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藤瓜于 著
黄钧浩 译
“热死我了!冷气有在转吗?一定是坏了。”股长以双手扯开衬衫衣领,说道。
“喂,升太,麻烦一下,帮我去买瓶果汁回来。”
“啊,我也要。”
“也顺便帮我买一瓶。”
“我也是。”
“我也是。”
这四名办公桌并排的同僚搭股长的便车,纷纷举手要求。
跑腿和打扫一向是低阶者的差事。升太停止在报告书上贴照片,从椅子上站起来。
“前辈要不要?”他问邻座的见目。
“不用。”
见目头也不抬就回答。他正伏案疾书,好像在写实况调查报告。
前辈永远都是这么酷……。
升太接过股长等人给的硬币,走出办公室。交通课其他股都在一楼,唯独升太他们这事故股的办公室在二楼,和刑事课及生活安全课并排。因自动贩卖机在一楼,所以他必须走楼梯下去。
他蹲在自动贩卖机的取出口前面,正要伸手去拿那些掉出来的饮料罐时,看见一名女子从对面走过来。
那是大西碧。
大西碧是会计课的普通职员,有“南署的玛丹娜”之称。这“玛丹娜”并非影射美国那位健美型的女歌星,而是暗指小说《少爷》中的女主角。在南署里,只要说到“玛丹娜”,那一定是指大西碧。以“玛丹娜”来称呼倾倒众生的美女,似嫌落伍了一点,不过,坚持古老而良好的传统,亦是“这家公司”的美德之一。不用说,升太也是暗懋大西碧的芸芸众生之一。
在走廊上和她擦肩而过,心脏就会狂跳。要是她说一声“早安”,升太立刻就会面红耳赤,恨不得当场逃之夭夭,以免被她看到。
升太并不认为大西碧很在意他。
那是不可能的。
升太在念国中时就已觉悟了。像自己这般长相的男人是一辈子都不会有女人缘的。普通女性他都高攀不上,遑论像大西碧这种姿慧双全的绝世美人。
他有一张两腮凸出的四方脸,眉如蚰蜒,唇似鳕鱼子。
其貌不扬一丑男。
这还不足以形容,应该说“面目狰狞凶恶男”。
小学时,绰号叫“大猩猩”。国中叫“原始人”,高中叫“猿人”。这“猿人”自然是“直立猿人”的简称。念高中时,有位同学望著他那隆起的前额和凹陷的眼眶,评论道:“你的脸很像‘二〇〇一年太空之旅’。”那位同学是该校电影研究会的会员,对一些老电影了若指掌。升太也曾在电视上看过那部电影,于是便问他此言何意。那同学答道:“一见你的脸,脑海中就会浮现出‘猿人正从山洞中窥视外面世界’的景象来。”从此以后,升太每次对镜自览,就会感叹道:“原来如此,他说的实在对极了。”
升太认为,像自己这般长相的男人,绝不可能受女子青睐,更不敢奢望像大西碧这般美艳姑娘会对他产生特殊的感情。
不过……也不能说他内心深处全无“万一会”的期盼。
大西碧已站在他背后,他仍旧蹲著。
心头小鹿乱撞。
“今天也值班呀?”
娇滴滴的声音洒在他头上。
“是的。”
升太装出正忙著拿出饮料的样子,答话时脸仍朝著自动贩赍机的取出口。
“加油吧。”
“是。”他以微弱的声音回答。
大西碧仍站在那里,似乎还有话要说的样子,但可能是因升太始终不抬头的关系,一会儿之后她就走开了。升太已在不知不觉中屏住气息,暂停呼吸,直到她迈开莲步为止。
高跟鞋触地的声音听来格外响亮清脆。升太长叹一声。
他一如往常暗忖道:人美,连步履声也跟著美。
但今天稍有不同,他不像往常那样以兴奋的心情在赞叹。他感慨之中含带哀愁。
要是在两个礼拜以前,这种让他心跳加速的脚步声现在一定还在他脑中回荡不休。
总共五瓶饮料。升太全部取出,抱在怀里,走回办公室。
大西碧怎么知道他当班的日子?又为何逢他值班,就必定跑来跟他说“今天你值班呀?辛苦了,加油”?升太起初想不透,他一方面告诫自己:“那种事”是绝不可能的;另一方面,他的心中也曾亮起了一丝丝的“希望之光”。那是多么愚蠢呀!
如今他已明白大西碧大为何知晓他轮值的日子,以及为何要向他打招呼说那些话了。
生稻升太,二十二岁,独身,服务于爱宕南署交通课的交通事故股,职位的巡查。四月份才调至此署,至今才过四个月。
今晚要值夜班。这是五天才轮到一次的班。
每天下午五点一过,全日本的警察署都会和白天大不相同。
因为各课当天的值班人员都会在一楼大厅集合,准备换班。
一楼大厅有三教九流各色人等在进进出出,为了让民众来此洽公时不致胆怯,都努力塑造明朗开放的气氛。大部份柜台内都安排了女性职员,她们要比那些粗鲁丑恶的男人温柔多了。这种情形全国皆然。
像刑事课、侦讯室等警察味十足的部门和设施,都会设在二楼。换句话说,警察署的一楼大厅虽还不至于跟一般公司完全相同,却已和市公所或县政府的大厅没有两样。
但是,下午五点一过,景象就天差地别。
署内员警每五天就要轮值一次夜班,有的部门是三天一次。因署内并无所谓的值班室,所以值班人员都会先聚集在一楼大厅的无线电讯台旁边,将已空出的桌子暂借一宵。
这已是多年来的习惯。
柜台内和换照窗口内这些桌子的后面,白天是一群亲切可人的女警和普通女职员,现在却被一批长相凶恶的大汉所盘踞。他们会将桌上残留的文书工作处理好,也会代替总务股的接线生收发电讯。
不知情的人,若于下午五点以后来此洽公,还会以为自己跑错地方,走进了黑道帮派的事务所。以前升太就曾见过两、三次。有民众一踏进大门就看见柜台内竟坐著一群大汉,正一面讲电话一面大啖猪排钣,那些民众立刻吓得目瞪口呆止步不前。
“该走了。”见目向升太说。升太站起来。
今晚的夜班主任是刑事课暴力犯股的股长荒川警部补。
升太与见目收拾好桌上文件,走进刑事课办公室。其他课的轮值人员也陆续进来。
刑事课、地域课、警备课各来了两名,加上升太和见目。
爱宕市共有东西南北中五个警察署。南署位于该市最南端,辖区内有一半是住宅区,另一半为农地和山林。因此,辖区虽广,规模在五署中却是敬陪末座,即使将普通职员也算在内,全署人员也还不到九十名。
“本日轮值人员全部到齐!”
