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深山之物

01

她随着前面的乘客下了车,一踏上月台,便看见外婆正站在检票口的另一边等着。

外婆笑眯眯地向这边挥着手。

阿佐美虽然觉得稍有些不好意思,还是轻轻向那边挥起了手。

上次在这个小小的车站下车,是四年前的事了。

当时,她还在读小学四年级,季节是夏天。爸爸还在家里,妈妈也不像现在这样忙碌。

四年的岁月究竟是长还是短,她无从知晓……但那至少是一段足以让一切发生变化的时间吧。

自己已经不再是孩子了——相比四年前跟妈妈一道在这个月台下车的自己。

果然,好冷。

穿堂风撩拨着阿佐美的刘海。

这里和东京不同,空气里像是掺进了细碎的冰棱。就连普通的呼吸,也会让人感到鼻腔和咽喉绷得好紧。在这里度过将近十天,肯定会很艰辛吧——

明知为时已晚,她却还是不由得这样想。

阿佐美推了推肩上的大背包,向检票口走去。

检票口此刻空无一人,站员室的窗户却敞开着,里面坐着一个戴厚片眼镜、五十来岁的男人。阿佐美把车票放到了那个人面前,与此同时,一身农民打扮、上身穿着灰色夹克的外婆向她走了过来。

“小美,你长大了呢。”

外婆的脸上刻满了深深的皱纹。她笑着说出了阿佐美意料中的话。

在外婆的印象里,自己一定还是当年那个小学生的模样吧。毕竟,虽然偶尔会通电话,但真的整整四年没见面了。

“这么长时间不见,真是完全长大了。”

“才没有呢。我才十四岁哦。”

说话间,外婆握住了阿佐美的手。外婆的手冷得像冰似的,又跟她的脸一样布满了皱纹,然而触碰到那只手上的皮肤,却能奇迹般地让人安心。

“你舅舅马上就开车过来喽。我们等一下好不好?”

“哎?外婆,你们不是一起来的吗?”

“我啊,是自己先走过来的哦。一想到小美要来啊,我就坐不住喽。”

外婆跟舅舅住在一起,从他们的家到车站开车大概需要二十分钟。而一个老年人步行,就得花上好几倍的时间吧。

反正都要来的,一起来不就好了吗……

阿佐美寻思着,却没有说出口。外婆她,从来就是这样一个人,把自己这个外孙女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车站外边,是一个小小的环形交叉车道。说是车道,道宽不过也就只够一辆汽车通行。一个连特快都不会停靠的地方小站,就算在东京估计也就只有这样的待遇,更别说这只不过是个每天最多十趟电车停靠的山区乡间小镇了。

这个镇子,真是什么都小小的——望着车站附近的风景,阿佐美不禁有了这样的感慨。之所以会这样觉得,果然是因为,正如外婆所说,自己长大了的缘故吧。

“你妈她,怎么样啊?”往检票口附近的长椅上一坐,外婆这样问道。

“还是那样,精神着呢。”

“工作很忙吗?”

“好像是吧,我也不太清楚。”

妈妈在东京,经营着一家代理进口北欧家具的公司。话是这么说,她却并没有自己的店铺,那个所谓的公司,只是一个除了桌子和电脑以外什么都没有的小办公室。反正现在就算只有这些,也足够完成工作了。虽然阿佐美不清楚详细情况,但听说公司的销售额每年都在增长。

“每天都很晚回家吧?”

听外婆的口气,似乎并不为女儿的成功而高兴,倒像是为女儿的忙碌而对阿佐美心怀歉疚。

“看情况吧,每天都不一样。”

大多数日子,最晚也会在八点以前回来——除非,她是在跟那位河本先生约会。当然,妈妈是绝不会说自己在约会的,但阿佐美多少能从她打电话的声音里猜到事实。

真正忙于工作的时候,妈妈打电话时会说“回不来也没办法呀”,可到了约会的日子,她就必定会说“对不起了”之类的话。是因为她丢下女儿一个人,自己却在享乐,所以内疚吧。

“她常常那么晚回家,小美一定很寂寞吧?”

“没什么啦……一个人也不会怎么样嘛。”

听了阿佐美的回答,外婆自言自语似的低声咕哝起来。因为声音太小,阿佐美也听不清楚,不过她想,一定是在说自己可怜什么的吧。

对于妈妈甚至不惜离婚也要开公司的事,外婆始终无法赞同。她一直认为,那种事就应该交给男人,女人就该待在家里做好家事。现在来说真是老掉牙的观念,但在这种乡下地方也是没办法的事吧。

“啊,来了来了。”

不一会儿,一辆古铜色的小货车出现在狭窄的环形车道上。车到站前一停,门就开了,明显发福的舅舅从车里走出。

“哟,阿佐美,长大了呢。”

脸上同样带着深深皱纹的舅舅,像是对着什么刺眼的地方似的,眯起眼睛看着阿佐美。

真奇怪,好像这片土地上的人,脸上都带着深深的皱纹。莫非是被附近山上刮来的风吹得一年四季都皱着眉头?

“都能一个人从东京来这里了,哎呀呀,太能干了。”

“舅舅您也变得气派多啦。”

“哪有,老样子啦……啊,是说这个肚子啊!”

发现阿佐美的视线正停留在自己肚子上,舅舅哈哈大笑。

时隔四年再次见到的舅舅,真的胖了好多。过去明明是个帅气的青年,如今却有了明显的啤酒肚。这便是所谓的幸福肥吧?四年前阿佐美来到这个小镇,就是为了参加这位舅舅的婚礼。

“来,上车,上车。看来快要下雨了。”

阿佐美闻言下意识地抬头望向天空。天边确实出现了少量的云,但还是湛蓝湛蓝的,一点不像快要下雨的样子呢。

“是这样的,小美啊,只要筒居山的山顶出现了云雾,那就是快要下雨了哟。”见阿佐美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外婆便指着近旁那座山的山顶说道。就像她说的,山顶处已然积聚起了淡淡的云,略有些模糊不清了。

“啊,是这样啊。”

同外婆一起并排坐在货车的后座上,阿佐美点了点头。虽然至今为止,她已多次来到这个母亲的故乡,但还是头一回听到那样的说法呢。

货车在国道上奔驰,放眼望去,道路两侧绵延着温室密布的农田。

大约二十分钟后,车子进入了筒居山脚下的住宅区。那是一片较平缓的斜坡,一栋栋民宅依山而建。也许是人们把平坦处都开垦成了农田,又在余下的土地上建起了家园吧。

舅舅的房子在那里头也算是较大的一栋。当然,那原本是外公外婆的房子。据说外公去世的时候,身为长子的舅舅继承了这栋房子,并对它做了翻新。年幼时见到的这栋房子,还是一座旧式的木结构住宅,如今却已是一栋使用了新式建材且不再显得土气的现代建筑了。

