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讲件奇怪的事吧。那是去年,我在某个海岸边上的一段亲身经历。
去年春天,我得知,住在北陆【8】的姑姑身体抱恙,被送进了市医院接受治疗。
“情况……很不乐观。”
表弟与我通话时的声音如此沉闷,使我顿时察觉姑姑的病情已十分严重。细问之下方才知道,姑姑体内多处都被癌细胞侵蚀了。
“目前姑且瞒着本人……但她说不定有点感觉到了。”
听了这话,我只觉得心头阵阵酸楚,不禁哽咽起来。
从小姑姑就对我疼爱有加。几年前,我在某个文艺杂志新人奖的最终选拔赛上落榜,她为我跑去附近的神社做了百度参拜【9】。后来,我的第一部作品出版的时候,她还特地寄来鲷鱼为我庆祝。
“我知道你现在不可能立马抽身,但是等你有时间了,能来一趟吗?”
我当时真想立刻就赶过去,却偏偏有好几项事务需要处理,以至于不能马上离开东京。毕竟我才刚刚开始以小说家身份在文坛立足,实在不好推掉别人拜托的工作。
好不容易腾出时间,都是六月初了。我接连搭乘了新干线和北北线【10】——写成文字一看,还真是条相当可爱的线路——马不停蹄地赶到了姑姑接受治疗的医院。
“怎么了,特地从东京赶来?”
我的到来令姑姑喜出望外,但似乎也让她颇感惊讶。平日里连电话也不怎么打的侄子,忽然大老远地跑来看她,要是不觉得奇怪,反倒是件怪事了吧。
看见姑姑消瘦的模样,我尽管心中大为震惊,却表现得十分平静。毕竟,如果连我都显出动摇的话,姑姑就会对自己真正的病情有所察觉了吧。
“正好有个工作在这附近,所以就顺便过来了。”
我把表弟和姑父替我想好的理由那么一说,姑姑虽然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到底还是接受了这个说法。又或许是,心地温柔的姑姑为了不让我担心,便假装接受了我的说法吧。
“好不容易过来一趟,在这里住个两三天再走吧,老哥。”
探病结束后,表弟劝我留下。年纪稍小的他,一直都挺亲热地管我叫“老哥”。
我原本是打算立即赶回东京的,但终究还是经不住一再劝说,依了表弟。之所以会同意留下,一来是想跟许久不见的姑父他们好好说说话,二来嘛,几天前才刚刚赶在交稿日前清掉了两单工作,我也确实想稍稍喘口气。
然而,我在表弟家住下不久,便立刻闲得无所事事起来。那几天既不是周末也不是假日,白天里,表弟要去他就职的建筑公司上班,孩子们也都要去上学。留在家里的只有表弟的妻子,相处久了不免尴尬。本就足够忙碌的家庭,因我的到来而不得不承受更多负担,真让我相当过意不去。
既然如此,要说我能做的事,也就只剩下在附近散散步,或是到当地的风景点游览一下之类的了。于是乎,尽管觉得“这种时候哪里还有此等闲情逸致”,我还是听从表弟的建议,决定去附近的观光地转上一圈。
琢磨着要去哪里的时候,脑海中最先浮现的,是一个以“栅墙”而闻名的叫作K的地方。
所谓的栅墙,是一种据说高度足有五米的大型竹制栅栏,在当地被大范围修筑,有如城墙一般,用于抵御从日本海吹来的猛烈季风,保护家园不受肆虐。那样的景色浸润着一种不可思议的乡愁,自从在某位著名摄影师的作品集上见过它们之后,我便一直怀抱着一睹实物风采的渴望。
看望过姑姑的第二天,我在市内为自己的K地之旅租了一辆车。我很久没开过车了,多少有些不安,但还是自信满满地认为,在这片交通并不拥堵的土地上应该没问题吧。
然而,车子开出不久,我便意识到,那样的想法过于天真了。
再怎么样,北陆也是一片以海岸线曲折复杂著称的土地。可以轻松行驶的路段也还是有的,但不容掉以轻心的路段更要多得多,沿途视野又相当差,由我这个无异于菜鸟的人来驾驶,绝对可说是一片险象环生的地带。
刚起步时还挺悠然自得的我,才上道没一会儿,便已从容尽失。为了应对接连出现的弯道,我甚至关掉了车载收音机,把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了眼前的车道上。
维持这样的状态足有一小时之后,我已是身心俱疲。从肩膀到握着方向盘的双手都变得又酸又硬,哪怕只是稍稍扭动脖子,都会感到一阵强烈的钝痛。
再不休息一下,可就扛不住了。
那样想着,却找不到可以停车的地方。就算车辆再怎么稀少,也不能把车就那样停在路边吧,而且我也想好好活动一下筋骨。
幸好,就在神经快要达到极限的时候,我终于找到了一条岔道。那是一条到处暴露着泥土的细长小路,看上去就像是在主干道旁硬添出来的。由于不远处就是大海,所以那应该是一段通往海岸的道路。我没怎么多想,便打起方向盘,驶进了那条岔道。