刑事课的巡查部长在确认最后两名来自生活安全课的人员已经入列后,便向荒川警部补报告。
“好,走吧。”
荒川警部补下令后,率先走出去。九名员警随后鱼贯而出。
大伙儿走下楼去。
一楼正面为开放式大厅,左边有会计课和休息室,右侧是大门及一般等候室,柜台窗口全在此。榧台内的交通课和地域课仅以一道玻璃屏风隔开。
一行人穿过屏风,往最靠里面的次长席走去。
次长席后面便是署长室。次长职为全署第二大,仅次于署长。
来到次长席前面立定,然后荒川警部补发号施令整队排伍。
次长席上的松田警视见状,便摘下老花眼镜置于文件之上,然后慢慢站起身来。
松田今年五十一岁,身材瘦削,头发剩没几根。现在他正以无比谨慎的手势在抚摸那屈指可数的发丝。
他以喜欢污钱及吝啬成性出名,署员在背后都称他为“小气松”。据说他自从当聱察以来,在外聚餐从未付过帐,也从未请部下吃过一顿饭。
升太调任至此署,时日尚浅,因此原本以为此类传闻皆属吹牛,直到两天前亲眼目睹才相信。那天他轮休,一早起来就去宿舍附近的公园慢跑。那时他就看见次长拿水管接了公园水龙头的水在洗自己的车。他不知该不该向次长打招呼,踌躇半晌,最后还是悄悄跑掉。因为这件事,他才开始认为那些传闻或许是真实的。
“荒川警部补及九名人员,现在开始当值。”
全员一齐敬礼。“小气松”也答了一礼。
有时候,警察就像军队,但升太并不会很讨厌。虽然明知那只是单纯的仪式,精神还是会为之一振。
“署长今天要去‘蝴蝶餐厅’参加宴会。”
“小气松”面对十名大汉,开口说道。
“县府安全会的会长和县议员在瓢町的‘白山餐厅’举行恳谈会。他说也想去露一下脸,有没有人要送他一程?”
语调平板,毫无仰扬顿挫。老是翻白眼,像由下往上偷看人。这些都是“小气松”的怪癖。
“有!我愿意!”
手举得很高的,是警备课的股长。
“哦,你要去?”
“小气松”以满意的神情点点头,又说了一声“那就麻烦你了”,然后才转头面向荒川警部补。
“荒川兄,今天有没有事?”突然变成谄媚的声音。
“小气松”出身警备课,对刑事案件完全外行。这个传闻,连升太都知道。若发生重大案件,次长便是总负责人,必须赶赴现场处理,并且负责对外折冲。
要对记者发表,或是要隐瞒案情,是由次长判断的,决定内容的也是次长。那时总不能说自己对刑案是大外行吧?因此,“小气松”平常对荒川警部补就极尽巴结拉拢之能事,企图将他收为自己的心腹。升太也知道这是大多数署员的看法。
“没有,没什么特殊的。”
荒川警部补以威猛的声音回答。他身材不高,但体格粗壮,像个柔道高手。
“哦,好。我今天有点事,要先走。有事要立刻通知我,知道吗?这边就拜托你们了。”
“小气松”平常老是望著地面,心情好不好也看不出来。不过今天的训示特别短,可能是真的有要事,必须早点回去。
要是真的有案件发生,次长就必须抛下一切赶回来,但荒川警部补大概不会通知他。因为尽量延长上司的自由时间,才是值班主任最重要的任务。当然,若有杀人案,那就要另当别论。
次长把公事包收拾好,转瞬间就消失踪影。
值班主任在次长面前举行了一段“开始当值”的仪式。那仪式表面上像军队,说的话却不像。升太一直到第五年才明白这就是譬察。
他对此事耿耿于怀。
次长一走,这批值班人员便各就各位。
地域课的总机周围最先坐满人。同属地域课的警车勤务员有六张桌子,其中四张经常空著,于是就成值班人员的指定席。接著,柜台和交通课执照股的桌子也依序被占据。
桌上已无私人物品,所以开错了也没关系。众所周知,“这家公司”内并无隐私权,因此值班人员可以随意使用别人的抽屉。
占好位子后,大家就开始点菜,然后叫店家送来。这已是警察署里的例行公事,每天都一样。
许多人见最近连各公所都设了食堂,就以为瞽察署里面也有。其实不然。有附设食堂的警察署,找遍全国也找不到。
为何警察署内不设食堂呢?升太也不明白。
警政厅的达官显要和职员在一片祥和中用餐,邻座却是正在吃简餐的刑警和嫌疑犯,这样不仅打击警方的威信,在安全上也是大问题。升太猜想:上面可能是如此判断的吧?或者还有其他更深远的原因?那可能是他想像不到的吧?
不,其实没有什么更深远的原因。如果是东京,可能每个警察署都有食堂吧?尤其是耸立皇居周围的高楼大厦,简直就像商社一样,有食堂或咖啡厅,一点也不稀奇吧?升太如此猜想。他从未去过东京,所以也不知道对不对。
至少在南署,若员警想在署内用餐,就只能叫便当了。
“要点什么?”