好大的房子。

光是那个足够再建一栋民宅的庭院,就已经让住公寓的阿佐美羡慕不已了。

地基周围造着高高的围墙,只在入口部分留有一扇水泥结构的门。要说那是为了起到防盗作用,还真有点令人费解。不过,自己就读的那所中学附近,也有一些围成那样的民宅,所以这也没什么稀奇。

坐着车继续往里,刚一来到玄关,舅舅的妻子便带着一个约莫三岁的男孩走了出来,也许是从哪里看见我们到了吧。

这个女人戴着一副细银边框的眼镜,跟叔叔一样,也富态了不少,明明过去还挺苗条的。也许成为夫妻的人,真的会越来越像吧。

啊,长大了好多。

面对眼前那个总好像在不安地望着自己的小男孩,阿佐美不禁这样想。

外婆和舅舅看见自己,都说了同样的话,他们当时的心情一定就跟自己现在一样吧。

“舅妈,您好。小祐长大了呢。”

阿佐美走下车来,立刻打起招呼。

“小美也是,你可是当姐姐了哟。来,小祐,快跟姐姐打招呼。”

可那男孩子却害羞地躲到母亲身后。他身上的衣服看起来怪里怪气的,估计是电视节目里某个角色的装束,就那样被做成了小孩子的衣服吧。说实在的,感觉好土。

“小祐,你好啊。”

阿佐美蹲了下来,以便让自己的脸跟男孩尽量保持在同一高度。

男孩的名字叫作祐介。在他差不多只有一岁的时候,曾和到迪士尼乐园游玩的舅舅舅妈一起去过东京——他们带着那么小的孩子去东京,是觉得他会开心吧?

他当时就住在阿佐美的家里。那时候的小宝宝,转眼间就长成了一个普通的小孩儿……

这样的变化,真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不好意思,他好像有点难为情。这孩子怕生得很……哎呀,小祐,快说姐姐好。”

然而,任凭舅妈再怎么一次次地催促,祐介还是一脸困惑的模样,末了把脸一皱哭了起来。

“哎哟哟,还哭起来了。”

“不好意思啊,小美。我们这孩子呀,可没出息了。”

舅妈的语气虽然明快,但或许是自己多心了吧,听上去跟这镇上的风一样,像是掺进了冷冷的冰棱。

没用的孩子……

阿佐美看着不停抽泣的祐介,暗暗冷笑。一定是平日里就被娇惯坏了,所以稍一为难就只知道哭,别的什么也想不到。

阿佐美脸上挂着笑容,心底却升起一股厌烦的情绪。

也许是屋里的暖气开得有些偏大吧,直让人觉得温暖犹如早春。客套完毕走进屋里,玄关边上便是客厅,一棵大大的圣诞树赫然映入眼帘。望着那些一亮一灭地散发着廉价光辉的闪灯球,不经意间,阿佐美脑海中闪过了关于母亲的片段——今晚,她一定会跟河本先生约会吧。

昨天是圣诞前夜,也是中学结业典礼的日子。

八点后,母亲回到家里,两人一起吃了蛋糕。阿佐美得到的礼物是之前在杂志上看见的可爱包包。像这种不太便宜的东西,她其实不是很想要,只是被问想要什么的时候,一时说不上来,便随手拿起身边的杂志,翻到那页递给了母亲。

“阿佐美的眼光真不错。虽然杂志上其他的包包也不少,但这个确实是最好看的。”

昨晚的母亲,似乎真的很快乐。

但那并不是因为能和女儿一起过圣诞节,而是因为,从今天开始她就能尽情享受单身生活了吧……阿佐美心里自有答案。

去外婆那里过年,是阿佐美自己提出的。

“这个嘛,也不是说不行……可是为什么,偏偏要在那么冷的天跑去寒冷的地方呢?”母亲有些不可置信地问道。

阿佐美虽然搬出一些诸如“乡下地方过年有意思”之类的理由,硬是蒙混了过去,但事实当然并非如此。因为她充分地意识到,自己成了母亲的沉重负担。

妈妈她一定想跟河本先生一起开开心心地过圣诞吧。

河本先生是母亲的客户,是一个同样离过一次婚的中年男性。虽然并不清楚详细进展,但她知道,母亲跟河本先生确立了男女关系。只消稍稍翻看一下母亲那个从来都是毫无防备地放在厨房餐桌上的手机,便能轻易察觉这个事实。尽管短信里并未表露出任何直接的信息,但她这个中学生的嗅觉还是相当敏锐的。

我真是个累赘……

正是由于自己的存在,母亲才不能享受恋爱的乐趣。所以,她只身来到了这个寒风自山间呼啸而下的乡村小镇。

02

只要筒居山的山顶出现云雾,便是快要下雨了——这话果然没错,刚一入夜天空便洒起了雨。索性变成下雪的话,倒真有了圣诞节的感觉,可惜气温并没有下降到那个份上。

继昨晚之后,阿佐美不得不再次享用了圣诞蛋糕。

虽然听说原本需要隆重欢度的只是圣诞夜,圣诞节当天应该静静庆祝,但对既不是基督徒又没有特别经历的人们来说,这两个日子怕是没太大区别。其实,舅舅一家似乎已合家欢度了圣诞夜,但既然外甥女特地从东京远路赶来,不像模像样庆祝一番自是说不过去。于是,晚饭过后,舅妈捧出了蛋糕。

“连着两天这么吃起来,还真有点腻了。”

舅舅吃着巧克力蛋糕,颇显厌倦地说了这样的话。

“啊,有吗?我倒是一点都不觉得哎……是吧,小美?”