不出所料,那是一条通往Y海岸的路。
在某个需要略微下坡的地方——大概是作为当地人们休憩的场所吧,设有一块大约可供十辆车子停靠的空地。我在那里停好了车,这才得以松开安全带走出车外。
一旦得到舒展,全身各处的关节便咯吱咯吱地响了起来。我自觉身体的僵硬程度,比起伏案工作一整天时有过之而无不及,只不过是轻轻活动一下筋骨,便觉得舒服极了。
不如就在这儿四处走走吧。
既然并不急着往前赶,我决定下到岸边散散心。反正我本就喜欢这样四处走走,同时也想借此机会好好眺望一下久违的日本海。
北陆的海岸线多为断崖和岩滩,少有人们印象最深的沙滩。那片海岸自然也是,在一片黑黢黢的沙石之中,凸耸着大量的岩石。那样的结构,一直延伸到较为平浅的海水之中,正是北陆特有的景致。我沿着如同镂刻于小型断崖之上的阶梯,来到了海岸上。
也许是工作日的缘故吧,岸上几乎没什么人影。只能看见远离岩滩的遥远前方,几个当地女性身穿长及胸口的橡胶连体靴,正在弯腰低头捡着什么东西,估计是在捞海藻吧。头顶的天空恰好被一整片灰色云层完全遮盖,透过那层“滤网”,在靠近天顶的位置,浮现着应该是来自太阳的朦胧光彩。
望着久违的大海,我的内心不由得平静了许多。对于终日受困于钢筋混凝土建筑的人们来说,广阔无垠的海岸风光是多么引人入胜,仿佛仅是置身其中,疲惫的心灵便能得到抚慰与净化。
我在那片海边消磨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没有任何特别的活动,只是独自漫步在差一点就会沾湿鞋子的海滩上。
姑姑……
我始终放心不下的,还是卧病在床的姑姑。
从前一天从姑父和表弟那里听说的详细状况来看,病情好转果然无望了。与她老人家分别只在早晚,还得先做好心理准备。当时双亲都已去世多年的我,想到又将痛失一位值得信赖的亲人,不禁心情沉重,郁闷难当。
走了大约五百米吧——晃过神来的时候,竟已来到了可以说是海岸终点的地方。从那里开始,岩石逐渐变多,延伸至不远处,便被陡峭的悬崖所取代。
回车上去吧……
那样想着转身回头之时,我险些发出失态的惊呼。不知什么时候,身后相距大约十米的地方,竟然站着一个年轻女人。
那个人身材纤细,个子高挑,留着一头少年般的短发,上身穿着薄薄的蓝色春季外套,下身配一条白色长裤。裤子并不像时下流行的那样紧贴腿部,而是整体较为宽松,但越靠近脚踝就越细的款式。那是差不多二十五年前——我还是个学生那会儿——在校园里常常见到的时尚穿着。
那名女子屈着背,有如一截微折的火柴般频频俯视脚边区域,看来像在找寻什么东西。
还有这么一个人在呀。
我不动声色地看着女人的身影。
如果她从刚才开始就一直站在那里,那我便是在仅仅数十秒前从她背后经过的。何况我是走在一片没有任何遮蔽的海滩上,应该从更远些的地方就注意到她的存在才对。
若是换作别人,想必会怀疑那名女子的存在,但我并不觉得有何奇怪。
甚至,我开始责怪自己怎么又犯病了。
说来惭愧,我这个人,一直都有容易恍惚的毛病。从小就粗枝大叶的我,一旦思考问题入了神,对周围事物的注意力就变得极其涣散,时常处于心不在焉的状态,以至于一头撞上其他人乃至建筑物的事有如家常便饭,就算面前站着认识的人也完全视若无睹的事也屡见不鲜。
所以,那名女子的突然出现并没有让我觉得奇怪。一定是我专注于想心事,才没有看见她的吧。
还真是拿自己没辙呢。
我正挠着头皮如此感叹的时候,那名女子突然向海滩边缘走了过来。我尚未反应过来,就见她不带一丝犹豫地,直接穿着鞋子走进海里。
哎呀——
女子的那份坚决让我颇感惊讶。
只见她双脚浸没在深及小腿的海水里,依然频频俯视着自己脚边的区域。
当时在我脑海里闪现的,是过去听姑父讲过的翡翠的事。
据说,不知什么缘故,北陆地区的某些海岸常有小颗的翡翠漂流而至,因而每逢假日,便有很多人去海边拾翡翠。这片海滩虽然与他所说的位置并不相符,但既然同在北陆,要是也有翡翠流过,也并不奇怪。
可是,那名女子在找的,又不像是那么可有可无的东西。因为她的举止,多少传达着一种不顾一切的态度。于是我想,她应该是在海滩上寻找着什么对她来说相当重要的东西吧。
“唉,还是……没有。”
也许是意识到我在看,她故意有些大声地嘟囔了一句。与素不相识的年轻女子搭话,让我有些不好意思,但若就那样不声不响走开,又未免太不近人情。
“您在找什么东西吗?”