坐在交通课执照股位子上的升太,向著坐在邻座翻阅桌上文件的见目问道。
“我吃拉面就好。”
见目答道。他对吃似乎没什么兴趣。
升太不打警用电话,而是拿起一般电话,按了一家中华料理店的号码,点了两份拉面和一份大盘的炒饭。他总是向这家料理店点餐。
在饭菜送来之前,升太继续做白天的工作。有一份报告书,写的是上周在市内举行烟火大会时的交通管制情形。他的工作就是在那份报告书上贴照片。见目则一语不发,埋头写文书。
拉面和炒钣一送来,他们就抛开公事,专心做咀嚼与吞咽的工作。
升太吃完饭就走进茶水间,为全体值班人员泡茶倒水。这也是低阶人员的差事。然后他再去处理那些文书,直到九点。
九点一到,升太和见目就向其他人员说:“抱歉,我先走了。”然后走向二楼那间事故股专用的休息室。轮值者原则上是规定凌晨两点才能就寝,但交通课事故股因睡到一半就被叫去处理现场的机率远比其他部门高,故特别规定九点以后即可就寝。
进入休息室,脱下制服,钻入被窝。见目打开枕边的手提包,从里面拿出升等考试用的参考书,埋首苦读。
升太斜眼看著他,暗忖:见目前辈一如往昔,丝毫没变。
见目满男,二十九岁,阶级为巡查部长。和升太一样是独身,但长相判若云泥,是个一表人才的美男子。毕业于大学的工学院,曾在名古屋一家大建设公司从事设计工作两年,后“因故”改行当警察,是个与众不同的怪胎。事实上,升太和见目在三年前就曾共事过,算是老搭档。当时是在东署的地域课,从事巡逻车勤务共两年。
两年后,见目确定要调走。
调得好!
调得好是对升太而言。当升太听说此事的时候,悄悄松了一口气。因为他若继续和见目共事下去,总有一天会发生对立龃龉的。升太心中早已萌生这种模糊的危机感。
升太当初刚从交警勤务调过来,便和见目共组搭档。那时他对巡逻车勤务完全不懂,每天都只能跟在见目屁股后面东奔西跑,拚命向见目学习工作要领。
见目极受上司赏识。不只见目,其他后辈对见目也是欣羡不已。见目处事俐落,作风明快。升太总是认为他做得“帅呆了”。从开罚单时撕下单子的姿势到文件的书写方式,升太见目都曾以他为为师,拚命模仿。
然而半年之后就不同了。在升太眼中,见目精明干练,手腕高超,但对工作却好像缺乏热情,似乎少了一份诚心诚意。
工作做得完美周到,报告写得无懈可击。此言不虚,但也仅止于此而已。
升太所懂的词汇太少,也不知该如何形容比较恰当。譬如说,在开罚单时,见目对那些只是一时疏忽而违规的人完全没有同情心,丝毫不见人情味。虽说警察的工作就是要取缔违规者,但见目却好像只会公事公办似的,只顾完成规定的工作量,其他什么都不管,仿佛忘了自己面对的是人类。升太那时经常这么想。
不过,在升太当面向见目指责此事之前,见目已确定要调职了。
升太想:看来,和见目缘份已尽,今后永不再见了。
谁知事非所料。两年后,升太也从东署调至南署。起先他想:总不会那么巧,又跟见目分在同一课吧?他更是做梦也没想到竟会再度跟见目搭档做事。
实际上,升太是被分发到见目所属的交通课事故股,而且还必须跟他联手办事。
其实这是见目所期望的。
“我听说你四月要调来这里,说直接去拜托课长,说你非常优秀,希望他安排你和我搭档合伙。”
升太一调来就去向每位同事打招呼致意,那时见目以相当愉快的表情向他说了这些话。升太霎时目瞪口呆,不知如何回答。
总不能当场就说“我根本不想和你搭档”吧?今后至少要跟见目共事两年。一念及此,升太就想叹息。
四个月过去了。
见目依然故我,一成不变。事故股不像巡逻车勤务那样有规定的工作量,所以好像比在东署时闲了一点,但见目办起事依旧面面俱到,十分牢靠。升太刚接触这种处理交通事故的工作,什么都不懂,凡事都要请教见目。现在的升太已是个专门处理车祸现场的警员,每天过著充实的日子。
升太开始认为:这样下去,应该不会和见目吵起来或者打架吧?或许可以平安渡过这两年了。他甚至想:自己对于见目前辈,老是有个心理上的疙瘩,这个疙瘩或许在不久后就会自然消失了吧?
只有一点例外,那就像一根戳在升太心头的肉中之刺……。
电话铃响。
拿起话筒的是见目。
“工业区内的春木町十字路口附近有两部轿车擦撞,好像有人受伤。”
荒川警部补那别具特色的声音传了过来。由他亲自打无线电话,这倒很罕见。升太躲在被窝中想:今天是吹了什么风呀?
“了解了。”
见目好像已挂回话筒,掀开薄被起身下床了。
升太勉强睁开惺忪的睡眼。
枕边的日光灯异常刺眼。看来见目一直都没睡。
看看还戴在手上的表,指针显示现在是十一点零五分。
在入睡后两小时左右被叫醒,是最痛苦的。早点叫的话,因尚未真正进入深眠状态,可以马上醒来。若晚些时候再叫,则因为有睡饱的感觉,醒来时也会比较愉快。
这么说绝对没错,我有把握……。
“喂,快起床!”
看样子,升太还在半睡半醒的状态下胡思乱想时,见目就已换好衣服,装束妥当了。
见目附耳大吼,升太急忙钻出被窝。
跌跌撞撞下了床,穿上那套就寝前已折好放在枕边的制服。因为是夏季制服,所以只要套上裤子和衬衫即可,但光是这样就已使升太手忙脚乱了。他那横冲直撞的样子,恐怕连“异种格斗技大战”的选手都要自叹不如。
“对不起。”
升太向面露讶色的见目低头道歉。
“你要专心穿衣服,别再胡思乱想了。”
“是!对不起。”
终于系好腰带,拉上拉链,接著就抱起安全帽,跟著见目走出去。
从便门走到停车场,事故股专用的事故处理车停在那里。那是客货两用的厢型车,蓝色车身闪亮晶莹。
“钥匙给我,我来开。”
见目说道。升太伸手从裤袋中掏出车钥。值班时车钥一向放在升太身上,因开车乃是下属的工作。
“你还没睡醒,让你开太危险了。”
见目进了驾驶座。升太弯腰坐进助手席,动作很不灵活。
十分钟之内便可抵达现场。
过了爱宕市民广场便可在县道左侧见到横跨三个町的巨大工业区。这条路一边就有四线道,路的另一侧是一大片杂树林。
可能是附近没有便利商店的关系,行人极稀少,但交通流极大,各种车辆穿梭在水银灯的白色灯光之下,往来如鲫,络绎不绝。靠工业区那边的路肩有两部轿车相向而停。
附近派出所出动了两名制服警员。两人都是年轻的巡查。
其中一名在盘问一个中年男子,另一名在和一位大姑娘谈话。
中年男子拿著手帕捂住额头,但回答问题时仍显得相当冷静沉着。
升太在车子的摇晃中已完全清醒过来了。他用直觉想:肇事的一定是那位姑娘。因为她在回答巡查的质问时显得十分慌张,目光游移不定。有不少驾驶人在肇事后会吓得手足无措,六神无主,对警方的盘诘也就答非所问。
见目踩了煞车。
升太提起后座的铝箱。箱中装的是相机、卷尺等器材。
下了车。
从外表看来,两部车损害都不严重,仅侧面部份稍有磨损。其中一辆小型车可能是那女子驾驶的,引擎盖上贴著新手驾驶的标志。虽然距离约有五公尺远,升太仍认得出来。
“是如何发生的?”