舅妈一个人津津有味地吃着很大块的蛋糕。那副吃相虽让人不免震惊,但让阿佐美更介意的,却是弟弟祐介的表现。

个子小小的他,大概因为本就吃得很少,所以只分到小小的一块蛋糕。他才吃了两三口便不再吃了,然后就像知道只要剩在盘子里妈妈就一定会替他收拾干净似的,故意把蛋糕弄得支离破碎,还用叉背使劲碾压起来,似乎十分享受把奶油从海绵状的蛋糕里挤出来的那种乐趣。

装扮得漂漂亮亮的蛋糕,转眼间就变得一塌糊涂。虽说他还是个小孩子,但像那样糟蹋食物的作风,舅舅舅妈为什么没有严厉喝止呢?阿佐美不禁有些困惑。虽然她本人也算不上特别有礼,但也着实觉得弟弟失礼得有些过分。

不过,阿佐美仍然什么都没说。毕竟接下来,要在这个家里麻烦别人将近十天,还是不要引发什么别扭的风波比较好。只有外婆,看起来颇显顾虑地提醒了几句,可祐介还是照样继续玩弄着蛋糕。

晚饭过后,阿佐美帮着收拾起来。

舅妈要带祐介去洗澡,于是洗碗擦盘似乎理所当然地成了外婆的工作。想来应该是这样:外婆这个人从来就习惯劳碌,总觉得大大小小的事都由自己来干会比较快,于是舅妈也就乐得清闲,把所有的麻烦事都推给了外婆吧。

阿佐美不由得有些不快。然而,这种事也轮不到自己这个外人来说什么,她能做的只有一起动手。

“外婆,剩下的东西,要全部丢掉吗?”

厨房的桌上,摆放着客厅聚餐过后的盘子。

不知何故,唯独其中三样被外婆挑出来放到了一边——炸鸡肉、炖萝卜和那块被祐介弄得一片狼藉的蛋糕。

“小美,不好意思啦,帮我把这三样东西分别装到这里头去好吗?”

外婆说着,向阿佐美递去几只薄薄的塑料袋。

“就这样……装进去?”

就食物保存而言,还真是相当粗暴的处理方式呢。通常来说,应该是在器皿上封上保鲜膜,或是把食物转移到专门的保存用具里才对吧。

“没关系的,就那样放进去就好。煮的东西,连汤汁一起倒进去……然后,把袋口扎紧就是了。”

阿佐美心想,也许外婆的做法就是那样吧,便照着做了。看上去真有些糟糕。尤其是那个蛋糕,因为是从窄小的袋口硬塞进去的,模样越发惨不忍睹。

“装得很好呢。谢谢你。”

外婆说着,拿出一个像是平日里攒起来的超市塑料袋,把那些小袋子装了进去。

该不会是还要把这些带去哪里吧……

“那么装着,做什么用啊?”

“小美就不用知道这些啦。”

满脸皱纹的外婆那么说着,笑了起来。

给阿佐美当卧室的,是正对着二楼楼梯口的那个房间。

那是母亲小时候住过的房间。

或许是一直空着的缘故吧,书桌和书架还跟从前一样地放着,不曾动过。可惜女儿看来却没觉得特别有趣,她早就知道母亲学习是何等用功了。

母亲应届参考即被东京的大学录取,毕业以后便在东京就职,因而她在这个房间,也就只是住到高三为止。也许正因为此,书架上放着的,尽是些高考的参考用书,为数不多的漫画掺杂其中,但只有《糖果·糖果》这套漫画是全卷集齐的,阿佐美在四年前来这里时,早就全部读过了。

十点多时回到房间的她,一会儿倒腾几下书桌抽屉,一会又翻翻母亲的中学毕业相册,百无聊赖地消磨着时间。相册里的母亲,竟与自己如此相似,以至于让她莫名地有些厌恶起来。

夜色渐深,阿佐美机械地钻进了被窝。

好安静啊。

关了灯,对着眼前的一片黑暗,便又一次切切实实地体会到了……自己真的来到了乡下。

自己家的公寓正对着一条大型国道,因而即便到了晚上钻进被子里,也能清楚地听见车子穿梭不息的声音。曾经有一次,她偷偷地一整晚都没有睡,这才发现,越是深夜,来往车辆呼啸而过的声音越是此起彼伏。因为跑长途的大型卡车在那个时段通行更为频繁。

相比之下,这里却静得可怕。仿佛一切的声音,都被吸进那绵绵不绝的雨声里去了。

睡不着呢……

不仅仅是因为睡不惯的枕头。再怎么说,之前在来这里的电车上,她已经饱饱地睡过一觉了。最重要的是,在家里的时候,通常都是到了十二点才会去睡的,所以不可能那么快就有睡意吧。

躺在被子里,辗转反侧过不知多少遍后,阿佐美开始想起妈妈的事来。

妈妈她,会跟河本先生结婚吗?

要真是那样,其实也没关系。

阿佐美曾在照片上见过河本一次——是在忘年会时拍的,照片里还有许多其他人。他是个看上去稳重且温柔的人,外貌气质也很有型,显露着一种成熟男人的风度。说实在的,不论在哪个方面,河本先生都比她的亲生父亲强多了。父亲虽然跟母亲年纪相同,却是个动不动就大声嚷嚷的非常孩子气的人。

如果母亲决定跟河本先生结婚,她并不打算反对,反而觉得母亲能得到幸福,不失为一件好事。

然而,若真是那样,母亲跟生父复婚的可能性便近乎于零。那意味着……她再无法跟真正的双亲共同生活了。

想到这里,不知怎么的,她的心头涌起一种说不出的落寞。原本确实存在过的一个家庭,却成了再也回不去的记忆——阿佐美那样想着,尽管知道这算不得什么理由,内心却阵阵刺痛。

想着想着,便有了些许睡意。随着一阵淡淡的倦怠感,意识也渐渐模糊。

突然,不知从哪里传来一阵尖锐的狗叫,阿佐美被吓得再次清醒过来。

什么呀,真是的!

明明好不容易快要睡着了……没教养的狗!

她窝在被子里,竖起耳朵聆听,却因为混着雨声,无法判断是哪一带的狗在乱叫。听上去既像是从大老远的地方传来的,又像是从近在咫尺的地方传来的。

阿佐美抓拢盖被,让自己尽量不去听那个声音。

就在这时,她意识到,在那淅淅沥沥的雨声中,还夹杂着一个旋律低沉的奇怪声响。

刚开始并不清楚那是什么声音,还以为是雨水砸在什么硬物上发出了奇怪的声响——细听之下才发现是脚步声。

应该……是人吧。

那个脚步声,稍稍有些奇怪。

试想一下,既然外面下着雨,如果有谁在走路的话,通常应该会走得比较快吧。然而这个脚步声,却像是水龙头口上积攒许久才终于掉下的水滴,慢得要命。刚才那狗,肯定是在对这个脚步声的主人吼叫吧。