听我那么一问,女子忽然停下动作,笔挺地站直了身子。我这才发现,她的身高居然与我这个历来被视作高个子的男人相差无几。
“我把耳环弄丢了。”女子带着一脸发自内心的苦恼神情答道。
直到那一刻,我才终于得以正视她的那张面孔——原来还生得十分端庄。她给人的印象可爱多于美丽,头发不曾染色,也没怎么化妆,看上去很舒服。唯独嘴唇部分涂了一些口红。牛奶般白净的脸蛋上,两片鲜艳的红唇显得格外醒目。虽然我不太会估计女性的年龄,但仅从外表给人的印象来判断,她应该是二十二三岁。
“应该是掉在这一带的。”
“是耳环吗?”
“是的……被我不小心弄掉了。”
在海滩上拾翡翠和找耳环这两件事,到底哪一样比较困难呢?既然翡翠可能不止一粒,我想,应该还是翡翠更好找一些。
“怎样的耳环呢?”
“是跟这个一样的。”
那么说着,她侧过脸颊,给我看了自己的左耳。隔着大约三米的距离,我所看到的,似乎是一个镀金的水滴形耳环。
即使在我这个与时尚无缘的人眼里看来,那也算是相当过时的设计了。回想起来,以前我买给女儿的玩具首饰套装里,好像就有一对类似的耳环。
“我找了好久……可是怎么也找不到。”她用疲惫不堪的口吻叹息着说道。
“这事,确实挺难的。”
如果耳环比较重,就会陷进泥沙里;但若是比较轻,又会被浪花卷走不知带去哪里——然而那样的话是否应该说出来,又让我有些迷茫。
戏剧性的转变,就发生在下一个瞬间。
突然,女子仿佛寻仇似的,猛地抬起脸,狠狠踩着脚底的水花,向我奔了过来,然后刷地冲我伸出右手,用近乎歇斯底里的声音叫道:“是被你偷走了吧!还给我!”
冷不丁地说什么呢!她到底怎么想的,才会得出那种结论!
我理所当然地愣住了——女子当时的表情,是我这辈子都无法忘记的。她那张看似温柔的脸上,竟然在一瞬间,出现了有如龇牙咧嘴就要向我扑来的恶犬般的神情。
这个人,难道说……
她是不是脑子不太正常呢?我不由得这样想。
生活在大都市里,走在繁华的街道上,有时也会碰到一些让你百思不得其解的人。比如说,自顾自地大声说着一些意义不明的话,或是仿佛在跟某个看不见的谁聊着天的人,我算是见过不少。
有的人,你一眼就能看出他精神有点问题,但也不乏一些看上去一本正经、只要不做出什么古怪举动便跟正常人没什么两样的人。或许现代社会当真病态到了那种程度,然而在此之前,我确实没有想到,就连来到生活如此悠闲的土地,也会撞上这一类人。
“快!把东西还给我!”
“你搞错了,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我说完便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
“你骗人!你们这些人,全是骗子!”她咬牙切齿地说着,同时焦躁不安地揪起了自己的头发。
尽管看得有些难受,我却不由得胆怯起来。在这样的场合,我实在施展不出什么冷静且成人化的应对手段。
本来呢,只要把她领到在此类情况下可以提供切实保护的相关机构去就没事了——可她突然那么一变脸,着实让我不知如何是好。况且也不能排除她身上还带有匕首之类利器的可能,所以当时浮现在我脑海里的念头便是——赶紧离开那里为妙。
“我告辞了。”
我于是极其笨拙地丢下那么一句——总不至于一边尖叫着一边逃走吧——继而背过身去准备离开。
就在那个瞬间——
在不到一秒的时间里,有什么东西牢牢地抓住了我的两条手臂,感觉就像双臂外侧被巨大的晒衣夹夹住了一样。
甚至还没来得及惊恐,我的身体便被猛地向后拽倒,在极短的一刹那腾空而起,才听得耳边风声呼啸,我的下半身便感到了一阵冰凉。
不知怎么的,我竟然落到了海里。从方才的沙石地,一屁股摔进了比海滩更深些的地方,整个腰部以下都已浸泡在海水之中。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正寻思着,一个浪头又自身旁涌来,不偏不倚地打在了我的背上。我被打得歪倒在水里,立刻全身湿透,成了落汤鸡,样子极其狼狈。
直到刚才,我应该都是站在离海水边缘还差几米的地方。既然如此,怎么会一眨眼工夫,就跌进海里了呢?难道说,是被嗖地一下扔到这里来的吗?