见目把那两名巡查叫来询问。
负贵现场采证的便是当天的事故股人员,警察用语称之为“检证员”。见目无论在何种现场都能把握时机,迅速将事情处理好,因此颇受各派出所的警员欢迎。有些检证员不是这样,他们会花费很长的时间去采证盘诘,害得那些派出所警员在一旁浪费光阴干瞪眼。
“好像是那位小姐的错,开车时看旁边,没注意前面。那位先生为闪避从旁撞过来的车,才导致车子打滑。”
升太环顾四周。看样子只是小车祸。他只要看看周围的模样就能掌握肇事情况。
“两部车都没有其他乘客吧?”
“是的。”
那位小姐一直呆立在车旁,似乎连升太他们到达也没发觉的样子。
“大概是惊吓过度吧。确认身份了吗?”
“是的,她叫小林冬美,二十岁。”
一名巡查看著簿子回答。
“家住何处?离此地近吗?”
“住在山本町五巷六弄十二号。”
“离此地是否很远?”
“不远,往北约五公里即可到。”
“是否和家人同住?”
“呃,这个倒没问。”
巡查似乎不解其意,露出莫名其妙的表情回答。
“你马上确认一下。若有家人,就叫他们立刻赶来。母亲或父亲都可以。就说他们女儿开车和人擦撞,因惊吓过度而无法正常言语,叫他们来一趟。一开始就要说明只是小车祸,其女并未受伤。语气要诚恳,不可吓到对方。”
“是,知道了。”
两名巡查齐向后转,就要走向停在一旁的警车。
“笨蛋!这种事需要两个人去吗?一个留在这里指挥交通!”
那两名巡查面面相觑。升太清楚提很,谁都想去接小姐的家人,没有一个愿意留在这里。
呆立在旁看人采证是很无聊,若要指挥交通,那就更惨了。必须站在肇事车辆前面,自己很危险,还要顾虑到检证员采证时的安全,这样指挥交通实在是比想像中困难许多。若在夜间,困难度就更高了。升太以前还在派出所服务时,常奉令在肇事地点指挥交通,那时检证员会在现场采证,要是马路上车流量很大,就会险象环生,有位年老的检证员就曾好几次大骂升太说:“不好好指挥,你要害死我啊?”
两名巡查还在相互推托,迟疑未决,再拖下去好像就要猜拳决定的样子。
“慢吞吞的,搞什么鬼!喂,就是你,你去!”见目喝道。
“是!”
较矮的那个巡查被见目一指,立刻敬了一个礼,眉开眼笑,钻进警车去了。
“你去站在那边指挥交通,要给我认真一点!一点不小心,就会害检证中的同僚被车碾成肉酱,所以要全神贯注。”
见目对那名高个子的巡查下了命令。那巡查露出不服气又没把握的表情,到工作岗位站好。见目这才朝著车祸的当事人走去。
一男一女各自站在自己的车子旁边。升太从箱中取出照相机,采不同的角度拍摄那两部车。
“小林小姐。”见目叫唤那位姑娘。
“请过来一下。”
那女子抬起头来,似乎不晓得谁在叫她,过了半晌才往见目这边走过来。
“伤势如何?”见目又转向中年男子问道。
“不碍事。”中年男子答道。
“是撞伤吗?”
“是。撞到了方向盘。”
“让我看看。”
那男子取下血迹斑斑的手帕。额头上只是轻微擦伤,看来不必叫救护车。
“好像不严重,不过最好还是去医院检查一下,要谈赔偿费时也许有用。”
见目说道。
“好。”
中年男子点头道。
“你现在把情况稍微描述一下。”
此时女子已站在升太身边。升太见她粉面煞白,香唇发紫,便为她担心,暗忖:看来她才需要救护车。
“这位小姐的车忽然从旁边冲出来,我急忙闪避并踩煞车。车子打滑了大约十公尺才停下来。”
“他说的没错吧?”
见目转头问那女子。
“没错。”
她点头说。声音微细得几乎听不到。
“你开车没看前面吗?”
“对不起。”
“你是看著旁边开吗?”
“是的,我在想事情。”
“所以忽略了‘停车再开’的标志?”
她点点头。
“什么时候才发觉前方有来车?是在出那巷子以前还是以后?”
见目指著十公尺前面那条小巷的出口问道。
她没有回答。沉默。
“怎样呀?”见目很有耐性,再问一次。
“唔,在出来之前。”
小姐终于答道。她的表情就像走在云端般毫无把握,不知是正在回忆车祸发生时的景况,还是在想完全不相干的事。
“你那时有踩煞车吗?”
