吐起了口水。
“那是什么音乐?”
“你去看看就是了。”
得到了中山先生的许可,我便沿着神社的参拜大道,向那声音传来的方向走了过去。我很快就找到了待在大石灯笼前边的那些人。
那是身穿白色和服的两个男人。
两人都戴着像是战场上的士兵戴的帽子,其中一人的两条手臂都从肘部开始,安着细细的金属质的假肢。假肢的末端看起来跟晒衣夹似的,他把尖端插进地里,摆出四肢着地的姿势。另一个人就在他的身后,拉着风琴。那个人少了一条腿。
装了假肢的人,脸上泛着朦胧的笑意,和着悲凉的旋律,一次又一次地向参拜大道上来往的人们低头行着礼。那情景,让人看了不禁胸口阵阵酸楚。
“那就是当代的残疾军人啊。”
我从路过他身边的人群中,听见了这样的话。仔细一看,那两个男人的面前放着个小盒子,里面丢着许多十日元、一百日元的硬币。
我终于明白过来了。
那两个人多半跟中山先生一样,是在战争中负了伤、失去了工作能力的人。所以他们只能像那样,以乞讨为生。
就像之前提到的,当时是昭和四十年代。虽说那会儿距离战争结束都超过二十年了,然而不论经过多少岁月,那些人和中山先生他们所受的伤痛都是不会消失的。
那些人明明是为国效力才受伤致残,为何会落得非要那样做不可的下场呢?
我幼小的心中有了这样的疑问——既然是在国家发起的战争中受了伤,国家就该好好保护那些人才对,难道不是吗?
“喂,小兄弟。”
就在我心神恍惚地听着军人们的演奏时,突然被人从身后拍了肩膀。
“那种东西,要看到什么时候呀。做生意了。”
回头看去,眉头紧锁的中山先生就站在身后。
准备好道具,中山先生抽了一根烟,接着便开始了工作。
“来来来,欢迎欢迎!可爱的小山雀替您求签哟!”
老实说,具体的喊话内容我已记不清楚了。只记得大致上是像这种感觉的话吧。
事实上,那些招呼客人的话,中山先生只喊了没几句。因为生意一开张,反倒是客人们争先恐后围了上来。
“哇,小鸟哎!”
“好可爱啊。”
不论什么东西,小小的就会显得可爱。只消一直盯着,心头便像是被小刷子搔弄似的,漾起一股难以克制的悸动来。如果亲眼见到了这些小东西灵巧的表演,会变得坐立不安、心痒难耐,怕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这些小鸟,可真机灵哪。”
“能把钱好好塞进功德箱里去呢。”
“还能拽着绳子,把铃铛拉响呢。”
围在台子周围的客人们,一个个都睁大了眼睛,注视着小鸟们的表演。若是看过一次的人,或许就能理解吧,“小鸟求签”这个表演,实在太吸引人了。
衔着硬币的小鸟,噔噔噔地跳过栖木,把钱塞进功德箱里,然后拽一下绳子鸣响铃铛,再从神社里为你选了签衔出来——那身影真是可爱极了,让人不由得乐在其中。
“小鸟求签”的表演费用,是五十日元一次。以当时的物价水平而言,绝不是什么廉价消费,况且庙会上的露天店通常会比普通小店价格更高。纵然如此,兴致勃勃的客人们,还是欣然掏起了腰包。
“好好好,不要挤。按照顺序来嘛……钱呢,就请交给这边的小兄弟吧。”
我的任务有好几项,其中最为重要的,就是维持客人们的秩序。准确无误地记住报了名的每个客人的顺序,替他们保管事先付好的钱,然后依次让小鸟衔住那些硬币。
不管怎么说,中山先生毕竟没有左手。
他的右手总拿着那根用来指挥小鸟的细木棒子。如果要做别的事,就不得不一次次放下棒子,非常麻烦。所以就由我替他完成其余工作。