一定是喝醉酒的人吧。

想想这种事,在这里和在东京都一样,也就没什么可奇怪的了。况且,今天是圣诞节——多半是在哪里尽情玩闹过后的人,即便走在阴冷的雨中,也依旧趣味盎然地迈着步子吧。

阿佐美从被子里爬出来,稍稍拨开窗帘,向外望去。

乡村的夜色,竟会深得如此出人意料。除了每隔几米设置的路灯和各家各户玄关的灯光,其余的一切都融进了夜的暗幕。

对于从小生活在大都市里的阿佐美而言,那样的黑暗实在糟糕透了。这儿跟林立的公寓路灯时刻映照着周围、不论几点都不会一片漆黑的自家附近,简直有着天壤之别。

是那个人……

就在这栋房子的前方——那条大约四米宽的路上,缓缓地走着一个连伞都没撑的人影。

那人的个子似乎比身高一米七的舅舅(之前坐车的时候,是这么听说的)要略高一些,身上穿着一件长长的大衣,衬肩处有一道相当整齐的肩线,大衣下面似乎还套着许多衣物,体型有些怪怪的。从走路姿势来看,多半是个男人,然而考虑到那个体型,便难以确切地说出到底是什么性别了。

假使只是那样,或许倒也没什么吧。真正让那个人影显得阴森怪异的,是他头上戴着的那顶大大的帽子。

罩住头顶的部分圆圆的,边上那圈帽檐的部分则是皱皱巴巴的。在周围那点若有似无的亮光照射下,阿佐美方才知道,那是一顶货真价实的稻草帽。

眼看着新的一年就要来临,在这样的时节——仅凭稻草帽那一点,便能看出这家伙的感觉有别于常人。

真讨厌……怎么觉得有点毛骨悚然的。

对于当下的女中学生来说,这算是很正常的反应吧。阿佐美悄悄藏进窗帘的阴影,继续观察着那个人影。

戴着稻草帽的人,既不因为寒冷而瑟缩身体,又不为了赶路而加快脚步,只是漫步在舅舅家门前的小道上。

那模样看上去,甚至像是出于喜好而特地来到冰冷的雨中散步似的。

不一会儿,奇怪的人影来到了舅舅家门口。那人不知怎么的,居然忽地停下脚步,身体朝这边转了过来。阿佐美本能地往回一缩,背贴着房间墙壁躲了起来。

什么嘛,一惊一乍的。

阿佐美再次稍稍探出头去,窥探窗外的情形。

只见人影慢慢弯下腰去,拾起了放在门口的一个白乎乎的东西。直到那个时刻之前,阿佐美都不曾注意到,门口还放着那种东西。就在暗淡的路灯照射下,她发现它还略有些透光。

那东西,该不会是……

那个白乎乎的东西,似乎是一个超市的购物塑料袋。阿佐美极其自然地想到了,晚饭过后帮忙收拾东西那会儿,外婆挑选剩菜装起来的事。

那个袋子,就是当时装菜的塑料袋吗?那么说来,外婆就是为了那个戴着严重不合时节稻草帽的奇怪人物,才特地准备了剩菜的吗?

人影往塑料袋里一番张望之后,便把袋子拎在手里,再次迈出了脚步。不知为何,阿佐美竟一直呆呆目送着那个身影渐渐远去,直到完全消失,甚至都忘了呼吸。

03

第二天早上八点,阿佐美被叫了起来。考虑到是在放假期间,这个时间醒来兴许还早,但在这个乡村小镇来说,似乎已经是十足的赖床了。

“小美,这样可不行哟,要睡到几点啊。”

叫醒她的,是舅妈。

舅妈突然闯进房间,相当粗暴地摇晃着阿佐美的身体,把她从舒适的睡梦世界里硬生生地拽了出来。这种做法,也许比忽然掀掉被子还过分吧。

“舅妈,昨天晚上……”

面映朝霞、睡眼惺忪的阿佐美,正想要打听昨晚那个奇怪人影的事,却见舅妈以莫名的夸张动作拉开窗帘推着窗户,便不由得没了提问的兴致。雨停了,窗外的天空一片晴朗。

来到楼下,她才发现大家都已吃完早饭,厨房的桌上,只有自己的那份还留着。

说不定,更早些的时候就有人叫过她起床了吧……虽然这么想着,她却完全没有那样的记忆。

“外婆,大家都吃过早饭了吗?”见外婆跟祐介一起待在客厅,便这样问道。外婆听了,仍是笑嘻嘻地答道:“这家里头啊,大伙都起很早。不过小美一定是累了吧,所以我才想,那么早把你叫起来怪可怜的。”

“没什么啦,不过还是谢谢您。”

既然是那样,倒不如早点把我叫起来就是了……阿佐美心想。总觉得现在这样,就像是自己一个人打乱了一家人的步调似的,让她有种说不出的内疚。

见她一个人在厨房吃着早饭,外婆便走过来,为她热了味噌汤。接过木碗的时候,阿佐美小声问道:“我来这里……是不是打扰到你们了?”

“小美!说什么呢!”

外婆一听这话,顿时怒容满面。然而,那样大惊小怪的反应,却让阿佐美更加确信了自己的猜测。

“你为什么会那么想呢?”

“舅妈她……看上去好像心情不太好的样子。”

因为面对的是外婆,阿佐美才直率地说出了自己的感想。打从昨天开始,她就略微有所察觉,舅妈对待自己的态度,有着一种带刺的尖酸。

“果然是……这样突然跑来不太好吧?”

“没那回事啦。”像小时候一样,外婆抚摸着阿佐美的头,慈祥地说道,“你舅妈呀,眼下心里头正乱得很呢……况且,还要担心小祐的事情。”

“小祐他……出什么事了?”

祐介此时好像正在客厅看着电视里的儿童节目。大概是看到了什么有趣的地方吧,她听见了弟弟响亮的笑声。

“小祐他呀,心脏稍微出了点问题哟。”外婆悄悄瞥了一眼客厅,心事重重地说道。阿佐美下意识地停下了筷子。“秋天去庙会的时候,他忽然就觉得身体不舒服。带他去看医生,结果说是心脏的血管里,有个地方太细了……”

这事是第一次听说,连母亲也从没提起过。

“小美的妈妈那里,我们都没有说。说了也只能让你们穷担心。”

“可是……那怎么行……”

那也客气过头了吧——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没错,就算知道这事,除了在远方默默担心,她和母亲也做不了什么。

不知怎么的,吃在嘴里的食物,一下子变得味同嚼蜡了。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就因为这样,舅妈才那么宠着祐介?

“噢,对了,昨晚睡得好吗?”