“没有,啊,我想不起来了,大概有吧。”
“是吗?我们去看看。”
四个人走到巷口。那边有“停车再开”的标示牌。升太照了几张相,同时注意那标志有没有进入相机的取景器中。煞车痕迹很快就找到了,升太也将之拍摄下来。
“你踩煞车后,车子是停在现在的地点吗?”见目问那男子。
“不是。在那边。”
中年男子指著车子前方十公尺处,靠近安全岛那一带。
“停在那儿,怕会挡到后面来车,所以移到现在的地点。”
那男子以冷静的语气回答。
升太走到他所指的地点,弯腰查看,确有车轮打滑摩擦的痕迹,于是举手向见目报告。
相关部份都拍摄好之后,见目也来帮忙,用卷尺量了那女子分心看别处的可能地点和发现对方车子时的可能地点,又量了两车擦撞时的地点及男子的车打滑的地点。
测量完毕,正要起身时,忽见那位小姐正跌跌撞撞走向马路中央。
见目急忙站起来,跑到她身边,按住她的双肩,将她拉回路肩来。一辆汽车疾驰而过,险些撞到他们。
见目搂著那姑娘的香肩,朝升太使了一个眼色。升太把相机和卷尺放进箱中,背著箱子走到他们身边。
见目把小姐交给升太。升太扶著她,往她自己的车子走去。
打开车门。
“你坐著休息好了。对方伤势不重,用不著如此担心。”
升太轻推女子的背部。女子像木偶般以生硬的动作坐进驾驶席。
“你的家人很快就会到的。”
升太尽力安抚这位姑娘。
她仍呆视前方,目光绝不和升太的视线接触。
“那位小姐会不会被判刑?”
可以听见那中年男子在询问见目的声音。
“会。她开车肇事导致你受伤,犯‘业务上过失伤害罪’。”
见目答道。
“其实我只是额头擦伤而已,不必追究,赔个烤漆费就行了。一个年轻姑娘这样就要被判刑,未免太可怜了。”
“既然你这么说,那我就当作‘物件事故’来处理吧。”
若车祸受害人伤势轻微,则在取得当事人同意之后,便能以所谓“物件事故”来处理结案,这是不违法的。有些检证员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律当作“事件”处理,不把加害人移送法办就不肯罢休。当然,见目不是那种人。
若是“人身事故”,现场负责人就必须填写一大堆文书报告。为了写报告,就必须将受害人与嫌犯都叫到署里,花很长的时间去侦讯。光是这样,大概就要费掉一整天的光阴。
这次因受害人自愿要以“物件事故”处理,见目应该会暗暗松了一口气吧?
见目也因为中年男子这么说而悄悄安下心来。
并非因为不用填写繁杂的报告文件而安心,而是因为同情那位大姑娘。正如中年男子所说,若因这种小事故就被判刑,那未免太残忍了。
车内的小姐大概听不见他们的对话,依然面无血色,呆视前方。
十五分钟后,女孩的父母坐著警车赶到了。他们瞧见女儿的车之后,就走到升太面前鞠躬致意。升太答完礼便退至一旁。母亲开了车门,进入车内。
“冬美!”
母亲抱紧了女儿。
“受害人在哪儿?”
“那边。”
留在车外的父亲发问,升太便指著站在稍远处的见目和中年男子。
“这位就是受害人,幸好伤势不重。他说不想追究业务上的过失伤害罪,所以我们就当‘物件事故’处理。剩下的只是赔偿问题,由你们当事人自行谈判就行了。”
见目说完,那位父亲就紧紧握住受害男子的双手,频频说:“谢谢你!感激不尽!”
“冬美,还不快过来向这位先生道歉!”
父亲大声一吼,母亲便拉著女儿的手下了车。
这位小姐依旧面无表情。
“来,快致歉,然后还要道谢。”
女儿好不容易来到中年男子面前,父亲边说边把她的头按下去。
当女儿的似乎还不太了解自己的立场。因受害人的一句话,她已不用被依过失伤害罪移送法办了。
最后决定:小林一家将于翌日再和受害人洽谈赔偿事宜。事故之处理就此结束。
受害的中年绅士自行驱车离去。小姐的车则由父亲坐进驾驶席,母亲搂著女儿坐在后座。
“辛苦你们了。”
见目向派出所警员说了一句慰劳的话,然后就和升太坐进了厢型车。
电话铃响。
拿起话筒的,还是见目。
升太也立刻醒来。看看手表,是凌晨一点半。
由今天第一桩事故的现场回到署里,向值班主任荒川警部补报告处理结果,说因受害人仅受轻伤,故以“物件事故”处理。再度进入休息室就寝,已是十二点五十分。从那时到现在,才过了四十分钟而已。
“东松原地区有车祸发生。”
从一楼总机打电话上来的并非荒川警部补,而是生活安全课的主任。看来方才仍在担任临时总机的荒川警部补已出去外面办事了。
“地点在高架桥的冈本交流道那附近。好像是有车子被一辆卡车撞了。因为通报的当事人太激动,听不清楚。好像是说那卡车司机不见了还是什么。反正是乱吼乱叫,不知所云。”
“是肇事后驾车逃逸吗?”
见目以十分紧张的语气问道。升太不由得竖耳倾听。
“不是。据说是卡车丢在现场,人不见了。反正就是听不太懂。抱歉要请你们跑一趟了。”
“好,知道了。”
见目挂回话筒。
升太和见目同时钻出被窝,开始更衣。
换好衣服,步出交通课专用的休息室,走下楼去。
看看一楼大厅。那边只剩两名值班人员,其他人不是当了“早睡组”,跑去一条靠内侧的休息室睡觉,就是已经出动,到自己负责的现场办事去了。
“把你们叫醒,真是不好意思。”
坐在总机前的生活安全课主任朝升太他们挥手。
“我们走了。”
升太尽量装出愉快的表情回答,然后走出去。
坐上厢型车,发动引擎。见目并未说要替他驾驶。
南署辖区有一半是农地和山林。高架桥的冈本出口恰好位于住宅区和田园地带的分界线附近,开快车也要三十分钟以上才能到。
走县道北上约三公里,穿过一所国小和市民公园间的小路,再驶上那座贯穿全市的南北向高架桥。
坐在助手席上的见目默然不语,一直盯著前面的道路。
驶了大约十五分钟,道路两旁的民家开始减少。愈靠近目的地,房屋之间的距离就愈大。不知不觉间,车子已行驶在人烟稀少的田园风景中。
看到冈本交流道了。
“从那边下去。”
见目指著三百公尺远的前方。升太按了方向灯,把方向盘往左旋。
一下陆桥就见到一部计程车停在路边,正闪著警告灯。旁边有一辆两吨的小型卡车。
升太把车停在那计程车的正后方。
一名男子手拿行动电话,站在车旁。大概是这人打电话通报的吧?他身上是最新潮的户外休闲装,长相却和衣装颇不搭调,脸色苍白,一副胆小懦弱的样子。
计程车似乎受损不大,只有保险杆稍微凹陷而已。卡车则是挡泥板已遭撞扁,戳进前轮,化油器大概也破了,水不断滴下来,轮胎下一片湿漉漉。
绕到卡车后面往内一看,车厢是空的。大概是已卸完货,正在归途中的车吧?车身侧面有“田中货运”四个黄色的字。
“是你报铸的吗?”