尽管被海浪绊着脚,我还是马上站了起来,随即四顾周围,却发现那名女子已然不见了踪影。明明直到刚才,还一直站在那里的呀……
这时候,我看见一位身穿橡胶长靴和酱色防水服的中年妇女,从老远的地方,一边嘴里喊着什么一边向我跑了过来。
那是在远处的岩滩一带捞海藻的当地女性。也许是穿着橡胶长靴的缘故吧,她跑得十分艰难的样子。
又过了一会儿,我终于渐渐听到了她那顺着海风传来的声音,却因为当地口音太重,依然没能理解喊话的内容。看着她一副心急如焚的模样,我也不由得焦急万分。
对于自己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我真是完全摸不着头脑。
我仍然继续寻找着年轻女子的身影,因为我觉得,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怪异事件,应该跟她有着某种联系。可是,看了一圈又一圈,哪里都没有那个身影。
该不会是被离岸流卷进海里去了吧?
所谓的离岸流是指,由海浪席卷而来的海水撞上堤岸无处可去,被迫沿着堤岸移动一段距离之后,以相当激烈的势头反向回冲的一种海流。倘若不幸落入了离岸流,便会在短短数秒之内被卷进海里。
要形成离岸流,必须满足好几个特殊条件才行,虽然不知道那个海岸是否符合离岸流的发生条件,但我还是眯起眼睛,眺望起海面来。
“喂,说你呢!”忽然,那位穿酱色防水服的中年妇女对我喊的话,清晰地传进了我的耳朵,“你快从海里出来哟!”
她的表情和语气,透着股拼死一搏的味道。
“刚才,有个年轻女孩……”
听了我的话,穿酱色防水服的女性一脸厌烦地摇起了头。
“你再不走开就完蛋喽!会被拉了去的哟!”
被拉了去?
被中年妇女那么一说,我反射性地把脸转向大海。就在那时,尽管只有极短的一瞬,我确确实实地看到了——
海岸的前方,即将形成海浪的那股水流的涨涌间,潜伏着一只足有坐垫般大小的白色巨手。
那是什么?
看见那一幕虽然只在刹那,但我确信自己绝不是错看了水母或是塑料袋之类的东西。那东西明显呈现着人手的形状,就连指甲盖上涂着的粉色甲油,都在翻滚的水波中清晰可见。
我仓皇失措地向岸上跑去。
白色巨手潜伏着的水流,正好涌到了我之前所站的地方,崩塌成一片浪花。浪头发出怒吼般的响声,就那样狠狠地拍向海岸,碎落一地,然后极不情愿地被拽回了海里。
刚才……确实有个像人手一样的东西……
这时,身穿酱色防水服的中年妇女来到了愕然凝视大海的我的面前,气喘吁吁地说道:“你刚才很危险哟。差点就要被海岸幽灵拉了去喽。”
“海岸幽灵?”
“你遇到一个年轻女人了对吧?那个女人,不在人世了哟。”
事件发生了大约三十分钟之后,我再次握起了租用车的方向盘,不再是为赶往目的地K,而是沿着来路径直往回驶去。
驾驶途中,我依然无比紧张,踩加速踏板的脚一直微微颤抖着,握着方向盘的手冷汗直冒。我的膝盖上贴着湿透了的裤管,我只好在那样的膝盖上,无数次地擦着手心里的汗,一面拼了命地往市区方向开去。观赏栅墙的兴致早已抛到了九霄云外。
那真的是幽灵吗?
那个忽然现出恶犬般表情的年轻女子,她的脸依旧在我的头脑中挥之不去。与此同时,那只潜伏在海潮中的白色巨手——那样的两幅画面,在我的脑海里相互交织,让我感受到了一种生平从未体验过的恐怖。
从海里上来以后,我又盯着海滩看了好一会儿,但白色的手却没再出现。
那名高个子的年轻女子亦然。
“刚才那个人……真的是幽灵吗?”惊魂未定以致舌头都有些打结的我,反复咀嚼着措辞,向身穿防水服的女性追问道。
我曾在电视和杂志上见过所谓不经意间拍下的幽灵照片和录像,每一个看上去都轮廓暧昧,模糊不清。或是有如烟雾般的东西,或是会以人眼无法捕捉的速度转瞬即逝。所谓的幽灵,就是那样纤细而虚无的存在吧——这便是我心里头幽灵的形象。
然而,我见到的那位年轻女性却截然不同。她充满了存在感,仿佛伸出手去就能碰到似的。假使没有在眨眼间销声匿迹的话,她就和平常人一样,没有丝毫的不同。
“你呀,肯定心肠很软吧?来了像你这样的人,她就会偶尔出现的。”穿防水服的女性一本正经地答道,看她那表情,丝毫不像在开玩笑的样子。我这个人心肠到底软不软姑且不说,但我当时想着病床上的姑姑,心情悲伤沉重却是不争的事实。
“可是……现在是大白天啊。”
“跟是不是白天没关系啦。就算在大太阳底下,要出来的时候还是会出来的。”
那妇女似乎并不认为幽灵是多么特别的存在,而只是把她当作一种罕见的生物似的,这使我的疑惑变本加厉。看来,在这片海岸,时常会有幽灵理所当然地出现在光天化日之下呢。
“不当心的话,就会被拉进海里喽。你快回去比较好。”
我坦率地听从忠告,一面抖着满身的水,一面逃也似的离开了那片海滩。
当时心里直想……
万一刚才那个蓝衣服的年轻女子从海里露出脸来,盯着我这边的话,那可怎么办呀!