那些工作充满了乐趣,甚至让我觉得,自己成了一名独当一面的“耍鸟艺人”。既能因为被同龄的孩子们投以钦佩的目光而深感自豪,又能赚到钱,就算让我天天干活都行——我打心底里这样想。
“喂,浩辅。”生意开场大概一小时的时候,中山先生招手把我叫了过去,在我耳边小声嘱咐道,“别尽是让啾啾一个表演呀。会累垮的哟。”
正如之前所说,中山先生用于表演的小鸟,一共有三只。早在工作刚开始那会儿,他就对我说过——如果光让一只小鸟干活会把它累坏的,所以要做到让每只小鸟按照顺序交替着表演。
“话是这么说……可是,就算我想让小喳它们来干,啾啾也会抢着把钱衔走的。”
“啾啾也真是的,伤脑筋哟。”
听了我的话,中山先生显得有些为难地皱起了眉头。
每只小山雀都有自己的名字。我想,中山先生肯定能把它们一一区分开来吧,然而对我来说,除了啾啾以外的山雀,怎么看都是一个样子的,没什么区别。
要说为什么只能区分出啾啾的话,那是因为,它有着一个一目了然的大特征。
它那茶色的头顶纹里,混着一小缕颜色较浅的羽毛,看上去恰好像是数字“1”的形状。
不过,只要看见过一回,就算不通过那个特征,怕是谁都能把啾啾一眼认出来吧。因为,啾啾比任何一只山雀都要活泼,总是静不下来,在鸟笼里跳来跳去。
除此以外,它对工作也特别积极。每次让别的小鸟来衔硬币的时候,它就会来个货真价实的“横插一嘴”,把钱抢走。
“真拿你没办法哪。”
看着啾啾一次次地从笼子里抢着跳出来,中山先生终于无奈地摇摇头,以客人无法听见的声音咕哝道。
直到今天,那天的经历都是我十分珍贵的一段回忆。
它既让我尝到了当上“耍鸟艺人”弟子的滋味,又通过帮大人做生意,让我比朋友们更早地见识了世态炎凉。
不过,那天也发生了一件有些讨厌的事。
我记得,应该是中午前后那会儿吧,来了一个令人十分不快的客人。不对,那个人根本没有求签,所以或许不能称其为客人吧。那只是个过路的香客。
“居然还有人在干这种活计啊!”
我们正在做着生意,冷不丁地,一个怒气冲冲的声音冒了出来。那是一个身形匀称、头发半白、看上去早已年过六旬的男人。他戴着一副眼镜,那厚厚的镜片,用“啤酒瓶底”来形容再恰当不过了。
“做得可真是过分哪。这不是虐待动物是什么哟!”
那人说这话时,啾啾恰好从神社里衔着个签跳了出来。
“这位老爷,您说这些奇怪的话,不是让我为难吗?”对于眼镜老人的话,中山先生生硬地笑着讨好道。
“强行训练这样的小鸟,把它们当作赚钱的工具,这可是实足的压榨呀。”
当时的我,还不太明白“压榨”这个词的含义,但从他的语气中,我多少也猜到了,准不是什么好的意思。
“小鸟多可怜呀。”
真是个爱胡说八道的家伙……我不由得这样想道。
中山先生确实训练了啾啾它们来表演,但至少在我看来,那绝不是强迫性的行为。中山先生是花了百倍的耐心,用启发小孩那样的和蔼口吻,教着啾啾它们学艺。当它们表现出色的时候,他还会给予称赞和褒奖。那样的做法,到底有什么过分的嘛。
“啊,小朋友,你不这么觉得吗?”
见中山先生吞吐不语,眼镜老人转而如此问我。我稍稍一想,答道:“也没有……强行……训练它们呀。”
“哈……这位小朋友,说话也很奇怪嘞。山雀嘛,一般都是生活在山里边的吧。把它们抓了来,还训练它们进行这种表演,你不觉得很过分吗?难道说,是小鸟们一心要学习这个本领,才飞来的吗?”