见目向计程车司机问道。
“是的。”
“卡车司机到哪儿去了?”
“回家了。”
“回家?什么意思?”
“就是回他家去了。他说:‘我家就在这附近,有事再来找我。’就走了。”
“有事再去找他?那他有没有留电话或地址什么的?”
“没有。连姓名也没说,住址电话都没留,就跑掉了。”
见目和升太互望一眼。
这个人怎会乖到让一个撞坏他车子的司机跑掉呢?而且还不晓得跑到哪里去了。这人身材瘦小,看来弱不禁风,大概是因车子被撞,吓昏了头,又让粗暴的卡车司机一顿抢白,所以才这样糊里糊涂,任人摆布吧?
那卡车司机竟敢弃车而逃,真是吃了熊心豹子瞻。升太想到这里,开始对那卡车司机生起气来,无名火冒起三千丈。
“你去查卡车的资料,我来问这位先生详细的经过。”
见目向升太说。
“好。”
升太回到厢型车,拿起无线电话的麦克风,调好电波频率。
“这里是资料中心,你好。”
马上有回音。
“我是南五五,请查这车号的资料……”
升太把卡车的车牌号码念出来。
才五秒钟就有了答覆。
“车主是半田辰郎,住址是里见町六巷五弄十五号。”
升太等人现在所在的位置就是里见町。他从仪表板中拿出地图,很快就找到那地址。
“知道了,多谢。”
他放下麦克风,走回见目身边。见目正在查看受害人的驾照。
“怎么样?”
见目把驾照还给那人,向升太问道。
“那司机的家就在这附近,走路不用五分钟就到。”
升太答道。
“哦。”
见目再度转向计程车司机。
“我问你,那人下车和你交谈时,是否像已喝醉的样子?”
“反正就是乱嚷乱叫凶巴巴,自己撞了人还好像是我错了一样,只会鬼叫穷叫乱骂一通。”
“身上有无酒味?”
“有没有酒味是吗?现在想起来,好像是有……不太确定,但若没喝醉,应该不会那么不讲理吧?”
“那人一顿抢白后,不由分说就跑了,是吗?”
“嗯。他骂完后,先回到车内,从助手席拿起一包不晓得什么东西,然后说:‘我走了。’我说:‘别走!要在这里等警察来。’然后就用大哥大打一一〇报警。谁知一晃眼,他就不见了。”
“从撞车到报警,大约多久?”
“差不多五分钟而已。”
“哦。”见目看看手表。
“现在是两点十五分,所以那人是在四十五分钟之前离开现场的,对吗?”
“对。”
此时有两名巡查骑著脚踏车赶到。他们是最靠近此地的派出所来的。
“事故的详细经过,你们好好问这位先生。”
两名巡查似乎想要为来迟而道歉,见目阻止他们,并且下了指示,然后说:“我们现在要去卡车司机的家。”
渡过爱宕川支流上那座小小的水泥桥,便可看到堤防下有一间老旧的房子。
门口有块木牌,上以奇异笔写著“半田”。玄关的玻璃门半掩,屋内的灯光透出来。
“有人在吗?”
见目站在门口朝里面喊。
没有回应。
“有人在吗?我是警方的人,半田先生在不在?”
“谁呀?”
里面传来粗哑的声音。
只有酩酊大醉的人才会有如此嘶哑的声音。车祸发生在五十几分钟之前,若他回家后才开始喝酒,应该不会这么快就醉成这样。
“好像在哩。”
“是呀。”
见目和升太对望一眼。
“半田先生,有事想请教,可否出来一见?”
“有什么事,进来说好了。”
见目和升太再度面面相觑。
事情发展出乎意料,连见目都皱起双眉,似乎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
“怎么办?”升太问道。
见目好像答不出来。
“交给我来办好了。”
这家伙开车闯祸,还欺负对方软弱,大放厥词后居然还跑回家中,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升太恨不得去用力掐住他的脖子,让他连叫苦都叫不出来。
见目剑眉紧锁,凝视著升太。
“让我来吧!”
升太很坚持,见目终于点头。
升太先脱下长统靴,才进入屋内。
走廊尽头有个房间。升太拉开那房间的纸门。
一个大汉手握酒瓶,盘腿坐在房间正中央。没看到其他人,他大概是个光棍。
“是半田先生吗?”
“不错,找我何事?”
大汉仍旧坐著,只是抬起头来瞪视升太。此人相貌甚为丑陋,但体格健壮,熊腰虎背,宽肩厚胸,活像个以格斗为生的职业选手。
“什么逃不逃的,真难听,谁逃了?我为什么要呆呆站在那边等你们这些条子鹰爪孙来?像这样在家里等有什么不好?”
大汉嚷道。他已有点咬字不清,声调也都走样了。
升太注意到他肩上有一小伤。不是割伤,比较像殴伤。不可能是那计程车司机打的,所以一定是被别人打的。他到底跟谁打过架呢?
“得了吧,反正你出来一下就对了,因为要做酒精检测。”
“什么?在家中喝酒的人为什么要做酒精检测?”
大汉目露凶光,益显狰狞,然而升太毫不退让。
“我们忙得很,你少啰唆!”
大汉眼中寒芒暴闪。
他放下酒瓶,站起身来,正面朝著升太。
升太已有斗殴的准备,腹部蓄力待发。
谁知大汉却乖乖迈开脚步,就要走出房间。
“慢著!你顺便把驾照和印章也带出来。”
“带印章干什么?”