真的是幽灵吗?
逃回车里的我,自然是取消了所有的计划。碰上了那样的事,哪里还会有观光的兴致。
好不容易驶进市区,我忽然想到,就那样直接回到表弟家里会不会不太好?
姑姑的病情已然不容乐观,刚刚遭遇过此等不洁经历的我,难道可以跟没事人一样地踏进他们家里去吗?记得以前看过的哪本书里讲过,灵体会在不知不觉间附着在人身上。
我在车流较少的路上停下车,往表弟工作的地方打了电话。幸而,放在上衣口袋里的手机打起来虽然略微有点颤音,但好像姑且还能使用。
“老哥,你该不会是去了Y海岸吧?”
本以为会被取笑一番,没想到表弟竟然立刻信了我的话,令我颇感意外。从他马上报出海岸名称这点来看,那应该是在当地众所周知的传闻。
这样的反应让我彻底失语。既然是那样,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呢——我这么一抗议,不想表弟又以极其诚恳的口吻说道:“我想,如果早说的话,你反而会觉得有趣,自己跑去看个究竟吧……再怎么说,老哥你啊,写的不尽是些怪谈吗?”
我那表弟的推测完全正确。要是我早听说有那回事,很有可能就会直接跑去Y海岸了。
“那接下来……该怎么做呢?就那样直接回家?”
“嗯,保险起见,或许还是先去驱一下邪比较好吧。”
于是,表弟特地请了假,提早下班来与我会合。我们一起还了租来的车,然后直接赶往离家不远的一座寺院。
“在这一带名气可大了呢,Y海岸的女幽灵。”一路上,表弟边驾车边为我作着讲解,“至今为止,有不少人看见过了……不过第一次去就看见她,是不是有什么特殊意义啊,老哥?”
“别开玩笑了。”
我在湿透的上衣外头,又套上了表弟为我带来的冬季防寒夹克。
我原本是想立刻换上干衣服的,却不知为什么,表弟让我就那样穿着到寺院里去。
频频看向脚边、拼命找着耳环的年轻女子,她的身影再度浮现于脑海。
那对她来说一定是相当重要的东西,也许是她生前从恋人那里得到的礼物。一想起她那恨不得扑上来咬人的表情,我就觉得背后冷汗直冒,可再想想她之前苦恼不堪的样子,又不由得对她同情起来。
没过多久,车子便在高山脚下一座寺院的山门前停了下来。那是一座古旧而干净的寺院,表弟一家似乎都是寺院的施主。
寺院的住持,是一位戴着金边眼镜的七旬老人。他与表弟看起来十分亲近,刚见面那会儿,还起劲地聊着他们的某个我不认识的熟人。
寒暄过后,表弟向住持说明了事情始末,我于是被请到宽敞的正殿,在本尊观世音菩萨面前落了座。
“请把上衣脱掉。”也许是感觉到了什么吧,住持语气和蔼地说道。
我听从指示,脱下了被海水浸透的上衣。
“嗯,果然。”
住持看似了然于心地说着,伸手指向我的双臂。那正是之前被投入海里的时候,我感到被什么东西牢牢夹住的部位。我诚惶诚恐地低头一看,才发现那两处,隐约泛着有如螃蟹剪影似的红斑。
当我意识到那是人的手印,便情不自禁地惊呼起来。手印跟潜伏在海水中的那只手一样巨大,从手指的长度来判断,整只手应该足有B4纸那么大吧。如果那的确是手,它的主人该有多高的个子呢?我着实难以想象。
“看样子,这份妄执还深得很哪。”住持以不无悲伤的口吻这样说着,轻轻地抚摸着那片红斑,“施主不会有事的,无需担心。哎,为了让您安心,老朽还是做点什么吧。”
那么说着,住持一面唱诵真言般的词句,一面往红斑处撒上粗盐,然后咯吱咯吱地搓了起来。
而我尽管觉得很痛,却无心去想这个问题。
说到底,幽灵传说也好灵异现象也好,因为都是发生在别人身上,人们才觉得有趣。一旦自己成为主角,事情就另当别论了。
所以我一心只希望,那些怪异的印记尽快消失。只怕从那巨大的手印里,会有什么了不得的东西渗出来,不知不觉钻进我的身体里。
“换我来吧。”
搓到一半,表弟也加入进来,代替住持为我搓起了盐巴。以建筑业为生计的表弟腕力强劲,我虽然痛得以为皮都要被搓掉了,却也感觉踏实不少。不一会儿,我的两条手臂都被搓得通红,同时泛着火辣辣的痛楚。
“手印会跟这片红一起消失的,请放心吧。”
住持的这句话,当真让我有一种如获拯救的感觉。
那天夜里,一名怪异男子造访了表弟的家。
极不适应的驾驶和十足怪异的体验把我折腾得精疲力竭,太阳还没下山,我便泡了澡,然后钻进分给自己住的六张榻榻米大的房间,在榻榻米上倒头大睡起来。
明知有些失礼,但毕竟是跟自家人,我也就不那么客气了。
睡到差不多晚上九点,我被表弟摇了起来。
“老哥,有个客人来找你了。”
“客人……找我?”