“这……”
被那么一说,我当即哑口无言。我不得不承认,那个人的话确实也有一定的道理。
“这位老爷,您就放过我们吧。”我于是向中山先生投去了求助的目光,而他则以多少显得有些低声下气的口吻,对那眼镜老人如此说道,“再怎么说,也不至于要妨碍像我这样的人的生意吧?”
眼镜老人于是瞥了一眼中山先生的左手,接着“哼”了一声,然后嘟嘟囔囔地嘀咕着什么,转身走了。现场的气氛顿时变得有些扫兴,围观的客人里头,有好几个都一同离去了。
“真是个讨厌的老头子。”待那老人的身影彻底远去,我对中山先生小声说道。
“不管什么事,光拿嘴说都是简单的。”中山先生皱着一张脸,就像嚼着什么苦果似的,然而到底还是压低了声音说道。
不可思议的事,是在几个月后发生的。我记得,那会儿正是秋色渐深、天气骤凉的时候。
那天早晨,我和住在附近的朋友结伴去上学。
我们边走边聊着前一天的电视节目,正要从中山先生住的公寓楼前经过时,像是在等待着我的到来似的,中山先生从窗口探出头来:“浩辅,有点事要跟你说,放了学能来我这里一趟吗?”
中山先生当时的语气,听上去似乎比平时还要烦躁许多,以至于同行的朋友当即问了我:“那个大叔,该不会是流氓吧?”
放学以后,我按照吩咐去了中山先生的家。由于反复敲门无人回应,我便自作主张地推开了门,却看见中山先生正在屋子一角,枕着手臂轻声打鼾。窗外是秋日爽朗的晴空,日照条件恶劣的室内却一片晦暗,有如黄昏。
搞什么呀,把人家叫过来,自己却在睡觉。
我悄悄靠上前去,又发现中山先生的鼻息中,还混杂着些许酒气。原本没有工作的时候,中山先生在大白天喝酒并不是什么稀奇事,所以我也没怎么往心里去。
不知是否应该叫醒中山先生的我,决定先跟啾啾它们打个招呼。小山雀们的鸟笼,还同往常一样,放在衣柜的上面,被一块明显泛黄的白布遮盖着。
我轻轻掀起了布罩,笼子里的小鸟当即慌张地在栖木上来回跳了起来。奇怪的是,那里只有两只小鸟,而且头上都没有“1”字形的纹路。
啾啾不在呢。
说不定是在稻草扎的鸟巢里——如此想着,我又从各个角度仔细查看了一番,然而,依旧没有发现它的身影。
到底怎么回事啊?
就在这样想的时候,忽然,不知从何处传来了一阵叮叮当当的……细小的铃声。
当然,屋里只有一处地方能发出那种声音。那便是一直放在屋角那张桌上、练习用的舞台道具。由于正式场合使用的道具组装起来十分麻烦,所以在小鸟练习的时候,总是使用那个练习台。当然,那里除了比较陈旧、粗糙又有些脏以外,跟正式道具没有任何实质性的不同。
我于是漫不经心地向那舞台望去。那里垂挂着像是用毛线编成的绳子,上头还系着小小的铃铛。小鸟们打开神社那扇对开的小门之前,必定要用嘴巴衔住绳子,拉响那个铃铛。
是风吗?
正在我那样想的时候——微型神社的那扇小门,就像被一双看不见的手拉着似的,轻轻地敞开了。
要让小鸟用嘴就能对付,那门当然是做得很轻巧的。而且,就连合叶上的螺丝都是拧松了的。所以,只要迎上一丝小风,就会自然而然打开。可是,那一刻我所看见的动静,绝不是单纯的风吹开了门……而像是有什么东西拽着门上的绳子,把门拉开了似的。
是的,没错。从那扇门的动静里头,我感到了一种意识。
会是什么呢?