也许是觉得不该在吃饭时聊那种事吧,外婆忽然换了话题。

“还是做不到马上就睡着……这么说起来,半夜里……”

意识到外婆的用心,阿佐美也配合着特意用明快的口吻,讲起了昨晚那个奇怪人影的事。

“刚开始差点以为是什么怪物呢。您想啊,在这种季节,他还戴着稻草帽哎。”

说到这里,阿佐美方才看见,外婆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双眼不自然地圆睁着。

“小美,你看见了那个人了吗?”

“嗯……看见了的话,会很糟糕吗?”

外婆那饱经沧桑的脸上瞬间现出了苍白之色,意识到这一变化的阿佐美,忽然一阵不安。

“不是啦,这又没什么大不了的。”

外婆说着,勉强露出了略显僵硬的笑容。

“那个人……是什么人呀?”

“该叫什么来着……那些个像流浪汉一样的人,现在都是用英语说的吧?”

“Homeless?”

“对对对,就是那个。”外婆拿着身边的热水瓶,边往小茶壶里倒水边道,“那人好像是从入秋那会儿,就住到了筒居山的哪个地方。因为也没做什么危险或是恐怖的事,这里的治安警察也就没去多管。”

“住在山里?就一个人?”

阿佐美又回想起了昨晚那个奇怪的身影。

长长的大衣下面,还套着好多件衣服。到了冬天,确实也有不少流浪汉是穿成那个样子的。

“原先呢,好像是靠吃山里面的各种东西过日子,不过眼下不是冬天嘛,山里也没什么吃的东西了,所以偶尔就会像那样,下山来找东西吃了。”

“这么说,那个袋子,果然是外婆放在外面的喽?”

那个奇怪的人影,从这栋房子门口拿走了一个塑料袋。那应该就是装着阿佐美打包的那些袋装剩菜的超市塑料袋吧。

“是啊。如果不像那样放点吃的在外面,那人就会去堆垃圾的地方翻东西吃。所以呢,也算是稍微发发善心吧。”

如果是发善心的话,明明可以弄得更像样些呀——虽然阿佐美不免产生这样的疑问,然而仔细想来,对那种事果然还是需要掌握好分寸吧。假如太过热心,被当成理所当然,不就麻烦了?

“不过,这种事,还是找治安警察过来,稍微处理一下比较好吧?像那样大半夜到处晃悠,在东京会被抓起来的。”

事实或许并非如此,但为了彰显自己这个意见的正当化,姑且先撒个小谎。

“没事啦。也就只有现在嘛。过不了多久,就会走的啦。”

就在外婆这么说着笑了起来的时候,舅妈忽然气势汹汹地从客厅走了过来。

“喂,妈!不是跟你说过了吗?不要让小祐一个人待着!”

镜片后面的那对眼睛威风凛凛地瞪着,粉白的脸颊泛起了微红。她本来似乎还要继续说些什么,却见阿佐美也在厨房,便慌忙把话咽了回去。

“对不起……不过,我从这里,一直好好看着的哟。”外婆用略带讨好的口吻对舅妈说道。舅妈则是眼神闪烁地看着阿佐美这边,没有再说什么。

人前尚且如此,平常的状况也就可想而知了。在眼下的这个家里,舅妈的势力一定比外婆强大得多吧。

果然不该到这里来呀……

阿佐美嚼着食之无味的早餐,暗暗想着。

04

阿佐美不想成为母亲人生中的障碍,来到这么一个乡村小镇——结果却变得不知如何打发时间了。

真是完全无事可做。就连想给外婆当个帮手,外婆也不会让她多做什么。到头来,她不过就是个客人。

记忆中,上小学那会儿来这里的时候,这个家应该还更有意思些吧。舅妈不像现在这样咄咄逼人,外婆看上去也显得更精神。大家都“小美、小美”地围着她转,让她觉得自己就像个小明星。

而现在,却好像什么都变了。

舅妈满脑子都是自己的孩子祐介,非但如此,言谈举止还变得相当刻薄。外婆为了不引起事端,整天看着舅妈的脸色过日子。这一点,就算她这个外人都看得出来。连舅舅也不会积极地站出来为外婆说话。

这就是所谓的“一切都会改变”吧——阿佐美想。在这世上,没有永远不变的乐园。

不过就算留在东京,自己也会非常寂寞吧。

虽然母亲从没那样说过,但她一定觉得……

要是自己不在就好了。如果没有自己,母亲就能过得更加自由,也能尽情地和恋人共度浪漫时光。

她清楚地记得,当她提出要去外婆家过年的时候,母亲的脸上露出了欣喜的神色。那个强忍笑意的怪异表情,便是母亲内心愿望的真实写照。

阿佐美忽然感到,在这个世界上,没有自己的容身之所了。

过去曾经拥有的避风港,一个个变得面目全非,最后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很久以前,跟自己的生父共同生活着的那个家一样。

把脸贴在母亲用过的书桌上,想着那样的种种,阿佐美心中不禁无限凄凉。

真想找个人说说话——如果可以的话,希望是和这个家以外的人。

那样想的时候,不经意间,脑海里浮现出了一个女孩红扑扑的脸蛋。

对了……小奈!

那是四年前来到这里的时候,跟阿佐美成为朋友的一个邻家女孩。好像比她大一岁吧,应该就住在神社的附近。

那个女孩,现在怎么样了?

这样想起之后,阿佐美忽然十分渴望与她相见。

如果是那个女孩的话,也许会像四年前一样,知道她从东京远道而来,而对她格外亲切的吧。

好想见见她。

女孩家的具体位置,她记不太清了。但是如果到了那附近,应该很容易就能认出来的吧。

可要是去了以后被当作陌生人怎么办……

阿佐美心想,女孩应该多半还记得自己。但是,之前有一次收到她的来信自己却没有回,如果她因为这件事记仇的话,又该怎么办呢?

犹豫片刻之后,阿佐美站了起来。总之,不去看的话又怎么会知道呢?