我理所当然地寻思起来。在这个地界,除了亲人以外,我并没有什么认识的人呀。
“说是为了今天的事特地来跟你道歉的……你要怎么办?”
“问我怎么办呀……那种莫名其妙的人,还是别让他到家里来比较好吧。”
“他说是从寺院住持那里听说了老哥的事,我就姑且打电话问了一下。然后住持说,可以的话尽量见上一面吧。”
我不由得想起了恩人住持的脸。如果表弟所言属实,断然拒绝那人就不太好了。
于是,我穿戴整齐,跟表弟一起来到玄关。只见一个三十来岁、西装笔挺的男人,姿态恭敬、一丝不苟地站在门口。他戴着细银边框的眼镜,发型是干净利落的三七分,给人一种时下并不多见的一本正经之感。
“打扰到您的休息,在此深表歉意。”
男子深深地低下头,又从西装内侧的口袋里取出名片,恭敬有加地递到我俩面前。名片上写着的,是一个家喻户晓的知名企业的公司名称和全称为H.T.的人名。
“我是从××寺的住持大师那里听说这件事的……说是今天,您在Y海岸遭遇了一次不愉快的经历。对此,我代替她本人,专程前来向您道歉。”
说话时,男子始终保持着谦卑的姿态。
“你说本人……难道你知道那个女人的事吗?”
“是的。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我们就像亲人一样。”
这男人该不会也是幽灵吧……我不禁心头一震。也许是这想法在我脸上有所流露的缘故,男子忙补充道:“话虽如此,我当然还是活生生的人。唉,因为她原本也是个在世的人嘛。”
原来如此,说得有理。就算是幽灵,原本也必定是普普通通地生活着的人。
“也就是说,您知道那位女性究竟是谁了?”
“是的,当然。”
这句话大大地刺激了我的好奇心。
白天,我在海岸邂逅的女幽灵——她是因为哪里的谁才丢掉性命的,又为什么一直寻找耳环?那个男人无疑知道这些秘密。
我开始想跟那名男子谈上一谈了。然而,把陌生男人迎进还有小孩的表弟家里,又让我有所顾虑。我和表弟商量过后,决定转移阵地,到离家大约二十分钟车程的一个家庭餐厅(也是这块地方唯一一个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店铺)与他详谈。
于是乎,我坐着弟弟驾驶的车,T则是自己开车跟在后面,相继到达了餐厅。
“实在是……万分抱歉!”T又一次低下了头。
“这个就别再提了,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请教您一些问题。那位女子……真的是幽灵吗?”
听我这么一问,T那双银色镜框后的眼睛,竟然颇显悲伤地眯了起来。
“就像您所看见的一样。那个人……S美小姐,她已不在这人世了。她是大约二十年前在那片海岸亡故的。”
虽然他清楚地说出了女子的名字,但在此处请容我以字母替代部分人名。
“是自杀的吗?”我一面回想白天目睹的情形,一面问道。
她那频频在脚边搜寻的身影,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寂寞。还有,向我讨要耳环时那副步步紧逼的拼命模样——把这些画面联系起来一想,我便不得不猜想……她是自己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我想,很有可能就是那样吧……但真实的情形,我并不清楚。”男子轻叹一声,这样答道。
“也有可能,是在寻找丢失的耳环时,被海浪卷走,才不幸丧命的。”
她在死后仍然不断找寻着那只耳环。所以那对她来说,应该是相当重要的东西吧。
“话说回来,您跟S美小姐,究竟有着什么关系呢?”
听完我的问题,有那么一阵,T的目光有如失去焦点般游移起来。他似乎是在思考,应当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片刻之后,他终于明明白白地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二十年前,我曾经被她绑架。”
我与表弟下意识地互相看了对方一眼。
四个月后,姑姑终究因病离开了人世。
得知消息的我,再次赶到北陆的表弟家中,出席了葬礼。痛失爱妻的姑父变得极度沮丧,让人不忍直视。
“老哥,那件事,你查明白些什么没?”