我轻手轻脚向那个练习用的舞台道具靠了过去。
若是啾啾藏在那里,我断然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可思议。然而,任凭我如何找寻,就是不见小鸟的踪影。
我一面用手指合上敞开的神社小门,一面在头脑中反刍着方才目睹的情景。怎么想都觉得,那门并不是自己敞开的。
“啾啾。”
我试着小声呼唤起来。那一瞬间,在神社前排列着的栖木那里,又传来了几下干脆的响声。那是噔、噔、噔三记连续的声响——就像是有一只看不见的小鸟,在那上面跳过。
刚才那个,是什么呀?
就在这时,背后突然响起了清醒过来的中山先生的声音。
“啾啾它,死啦。”
回头看去,只见横躺着的中山先生高高地扬起了一条腿,然后借势坐了起来。比起用一只手支撑身体勉强起身,反倒是那样做来得更快。
“您刚才……说什么来着?”
“啾啾死了。”
“不可能!”
“要是别的事就罢了,我可没兴趣拿活物的生死开玩笑。”中山先生用单手哗哗地挠着头皮,说道,“昨天啊,它在鸟巢中间,不声不响地就死了……你去看看电视机下面那个柜子。”
我按照他的话,望向那个用来搁黑白电视机的柜子。那是一个两层的置物柜,下层放着些旧杂志和邮寄物品,上层则杂乱无章地塞着诸如指甲钳、理发剪之类的小东西。
我注意到,在那堆小东西中,放着一个白色的小包裹。包裹的外形就像一只细长的船,裹布是一块白纱手帕。小小的,即便是当时的我,也能用手掌将之完全容纳。
“那是啾啾。”中山先生板着脸说道。他看上去还像早晨上学途中见到时那样,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情绪恶劣。
不可能……
光听中山先生这么说,我当然不会立刻相信。
“可以打开看看吗?”
“可以是可以,轻着点。”
依照中山先生的嘱咐,我轻轻地拿起了小包,默默揭开裹布一角,映入眼帘的,是那熟悉的茶色小脑袋。
没错,正是啾啾。头上有着细细的一道颜色略浅的纹路,就像是阿拉伯数字“1”。
“啾啾……啾啾,醒醒。”我忍不住大声呼唤起来。
为什么会这样——在我脑海中盘旋着的,唯有这一个问题。明明就在两三天前,还在笼子里欢蹦乱跳地飞来飞去,怎么会突然就死了呢?
“这事我也想不明白……既没有生病的样子,又是正常进食的。真的是,直到昨天晚上还很精神来着。”中山先生对双手捧着啾啾尸体的我这样说道。那个小小的尸体,竟然只有乒乓球那么重。
“本来打算马上把它埋掉的,但是又想到,浩辅一定也想跟它道个别吧。”
感觉到啾啾的身体轻轻的分量停留在手掌心里,我不禁泪如泉涌。
那么轻、那么小的身体——它一定比我想象中更容易受伤,更脆弱。那是一个看上去充满活力,却会因为一丁点风波就丢了性命的无比纤弱的小生灵。
“对了……刚才,这个神社里头,有点怪怪的。”
哭过一阵以后,我向中山先生讲述了方才看见的奇异景象。舞台上分明没有小鸟的身影,却像是啾啾正在演出似的,响起了铃声,随后神社的门便会开启。
“我知道。从早上到现在,见过很多次了。”
中山先生把一个大烟灰缸拉到手边,随即叼起一支烟来。他用右手握着廉价火柴的大盒子,单手娴熟地擦起了火柴。
“那多半是啾啾吧。”
“哎?”
我不假思索地抬起头,向一脸苦涩的中山先生看去。
“说不定它还没察觉自己已经死了吧。”
那怎么可能——就在我这样想的时候,练习用的舞台那头,再次传来了铃声。蓦然望去,只见神社的入口,那两片小小的合叶,轻响着敞开了。跟刚才一样,就像是有什么东西,有意识地打开了小门。
“一定……在那里的……啾啾它。”
这样说着,中山先生点着了烟,深吸一口,然后如同叹息般地,吐出一大片灰色的烟雾来。
啾啾的……灵魂?