“外婆,我出去散散步哦。”

吃过午饭,阿佐美这么一说,外婆当即露出了有些难以置信的神情。

“你要去散步……可是这一带,哪里有什么小美会喜欢的地方哟。”

“就是想在附近随便逛逛而已嘛。”

听了这个回答,外婆又皱起了眉头。不知为何,阿佐美竟然隐瞒了要去见小奈的初衷——是为了减轻万一被当作陌生人时的打击,因而心头的那道防线,不知不觉间就升了起来吧。

“小美啊,还是待在家里算了。明天我就跟你舅舅说,让他带你去看场电影。”

外婆的回答着实出乎意料,没想到竟然没得到同意。

“好不好嘛。就去神社那边稍微转一下而已。”

几番央求之下,外婆终究还是轻轻叹着气点了头。

“绝对不会去其他地方吧?尤其是山里头,可不准去哟。”

“我才不会去山里头呢。”

这么冷的季节,自己怎么可能好奇到特意去做那种事。外婆真爱瞎操心。

阿佐美离开舅舅家,走在了经过铺设的村道上。往筒居山山顶的方向随便望了一眼,并没有发现云雾积聚的征兆。也就是说,不会下雨了吧。

感觉挺不错的嘛。

除去整个街区都建在斜面上这点以外,这里跟东京的住宅街之间,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差别。只有当民宅外墙上张贴着的旧广告映入眼帘时,才会让人感觉这里果然还是乡下。再看那些仅在屋檐底下做着生意的小店,也会让人产生相同的感想。

没记错的话,应该是这个方向吧。

虽然四年前,阿佐美还只是个小学四年级学生,可如今一走起来,便渐渐地认得路了。

倒不是因为她的记忆力多么出色,而是这一带的风景太过一成不变了吧。

眼看着住宅街已到尽头,面前出现了神社的领地。小奈家的房子,应该就在那后面吧。

啊,是这里。

小奈的家,就是那个木结构长屋似的地方。家门前有一片大大的晒衣场,因而十分好认。还记得,她俩曾在那里以某条快晒干的被单为界追逐嬉戏过呢。

在那房子门前踌躇片刻之后,阿佐美按响了门铃。一个女人的应答声从屋里传了出来。

交错式移门哗啦啦地打开了,从里面探出来的,是一张相当不快的中年妇女的脸。多半是小奈的母亲吧——她的年龄想来应该跟阿佐美的母亲相仿,但脸上有不少皱纹。

“请问……小奈她,在吗?”

“小奈?”中年妇女一脸疑惑地反问道,“你是谁啊?”

“您好……我叫奥山阿佐美。以前,曾和小奈一起在这里玩耍……”

觉得自己遭到了质问的阿佐美,于是作起了说明。但那似乎让中年妇女很是腻烦,话到一半便被她出言打断了。

“小奈死了。”

“哎?”阿佐美下意识地回问道。

“冬天掉进莲利川里死的。两年了。”

女人所说的莲利川,是小镇尽头流淌着的一条小河。以前和小奈一起玩耍的时候,阿佐美也去过那里一次。

“这么特地赶来,让你失望了。”

只说了那么一句,中年妇女便再次粗暴地关上了门。真是相当冷淡的态度呢。

小奈她……死了。

忽然感到一种胸口被拳头击中的痛楚,是因为悲伤?说是悼念亡友,她却连亡友的面容都记不太清了。也许只是曾经一同玩耍的人已然死去的事实,让她很受打击吧。

大约二十分钟后,阿佐美踏上了莲利川畔的羊肠小道。因为坐着舅舅的车过来的时候曾经路过,而且从神社到河边就只有那么一条路,所以很容易就来到这里了。

小奈她……就是死在这里的?

站在细细的小路上眺望过河流的阿佐美,沿着斜坡上人工搭建的木制阶梯,小心翼翼地下到了河滩上。

河流本身堪称细小,河滩却宽得出奇。河面上杵着好几块尖溜溜的岩石,仿佛正好是河流上游和中游的分界线。

或许是季节的关系吧,河滩上连个人影也没有。在冬日寒阳的照射下,周围的树木泛着一层清冷的光。

阿佐美踩着颗粒较大的沙石,步伐沉重地向河边走去。透过澄净的河水,河底的石子清晰可见。看着水面上漂流而去的枯叶便会发现,河水的流速远比想象中快得多。

记得以前有人告诉过她,到了夏天,当地的孩子们会在这里游泳嬉戏。小奈小时候也在这里游过泳吧,虽然会游泳,但也还是掉进河里淹死了——她想到这里,不禁有些害怕。

为什么会掉进河里去呢?

小奈的母亲说,小奈是在两年前的冬天,在这里溺水身亡的。在冬天掉进河里,还真蛮奇怪的。

那到底是怎样的状况?

不经意间,阿佐美往左边的上游方向看去。

越往上游去,岩石丛生的河滩就越显得狭窄。再往前河水便被茂密的枝叶所遮挡,不复能见。那景色看上去,就像是山林张开了庞然巨口,而河流则从那森森巨口中幽然而出,潺潺不息。

阿佐美不由自主地朝那个方向走去。说不上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单纯地、不由自主地走去。

虽然外婆叮嘱过——不准往山里头去,但这么做,绝不是违背那个约定吧。外婆无非是担心自己走进山里会迷路出事。像这样沿着河稍微往山里走一点,应该不会有问题的。

阿佐美想着死去的小奈,约莫走了十分钟的样子。应当是与河流平行的沿河小道,不知何时已然消失在林木间,她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

啊,这里就是尽头了。

越往前走河滩就越是狭窄,不久,终于被一块大大的岩石所阻挡,再无前路可循。

哎呀呀,这个小镇真是的……好像不论走到哪里都会碰壁。

无奈之下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不经意间她注意到了近旁一块岩石上,放着些白色的东西。

那些……是什么呀?

乍一看,像是许多大块的卵石。可是,又觉得不像。那些白色的东西,看上去更透明,而且透着一股人工打造的味道。

阿佐美轻手轻脚地靠上前去一看,发现那些东西的表面似乎印刷着一些文字之类的标识。她这才终于理解了那些白色的东西究竟是什么——超市购物塑料袋。

扎拢着袋口大约半满的塑料袋,有如被人请来晒太阳般,好多个一起并排放在河边的岩石上。

阿佐美四下里看了一遍,确认周围没有别人之后,又进一步靠了过去。

虽然不知道确切的个数,但她粗略地看了一遍,少说也有二三十袋。袋子的表面都还很干净,所以放在这里的时间应该不超过半天。

这些东西,难道是……

这不得不让她想起前一天晚上,外婆把剩菜装进塑料袋里的事。

外婆说,她是为住在山里无家可归的人,才把那些剩菜放到门口去的——

阿佐美抓起一个袋子,试着解开袋口。定睛一看,里头果然装有食物。

竟然有那么多……

为流浪汉准备剩菜的人,似乎不止外婆一个。看来,那条住宅街上所有的人家——至少是相当数量的人家,都像这样打包食物供他们吃喝呢。

阿佐美脑海中再次浮现出了那个人身穿大衣头戴草帽、体型极不自然的形象。

半夜里,从舅舅家门前拿走了盛有食物的袋子,殊不知正被阿佐美从窗口看着的那个人影——难道说,这里是那个人(是男是女实在说不上来)用来堆放食物的地方吗?