葬礼结束回到家后,我和表弟再度聊起了关于T的话题。
“我去国会图书馆查了旧报纸,没有相关的报道。”
我俩盘腿坐在客厅的榻榻米上,一边喝茶一边聊着。
“那么说,果然是他编出来的喽?”
那一天,在家庭餐厅里,我们聆听了T的独白。那是一个相当伤感的故事,但是真是假我们却不得而知。所以我才和表弟约定,回到东京之后,要就此事作一番调查。
“不过T所说的那家公司确实存在。经营者的姓氏也完全相同,应该多半是他的父亲吧。”
那是一家专门经营电器部件和家电产品方面业务的中介公司,在东京的秋叶原拥有自己的办公场所。据说,我们见到的T是那个公司总裁的孩子,而S美曾是那里的公司职员。
事情发生在二十年前。
按照T的叙述——虽然这些信息尚未得到证实——S美是北陆某市出身的一个女孩,高中毕业以后去了东京,读完商务专科学院便进入了T的父亲所经营的公司。那时公司规模不大,员工人数也就二十来个。S美就在那里上班。
“她是个相当有活力的人。”坐在家庭餐厅的包厢里,T娓娓地说着,“据说她读高中的时候是排球部的成员,在县里都小有名气。不管怎么说,毕竟长得那么高挑嘛。运动神经也很发达,还教了我不少打球的方法。”
S美进公司那会儿,T上小学二年级。她住的是公司提供的员工宿舍,跟总裁家离得很近,所以碰到休息日什么的常会跟T一起玩。想必S美也是因为独自来东京举目无亲,难免孤独,才会把T当弟弟一样疼爱吧。
“既然是那样,你又为什么会说她绑架了你呢?”
那天听到这里,我忍不住插了话。
“我自己倒是一点都没觉得自己是被绑架了……但从结果上来说,就是那样一回事。毕竟她未经允许就带走了一个小学二年级的孩子。”
那次事件,据说发生在五月。
当时,T在附近的一所公立小学念书。那天放学之后,他一出校门,便看见S美不知为何站在门口等他。
“怎么了,姐姐?”
被他这么一问,S美笑着说道:“总裁忽然有急事,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你妈妈也一起去了哦。因为必须马上赶去才行,所以来不及带上小H了。姐姐呀,就是受了拜托,过来带小H到那里去。”
对于这番话,T深信不疑。因为S美对他来说,就是那么值得信任。就这样,他先是跟着她回了一趟公寓,放下书包,然后一道去了车站。
不知何故,他们并没有搭乘上越新干线,而是坐着电车摇晃了一整天,来到了北陆。那次旅行对T来说,似乎是相当愉快的一段回忆。他们在电车里聊了些什么,吃了些什么,他都记得一清二楚,说着那些的时候,他的脸上写满了欢乐。
到达北陆以后,S美就像没想好要去哪里似的,漫无目的地带着T到处转悠。其间,只要是T想要的,她都会给他买。
“当时S美小姐买给我的那个魔方,直到现在都还是我的宝贝呢。”
那样说着,T的脸上现出了哭中带笑的复杂神情。因为,长大成人后的他终于明白了,当年还是个孩子的自己所不曾意识到的S美带他旅行的目的。
“S美小姐是我爸的情人。”他眨巴着银框眼镜后的双眼,说道,“我不知道他们那种关系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肯定是我爸见她一人在东京无依无靠孤单寂寞,便乘虚而入了吧。然而,她不是一个能把恋爱当游戏的人。”
之后的事,大多数人应该都能想象吧。单纯的S美变得越来越认真,开始希望T的父亲只属于自己。
“后来我才从我妈那里听说S美小姐和我爸的关系,我妈其实早就知道了。据说我不在场的时候,他们为了这事已争吵多次。回想起来,家中确实有过一段父母彼此冷战的黑暗时期。”
即便如此,他的父亲也没有抛弃家庭跟年轻的情人在一起,这正是因为有孩子——也就是T的存在。反过来考虑,也就相当于,T的存在阻碍了S美的幸福。
“现在回想起来,她一定是想把我杀掉吧。”
说出那句话的时候,T的眼里渗出了小小的泪珠。
我忍不住想到野村芳太郎导演的那部《鬼畜》。那里面,确乎也有一段为了杀害孩子(当然,电影里的孩子是当事人自己的)而远行能登半岛的情节。
“仔细想想,不自然的状况发生过不止一回。比如,好几次被带到悬崖边上的时候,她都让我往下看……还有一次在旅馆里,我还被掐了脖子。虽然S美小姐很快就松开了手,还跟我道歉说,‘开玩笑的啦,对不起哦。’”
T的猜测应该没错。
但S美终究没狠下心将T杀害。
就这样,他总算捡回一条命来。
“就那样,我们在北陆旅行了足有两天。最后分别的地方,便是那个Y海岸。”
我回想着那片海滩上不知疲倦地来而复返着的浪花,默默听他讲述。表弟也是缄默不语,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
“当时,我和S美小姐结伴走在那片沙石滩上。现在我才明白,她为什么会带我去那个海边。也许那时,她彻底打消了要把我杀掉的念头,想把那片海岸作为返回东京前的最后一站吧。因为那个海岸是一片开阔的平滩,静静眺望远方,会让人不由得忘却烦恼,一扫心中阴霾。”
对此我也抱有同感。的确,在曲折陡峭、断崖林立的北陆海岸线上,Y海岸是比任何其他海滨都更平缓的一片土地。
“但是,她却在那里弄丢了耳环。明明就在之前还都好好戴在她两个耳朵上的,不知什么时候,右耳上的那只竟然不见了。”
对了,就是那只耳环。直到现在,她都还在找着那只耳环呢。
“我从来没见过她那么惊慌失措的样子。简直可以说是以几近疯狂的状态,四肢着地趴在沙滩上,不顾一切地找着。我实在不忍看她那副模样,便说了这样的话——没用的,姐姐,那么大的一片沙滩,肯定找不到了。”
说到这里,T忽然停止了叙述。
他一言不发,任凭视线迷失在空洞的虚无里,如同望着并非此处的另一个世界。
“那她是怎么说的?”