即便这样去想,我也丝毫不觉得可怕。
一定是像中山先生说的那样,啾啾它就在那里。毕竟只是那么小的一个生命,倘若成了灵魂,也会是小小的吧。所以它制造的灵异现象,还是那么小小的。
“帮它把门关上。”
被中山先生这么一说,我轻轻走到神社跟前,用手指推上了敞开的小门。然而,五分钟后,门又再次敞开了。不用说,在此之前,铃声如期而至。
我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神社,手里一直捧着啾啾的尸骸。
那个小小的灵异现象,持续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从啾啾死去的秋天开始,直到第二年正月过后,当真是一日不休地……进行着。
虽然我没有每天去看,但中山先生是这样说的。
神奇的是,据说那个情况的发生仅限于白天。或许是啾啾的灵魂跟它生前一样,到了夜里就会睡觉吧。又或许是,山雀的眼睛在晚上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我也曾多次造访中山先生的家,静静观看那份小小的神秘。只要是去了,就必定能够听见铃铛作响,看见小门轻启。
然而除此以外,就再没发生什么了。
尽管啾啾活着的时候,是那种一刻也静不下来的性子,可我既没有感觉到它在屋里飞来飞去,也没有发现它在练习用的舞台道具周围来回跳腾的迹象。它只是一味地重复着——重复着拉响铃铛、打开神社小门的过程。
想到早已没了肉体却继续着表演的啾啾,有时真让我不堪忍受。希望它能永远留下来的念头当然也是存在的,可我更希望……要是啾啾的灵魂能早一点升入天堂就好了。
果然还是……太可怜了。
就在一次次地见证着那个灵异现象的过程中,我的心头忽然涌起了这样的想法。
不知怎么的,我竟开始觉得,那日在弁天神社庙会上,那个戴着厚片眼镜、出言责难的老人所说的话,其实很有道理。
啾啾它,确实还是不要被训练得能做什么表演,就自由自在地栖息在山林里比较幸福吧。在自然的林木间生活,在自然的伦常中死去,那才是小鸟的幸福。一定是这样的。
“那么,浩辅是认为,我做了很残忍的事情喽?”
忘了是什么时候的事了,有一次我说漏了嘴,把这个压抑在心里的想法讲了出来。当时,我也是待在中山先生家里,看着啾啾的幽灵安静地重复着那个小小的不可思议。
听了我的言论,中山先生眉头紧锁着那样问道。
“残忍倒不至于……但是我想,也许啾啾它,是想在山林里生活的吧。”
正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现在回想起来,对着看上去那么凶悍的中山先生,还真亏我能说出那样的话来。
“那或许也有道理吧……但我觉得,啾啾它是很乐意表演的哟。浩辅不也看到了吗?那家伙,想把其他小鸟的份也全都包了呢。”
尽管事实确是如此,可那到底是不是幸福,就只有问过啾啾自己才知道了。说不定它是为了取悦我和中山先生,才勉强自己那样努力——
这种推测或许有些荒唐,但我总觉得,如果是那个聪明伶俐的啾啾,还真有可能存着那份心思。
中山先生听我那么一说,又用谆谆教诲般的口吻说道:“浩辅,你还记得那次弁天神社庙会上见过的那些家伙吗?”
“哪些家伙?”