就在这时,不知从哪里,忽然传来一声汽笛般的声音。

她心头一震,循声望去。

啊——

上游的林子里,相隔大约二十米远的地方有一块巨大的岩石,上边有如粘附般地站着些白乎乎模样奇怪的东西。

阿佐美下意识地倒吸了一口气。真正大惊失色的时候,人们往往不会出声尖叫。

汽笛般的声音,比方才又更响了一些。如果没有猜错的话,应该是那个白乎乎的东西发出来的。

尽管那个白色的东西显然是以双足站立着,阿佐美却不知道是否可以简单地将其称之为人。它的体形与普通的人类实在相去甚远。

看起来应该是手臂的部位,竟然长得到了膝盖。还有,应该是胸脯的部分显得很薄,反而是肚子的部分,胀鼓鼓的相当怪异。头部很小,从阿佐美的位置看去,完全看不清楚脸部的样子。

仅就看上去的模样而言,就像是剃掉了所有毛发的猩猩,全身被涂满了白粉的感觉。

那是她至今为止,哪怕是在电视或照片上都不曾见过的一种生物。

那东西,是什么呀……

更让她吃惊的是,在那个奇怪的白色生物边上,还有两三只相同形态但个头小了许多的生物在蠢蠢欲动。如果大个的那只算是大人的话,那些小个头的就正好是小孩子的尺寸。

那些小家伙,就像是很惧怕阿佐美似的,逃到了大个头的白色生物后面。看它们的样子,真有点惊慌失措的味道。

大个头的白色生物,始终注视着她所在的方向。虽然无法判断眼睛的样子(正确地说,就连哪里是眼睛都说不上来),但她清楚地感到了射向自己的目光。

是因为自己手里提着塑料袋的缘故吧——虽然不明所以,但直觉给出了这样的答案。

阿佐美把手里的袋子一放,背对着那个白色生物,在滩石嶙峋的河滩上跑了起来。由于跑得太急,几次险些摔倒,但她好歹维持住了平衡,挣扎着回到了最开始走下河滩的地方。

在此期间,从上游的森林里始终回响着汽笛般的声音。在那个响亮有力的声音里,还有另一种频率更高的声音,缠藤绕枝似的混杂在其中。肯定是那几只小个头的生物发出来的。

到底是什么呀……那些东西。

跑到半路,阿佐美已然泪眼婆娑。她压抑着几乎致人晕厥的恐惧,奋力冲上来时的小径,往舅舅家拼命跑去。

05

阿佐美一回到舅舅家,便径直冲进二楼的母亲房间。

如果是在东京自己的房间,她一定会跳到床上从头到脚盖上被子,然后躲在里边瑟瑟发抖,直到彻底冷静下来为止。但是这张床已经收拾整齐了,她没法那样做。

无奈之下她只好钻进壁橱,把身体勉强挤进被套间的空隙里,然后拉上壁橱的门,兀自躲在暗处抱着头。

那是什么……那到底是什么?

藏身于黑暗逼仄的空间,方才看见的奇怪生物的形象便又在眼前闪现出来。尤其是——那个鼓胀得离奇的白色肚子。

那种汽笛般的声音,应该是对她触碰装有食物的塑料袋这一行为所发出的抗议吧。那就是说,那些超市购物塑料袋,是那些白色生物的所有物喽?

也就是说,昨晚深夜在住宅街上漫步的那个体型奇异的人影,便是那个大个头的白色生物了。

那样的话,这里向它们提供食物的人们,就应该知道那些白色生物是什么,是在知晓一切情况的前提下,才故意留了剩菜在门口给它们的。

“小美,你怎么了?”外婆关切地问着,走进了她的房间,一定是担心才回到家里就一声不吭跑上二楼的阿佐美吧。

“哎呀,小美,你上哪儿去了?”

听见缩在壁橱里的阿佐美敲响了墙壁,外婆带着不安的神情拉开了橱门。

“你在做什么呀,怎么跑进那里头去了?”

“外婆,那东西是什么呀?”

她没有回答外婆的问话,而是情绪激动地丢出了这样一个问题。

“那东西……是什么东西啊?”

外婆的回答感觉十分生硬。那口气听上去,就像是她早已理解了阿佐美口中的“那东西”究竟指的是什么。

“就是那个怪怪的白色生物。全身光溜溜的,肚子大得出奇的……那东西。”

“你还是……看到了?”外婆恍然大悟般道,“所以我才让你不要到外面去的呀……结果,你还是看到了……”

瑟缩在壁橱里的阿佐美仰脸望着外婆布满皱纹的面孔。

老人说话的口吻像是早就料到自己会与那些生物不期而遇。

“我告诉你那是什么,你先出来吧。”

阿佐美听话地从壁橱里出来,紧紧抱住了外婆。

“那样的东西,我从来都没见过。是猴子之类的吗?”

“我们这里可没有猴子。”祖母也紧紧抱着阿佐美,温柔地抚摸着她的背,“说出来你可能也不会相信吧……那东西啊,是饿鬼哟。”

“饿鬼?”

她不假思索地从外婆胸前抬起头来,凝望老人的双眼。不知何时,外婆那双丝线般细长、就像是陷进了褶皱的眼睛里已老泪纵横。

“那是只想着要食物的亡者哪……所以我才劝你不要出去。”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外婆那些话的意思,她完全听不明白。

“那些饿鬼呀……平常一直待在筒居山深处,由那儿的神社供奉着。但是每年都有一次,在太阳快落山的时候,会从山上下来。它们在镇上搜集吃的,在除夕钟声即将响起的时候回到山里。”

“骗人的吧?”

真要是那样的话,那些不就是妖怪了?可是,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应该不存在那样的怪物吧。

“是真的。否则它们的肚子哪里会凸得那么厉害……”

根本没有再次回想的必要。

那些白色生物的体态,就像是把一滴水滴放大到人类的尺寸,再硬生生地安上细长手脚后的模样。

若说那是饿鬼,倒也确实非常贴近想象。

“所以,我们这一带把眼下这个时期叫作‘筒居施饿鬼’。就像外婆昨天做的那样,各家各户会把食物放在门口。你没听你妈说过吗?”