“要填很多表格,你必须签名盖章。”
大汉又怒视升太。要比狰狞凶恶,升太这张脸可不会输他。升太不但不为所动,还翘起下巴催他动作快一点。
大汉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走到墙角打开柜子,拿出印章。
升太将他带到厢型车旁边,从车子取出酒精测试器,然后交给他一个尚未吹胀的黄色气球。
“把这个吹大。”
大汉拿著气球,看看升太,又瞧瞧见目,然后将气球放在唇上。
升太接过吹胀的气球,用手指堵住开口,以免空气跑掉,然后接到测试器的管子上。
那叫检测管,长约二十公分,有点像抽水机。
数字立刻显示出来。
一样公升空气中测出有三十毫克的酒精。二十五毫克是“带有酒气”的境界线。
“喝了不少嘛!”
“我是在家里喝的,爱喝多少就喝多少,当然会醉。刚才你不是也看见了吗?”
“我看你醉成这样,一定是在回家之前就喝了很多,对不对?”
“什么话嘛!我回家之前是在开车呀!可以一边喝酒一边开车吗?要不然,难道说我是酒后开车?”
“我们一查便知,你敢撒谎?”
“尽管去查呀!这倒好玩。我保证既不逃也不躲!”
“说大话。你不是逃回这里来了吗?”
“什么?你这王八蛋!”
大汉紧握双拳。升太也站稳马步,摆出架势。
“好了,别闹了。”
在旁静观的见目开口说道。
升太大吃一惊,望著见目。
见目以冷淡的眼神回望他。
前辈,难道你打算就这样放这家伙?
升太在心中向见目如此问道。
这人分明是酒后开车肇事,不是吗?
“半田先生,你就适可而止吧。我们要走了,不会拿你怎样的,不过你必须先和我们回到现场,向受害人道个歉。何况你那辆卡车也不能就摆在那边不管。”
要走了?
升太乍闻此言,不敢置信。
那大汉一听,登时面露讶色,随即说道:“啊,好。”升太觉得自己仿佛看见他在偷笑,他心里一定在说“哈,太好了”。
大汉仍摆出一副不服气的样子。见目将他带回现场,向那计程车司机道歉赔罪,然后向他说:“你现在醉成这样,不太方便,所以我们改天再做现场采证,到时候会联络你,再麻烦你跑一趟,你可要来喔!”“好吧。”
“还有,这次幸亏无人受伤,对方的车受损也不严重,所以只要你赔个礼就算了,但你最好要表现出诚意,否则后果会很麻烦。不仅你自己,还会连累你服务的公司,到时候你就惨了,知道吗?”
“唔,我懂了。”
大汉扭过头去,恨恨说道。
最后决定,明天一早再请拖吊业者将那卡车拖回大汉的公司去。此事故之处理工作到此便告一段落。
“前辈。”
上了车,升太就忍不住对见目说道。
“什么事?”
“这样做,妥当吗?”
“什么妥当?”
“那家伙显然在肇事前就喝醉了,明明是酒后开车,为什么要放他一马?”
“那有什么办法?他一口咬定当时没喝,你就是再怎么说有也没用。难道你想打到他吐实招供?我看你刚才好像真的想那样做的样子。”
“不会啦,我怎么会打他?”
升太噘嘴道。
“那就好。见义勇为,尽忠职守,是很好,但你还有点血气方刚,好勇斗狠,这要改掉。”
“我知道,但……但是,前辈,要查明他是否酒后开车,办法多得是。只要查出他今天开车行经何处、在哪里用餐、有无点酒来喝就行了。”
“喂,喂,你以为现在几点?半夜三点呀!难道你要去把这附近所有餐厅食堂的老板都叫起来问话?”
“不错!”
“算了吧,看开一点。那种事我可不干。”
升太一听,气往上冲,可用勃然大怒来形容。
“前辈认为这样就行了,是吗?要知道,那家伙很可能是酒醉开车的惯犯,这次好狗运,没人受伤,但下次要是再出车祸,说不定会死人。既然如此,为何要佯作不知,袖手旁观?”
“除非受害人明确指证撞车时对方司机已经醉醺醺,不然我们是无能为力,莫可奈何的,你最好死了这条心。快走吧,还是要我来替你开?”
“不必。我自己来。”
升太转动车钥,用力踩下加速器。
回程车上,两人都一言不发。
值班主任荒川警部补出去现场办事,还没回来。
代理人是生活安全课主任。升太和见目把事情向他简报一遍,随即回到休息室。
“我要睡了。”
见目一躺下就睡著了。
升太慢慢脱下制服,钻进见目身旁的被窝,却无法入睡。
那卡车司机一定是酒后开车,绝对没错!一查即可明白。升太无法不去想这件事。
可是,即使升太要求自行调查,见目也一定会说那是徒劳无功之举,劝他不要浪费时间。
想当年,他还跟见目一齐从事巡逻勤务。
他们的巡逻区域中有一处田圃,那边有条叉路。他们每天早上都会乘坐巡逻车去该处执勤。
那十字路口位于田圃正中央,四周视野辽阔,交通流量并不大。
交叉成十字形那两条马路,全都又宽又直,旁边也无小路,因此可以开快车。交叉处成直角,路边有个“停车再开”的标志,但那只是聊备一格而已,没有任何驾驶人会真的停下来看一看再继续开。
升太他们把警车停在一间放抽水机的小屋后面。从马路上看不见他们。就这样守株待兔,平均每三十分钟便可抓到一台违规车辆。
宛如池内网鱼,恰似瓮中捉鳖。
上面规定的罚单基准量,一个上午就完成了。别说一天份的罚单,就是三天份的,也可以在中午之前开完。一般员警都是跑去开讲聊天,以打发剩余的时间。只有见目不同,他总是把车停到树荫下,拿出升等考试用的参考书埋头苦读,说绝不“浪费光阴,蹉跎岁月”。于是升太只好整大枯坐助手席上,无所事事,闲得发慌。
刚开始搭档共事时,他把见目视为英雄人物,认为见目是个十全十美的警官。后来这个看法徐徐改变,就是因为他对那种枯坐终日的生活产生了疑问所致。
升太不想成为一个毫无工作热情、只要完成工作量就好的警察。他无意功名,不求利禄,只想做有意义的事。
他的父亲也是一名警官。
父亲当了一辈子的巡查,最后遽然病故。在世之时,颇受全町民众信赖或爱戴,大家都称他为“派出所的警察伯伯”。
住在派出所的外勤勤官,工作是不分画夜的。一年到头,经常会有人满脸惊惶跑进升太的家,说哪对夫妻打架,或哪家酒馆有人闹事之类,然后把升太之父拉出去。
那时候,升太之父无论在吃饭或洗澡,都会立刻穿好衣服,飞奔出去,绝不会皱一下眉。
为了济世助人,他永不知疲累。
纷争平息后,他回到家里,又会换上衬衫和七分裤,继续吃饭,就像没有发生任何事一样。
那时候,升太会望著父亲的侧脸,内心感到无比荣耀。
父亲只会拚命工作,没有什么特殊嗜好和专长,是个庸俗的人,但对妻儿很好。
到了傍晚,他就会盘腿坐在电视机前面,慢慢啜饮一合的酒。他很珍惜那些酒。只有那时候,他才会露出真正幸福的表情。
升太很喜欢看父亲露出那种表情,因此每当父亲开始享受晚酌时,他就故意在旁边走来走去。那时父亲必定会说“来!”然后把他拉过去,让他坐在腿上。
升太至今都还记得那种感觉。
父亲与世长辞,是在升太念小学四年级的时候。
父亲一过世,升太和母亲就不能住在派出所里了,必须搬出去,收入当然也没了。
这时候,帮助他们母子的,就是町内的民众了。那些人帮他们在派出所附近找到一间房子,租下来,让他们搬进去住,又帮升太之母找到工作。因升太常一个人在家,附近邻居还轮流照顾他,让他来家里吃晚饭。
“一切都是你爹的庇荫。”
这是母亲的口头褝。
“你长大一定要报答大家的恩惠!”