被我这么一问,他才如梦初醒般地答道:“她说,‘那是我打心底里喜欢的人送给我的,所以绝对不能弄丢……’真是个傻瓜。第一眼看见她戴着那副耳环的时候,我就认出来了,那是我母亲的东西。”
这到底算是怎么一回事——虽然没见过面,但这样听起来,T的父亲真是一个无比差劲的男人,居然恬不知耻地拿了自己妻子的首饰送给S美。想必他所谓的爱,也就只有那种程度吧。
“后来,她从钱包里拿出几张千元钞票,塞到我手里,又对我说,走上刚才下到海边时走的那段台阶,沿着公路笔直走,会有一个小小的车站。你在那里坐巴士,到最近的城镇。到了镇上就去派出所,你告诉他们,自己是被拐骗到这里来的。”
到此为止,T和S美就分开了。依照指示行动的T,马上就被警察保护了起来。据说当时,找寻放学途中失踪的他的搜查申请早已提交,又有人目击到他跟一名年轻女性走在一起,所以警方已将此事件定性为绑架事件,开始了搜查。
然而,警车呼啸着开到海边,S美却早已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两周以后,人们发现了她溺死海边的尸体。
“可她直到今天,还在不停找寻着那只耳环,甚至不惜变成您所见到的……那副凄惨模样。”
这时,我忽然感到手臂上被粗盐揉搓过的地方,传来了阵阵刺痛。就在那两处被巨手抓过的地方。
“您说的情况我们了解了……可是为什么,您会觉得自己有义务来替她道歉呢?还有,明明是东京出身的您,现在为何会住在这块地方呢?”
“那自然是因为我认识生前的S美。自己认识的人,对他人造成了困扰,多少都会想要代为表达一下歉意的,不是吗?我会在这块地方,则是出于偶然,我所在的公司,恰好把我派遣到了这里的分公司。虽然我自己倒觉得是被她召唤过来的呢。”
这么说着的T的脸上,闪过了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对着那个隐约的笑容,我又问道:“拿了另外一只耳环的人,该不会就是您吧?”
我的话,当即遭到了T的怒目而视。
“实在对不起。我只是不由自主地,有点这样觉得……是不是……在S美小姐的耳环掉落的时候,您就抢先捡到了耳环,把它藏进了自己的口袋或是别的什么地方?”
“怎么可能有那种事!如果我捡到了耳环,绝对会马上交给她的。”
T的语气十分粗暴,严重破坏了当时的气氛。我只好尽量恭敬地跟他道了歉。
从小我就容易胡思乱想。所以,总是一不小心就考虑起多余的事来——
S美在海岸遗落耳环的时候,还是少年的T一眼看见并立刻把它捡了起来,却无意将之交还。
理由究竟是什么,我也说不确切。总之他并不希望她戴着那副耳环。
而且,直到她已不复为人的今天,那份心情也没有改变。所以,T移居到了她所在的这片土地,并以这样的方式,为她所犯的罪过赔着不是。
“到头来,那家伙的话,到底有多少是真的呢?”表弟在客厅里听完我的叙述,叹道。
“谁知道呢……或许全是谎话,又或许全是事实。不论怎样,都与我们无关,不是吗?”
“说的也是啊。”
略带笑意地那样说着,表弟忽地站起身来。
“我有点担心老爸,过去看一下吧。”
姑姑去世以后,姑父由于悲伤过度而变得十分消沉。据说当时也是呆呆坐在别室里供着的佛坛跟前,一动不动。
“你去吧。一会儿我也过去。”
与背过身去的表弟打过招呼之后,我端起杯子,啜了一口已然变凉的茶水。
回想起这年六月于海岸邂逅的S美的身影——恍惚间,我好像忽然听到了,海浪的声音自远处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