阿佐美摇了摇头。

那种事,从来没听母亲说过。

“那也难怪哪……跟饿鬼无缘的人,多的是呢。”

感叹过后,外婆又对她讲起一些让人欲哭无泪的事来。

在人类的世界里,有着各种各样的“缘”。在这种不可思议的力量指引下,人们重复着相遇和离别。而据说,那种力量的作用,在人类和饿鬼之间也存在着。

“所以,也有人在这片土地上生活了几十年,却从来没有看见过饿鬼哦。外婆也是,可以说是直到今天一次都没见过……但是有的人呢,就跟饿鬼有着很深的缘。”外婆一边抱着阿佐美,一边抚摸着她的头发说道,“小美啊,只不过恰巧是那一类人罢了。从听你说起昨晚看到它们拿走食物的事开始,外婆就觉得这样不行。所以,才让你不要出门的。”

“那种事……早点告诉我不就好了吗?”

“就算说了又怎么样呢,小美毕竟是东京来的人。我琢磨着,那种事啊,你肯定不会相信的。而且又想,只要你不往山里头去,就应该没关系的……对不起啊,都是外婆的错。”

外婆那样说着,重重一叹。

“小美啊……亲眼看见了饿鬼真正模样的人,家里不久就会有坏事发生。所以,说不定你还是马上回到你妈身边去比较好。”

“还有那种事……”

阿佐美不假思索地把视线移到了外婆脸上。

“几年前,住在神社附近的一个女人,也是在河滩一带看见了饿鬼。后来,那个人的女儿掉进河里淹死了。”

是小奈……阿佐美立刻想道。

阿佐美随即想起的,是不久前才见过的那个中年妇女冷峻的眼神。那个女人,也看见了那些奇怪的生物吗?

才想着,她的脑海里忽又闪过了母亲的脸——难道说,会有什么坏事发生在母亲身上吗?母亲此刻,应该正与恋人一道享受着年末的假日吧。

“我明白了……我明天就回东京。”

“嗯,还是那样好。”外婆和蔼地说道,“不过,在你舅舅舅妈那里,还是不要提起看见过饿鬼的事比较好哦。到时候会被怎么说,我也不知道呢。”

的确如此。

自己不在的时候,那位舅妈似乎一直是口无遮拦的样子。

“但是你记住,不管什么时候,外婆都会保护小美的。”

那样说着,外婆依旧温柔地抚摸着阿佐美的头发。

那天夜里,祐介突然病倒了。

吃晚饭的时候还不觉得有什么异样,可是晚饭过后,当他像往常一样坐在电视机前摊开玩具玩的时候,却毫无征兆地呕吐起来,没一会儿便瘫倒在地。

舅妈急得快要疯了,立刻让舅舅开车带着祐介去了医院。毕竟在这种乡下地方,与其喊救护车,还不如自己赶过去来得快。

阿佐美和外婆留在家里。反正就算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忙。

“外婆……是因为我的缘故吗?”跟外婆对坐在被炉的两边,阿佐美不安地问道。

外婆并没有否认,只是一味地望着自己放在被炉桌面上的双手手掌。

“是因为我……看见了那东西的缘故吧。”

“才不是那样呢。”隔了好一阵子,外婆才如此答道,“小祐的病,又不是这会儿才知道的。跟饿鬼一点关系都没有啦。”

确实可以这么说。但是,也可以不这么说。

饿鬼的诅咒究竟是怎样的东西,她无从知道,然而如果被盯上的,是那个家里最最弱小的成员——

“起风了呢。”

屋子里静得出奇。

阵阵强风呼啸过山林发出的声音,无比清晰地钻进他们的耳朵。

“那个声音……”

伴随着轰轰地翻卷着气流的风声,她似乎隐约听见了一个汽笛般的声音。那声音,仿佛离得很远,又仿佛近在咫尺,简直就像是在自己耳边鸣响着一样。

“我听见饿鬼的声音了。”

“小美,你快清醒一点!哪有什么声音啊!”见阿佐美视线游移地边说边望着天花板,外婆当即不安地握住她的手说道。

“这么说起来,外婆……今天看到的那些东西里头,还有小孩子的饿鬼来着。”

“小孩子的?”

“嗯……有一个大个子的饿鬼,在它周围还有两三个很小个的……那些应该就是还没长大的饿鬼吧?”

岩石上蠢动着的,那几个小个子的白色身影,在脑海里浮现出来。它们果然就是小孩子的饿鬼吧,好像很惧怕阿佐美似的,纷纷逃到成年饿鬼身后躲了起来的那些小家伙。

那个大个子的饿鬼,是父亲或者母亲吗?

光是那样去想,就有一种十足离奇的感觉。

实在很难想象,那样诡异至极的生物,也会像普通家庭一样生活。

真是的,那些生物……到底是什么呀!

阿佐美正想得入神,玄关处忽然响起了电话铃声。

她条件反射性地望向墙上的挂钟,才发现过了零点。

外婆犹如生了弹簧似的猛地站起,向着电话小跑过去。

“小祐他,怎么样了?”

就连一直慢声细语的外婆,也焦急慌乱起来。

阿佐美站在外婆身后,使劲竖起耳朵,试图听清话筒那头其实根本无法听清的声音。只能勉勉强强听出是个男人的声音。一定是舅舅吧。

“啊——”

突然,外婆的嗓子眼里冒出一个像是脖子被勒住的声音。

“怎么会……怎么可能!”

与此同时,话筒从外婆手里滑落下来,“咚”一下砸到地上。外婆则有如彻底虚脱般地,一屁股坐倒在阴暗冰冷的走廊上。

“喂?喂?”

阿佐美代替外婆,拿起了话筒。原本并不想去接的,但又不好就那样置之不理。

“啊,是小美啊。祐介他……他去了。一眨眼的工夫,就不行了。”舅舅哽咽着说道,“你好不容易来这么一趟,结果出了这样的事,抱歉了。不好意思啊,待会儿麻烦跟你妈电话联系一下好吗?还有,拜托你外婆,帮我们作一下接回祐介的准备。暂时只要先铺上被褥就可以了。”

舅舅的声音听起来远远的,就像是在另一个遥远世界里跟她通话。阿佐美虽然对每句话都一一作了回应,实际上却连一句都没听进去。

“外婆……舅舅说,要先铺好被褥。”电话挂断之后,阿佐美一面放回听筒,一面怔怔地说道。

“外婆——”

她强忍着眼泪,抬起手来,搭在外婆肩上。

“小美……”

外婆木然张嘴,发出了一个干涩得有如从唇齿间生生挤出的声音。

“小美,你……是来做什么的?”

阿佐美下意识地收回了放在外婆肩上的手。

“你,故意跑来这里,到底要做什么呀!”

啊,真的呢——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才来到这个乡村小镇的呢?明明哪里都不再是自己的容身之处了。

不,是明明在这世上的任何角落,都已没有自己的容身之处了。

那样想着的时候,远方再次传来了汽笛般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