“就是那些拉风琴的家伙嘛。”
我想起了在参拜大道一侧乞讨的残疾军人——
失去了一条腿的那个人用风琴弹奏着悲伤的旋律,另一个两条小臂都装着假肢的人则以四肢着地的姿势,忙碌地向过往行人低头行着礼。
“那些人跟我,遭遇都差不多。为了战争那种愚蠢至极的事,活生生地受伤致残,白白浪费了一生……即使是那样,国家发放的补贴,却跟麻雀眼泪似的,少得可怜。这就好比,明明是拼了命地工作,结果却被强行压上了国家的债务哪。”
当时我年仅八岁,还不太理解中山先生的话,反而在琢磨他到底想说什么……
“作为被迫负债的人,当然是难以忍受的。但是,既然落到这个地步,就只能靠自己活下去了。国家和政府什么的,再也不受他们的蒙骗了。必须用自己的方式赚钱,而不是靠别人的同情生存下去!”
中山先生抽着烟说出了这样一番话。虽然至今没能明确他对尚是孩子的我说那些到底想要传达什么,但我猜他一定是想说,他在以自己的方式尽量有尊严地生活着吧。
“我觉得,啾啾是心甘情愿地做着表演的……我相信是那样的。”
这么说着,中山先生的脸上浮现出了与他本人并不相称的笑容。我们交谈的时候,啾啾那小小的幽灵,依旧在光线微弱的屋子里,重复着拉响铃铛、打开神社小门的过程。
不过那样的中山先生终究还是舍弃了“小鸟求签”的行当,那是过完年后不久发生的事。
在此之前,他仍用两只山雀继续做着生意,可不知怎么想的,突然就把所有的道具都给处理了。
“怎么了,这么突然?”看见那些最重要的生意道具被丢弃在堆垃圾的地方,我下意识地这样问道。就连啾啾的幽灵不停表演着的那个练习用的舞台道具,也混在那里头。
“就是因为这种东西还在,啾啾才进不了天堂。我会再找别的活干的。”
我不觉暗暗纳闷。这个决定跟他之前说的话显然自相矛盾。一定是有什么别的考虑吧,我于是不厌其烦地追问起来。
“圆谷不是死了吗……”
中山先生用脚狠狠踩踏着那些道具,丢下了这样一句话。
他所说的圆谷,就是东京奥运会上摘取了铜牌的马拉松选手圆谷幸吉。他满载着在下一届奥运会上夺金的期望,却被病痛和抑郁所困扰,最终用剃刀割断颈动脉,结束了生命。
后来才听说,甚至就连与恋人结婚的请求,也没能得到批准,他就像是一台机器,只是一味地接受命令继续奔跑下去。短短一页的遗书浸透了悲伤,只消读上数行便会热泪盈眶,结尾处的那句“我再也跑不动了”更是让人声泪俱下。
我知道,如此指摘确实有些草率,然而,圆谷选手乃是奥运会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中的牺牲者——这样说或许也并不为过吧。
“在电视上看到圆谷自杀的新闻时,啾啾的幽灵还是那样,不停地拉着铃铛,开着那扇神社的门……也不知怎么的,我一下子就忍无可忍了。”
那时的我,根本无法理解中山先生的心情,但要是换作现在,我就能稍稍理解他一点了。
也许在他的潜意识里,那个在无尽的忧伤中走向了生命终点的圆谷选手,和死后仍然继续着表演的啾啾,以及曾在战争中痛失左臂的自己,复杂地重合在了一起吧。
“浩辅,过来帮我个忙。把这个作怪的小房子,给我弄破喽,这样一来,啾啾应该就能进天堂了。”
依照中山先生的吩咐,我把“小鸟求签”用的道具,连踩带掰地拆了个粉碎。
那么做究竟对不对,我无从知晓。
然而,当时的中山先生,确实是紧闭双唇一脸严肃的模样。不知是否是我的心理作用,他的眼眶看上去竟是湿润的——也许种种情感正如潮涌一般,在他心中激烈碰撞着吧。
后来,父亲从大病中奇迹般地康复,在附近的城市找到了工作,我们一家也终于脱离了那个贫困的街区。
我只记得,分别时,中山先生是在附近的一家弹球游戏房里工作的,但那之后,他的境遇如何,我就不得而知了。至于啾啾的灵魂,究竟有没有安然升入小鸟的天堂,我自然就更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