所以,升太高中毕业后就去当警察。他从未考虑过别种职业。
他想要当一个像父亲那样的警察,想要像父亲那样造福人群。
“别好高鹜远,只要尽力而为就行了。”
父亲在病榻上所说的话又浮现在他脑海中。
当时,小学四年级的升太坐在父亲枕边问:“我将来也要当一个好警察。要怎样才能当好警察?”
于是父亲就把当警察的心得告诉他。
还是决定要瞒著前辈前去调查那卡车司机的行踪。
升太考虑再三后,终于下定决心。
但马上又涌现出一个疑问:“我这么做,真的只是为了揭穿那司机的谎言吗?还是想要先下手为强,比前辈早一步查出那人酒醉开车的事实,让前辈大吃一惊呢?”
说不定是出于我私人的感情因素,才想要调查此事的……。
升太会这么想,是有原因的。
那是九天前的事。
那天是休假日,升太出去买晚餐。回家时,偶然经过见目所住的公寓。
升太住在南署的公家宿舍。那是平房,除了厨房和浴厕之外,只有一个房间。已经是三十年以上的老旧建筑物,天花板和墙壁都已变成黑色了。虽是坐北朝南,却因与四邻靠得太近而终日见不到阳光。
宿舍共有十五户,但仅五户住了人,其余均为空屋,已有多年无人居住。住户不是像升太这种一文不名的单身警察,就是为了节省房租以便将来购屋的警官及其眷属。
见目虽为单身,却在譬署附近租了一间雅致的公寓来住。
升太对于此事,也只是认为“颇像前辈的作风”而已,并未想到其他的。
那天,就在那公寓前面,升太见到表情凝重的见目正在和一名女子说话。
那女子竟然是大西碧。
大西碧穿著一件雪白的连衣裙。升太以前从未见过她穿便服。
大西碧始终低垂螓首,似乎盈盈欲泣的样子。见目站在她面前一直讲话,好像想要说服她似的。
升太不由得驻足观看。
与其说是出于好奇,不如说纯粹是由于惊讶。
大约过了两、三分钟,见目的视线忽然移到升太这边来。
那道目光似已捕捉到升太的身影。
升太慌忙离去。
大西碧和前辈是情侣佳偶。
升太在回家的路上,心中反覆念著这句话,就像发高烧在说呓语似的。
但那又如何?前辈相貌堂堂,气宇轩昂,而且博学高才,出类拔萃,又是个优秀的警官,会受美人青睐,也是理所当然,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翌日升太上班时,心情极为沉重,一股罪恶感挥之不去,就像看了不该看的事物一样。但见目遇到他时,对前一天的事却只字不提。
见目对升太的态度,在那之后跟之前并无两样。
升太却不然。他只要在见目身边,就会觉得呼吸困难,痛苦万分。
是何原因,升太也不太清楚。
是嫉妒吧?
可能因为知道了大西碧是前辈的女朋友,所以妒火中烧吧?我就因为由妒生恨,所以才想要早一步查出事实,让前辈措手不及,羞愧难当的,不是吗?
不可能!我不是早在多年前就已死心断念了吗?我这辈子和美女是无缘的。难道说。嫉妒心和这种感情并无关联?
升太在被窝中左思右想,难以成眠。
当晚,休息室的电话铃并没有再响。
夜班的平均出动次数,在中等规模的警察署至少都有好几次,连南署都很少在五次以下。当晚却仅有两次,可说是奇迹了。
这是上天的垂怜,要让我好好休息,恢复体力,今天才能大展身手,马到成功。不是吗?
早上七点半,升太和见目同时起床。他一面打扫休息室,一面如此胡思乱想。
今天轮休。平常要是轮休的日子,他都会窝在家中大睡特睡,但今天他打算到处走走,以便调查那卡车司机的行踪。
上午八点半,和白天班的交接完毕后,升太他们就放假了。
“辛苦了,明天见。”
“再见。”
升太看著见目离去后,便从偏门出去。
他正要走出警署大楼时,发现正门旁边的树丛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升太不由得停下脚步,往那边望过去。
好像是人影。
不是大人的,是小孩的身影。升太凝目而视。
那是一名年约十岁的女童,头发很短,身材皮肤是“黑干瘦”型,穿著一件质地粗糙的连衣裙,足登帆布鞋,没穿袜子。
又是这小妞!升太心想。
这个小女孩,升太以前就见过好几次,每次都是在警署附近。她有时蹲在正门旁边,有时会站在马路对面的樱花树下,一直注视著警署大楼。
第一次看到她,大约是在三个月之前。那时升太见她愁眉苦脸,觉得有点担心,便问交通课的同事:“常在这附近徘徊那个小女孩是谁?”每个人都说自己也见过,但没有人知道她为何要站在那里。
又问“有没有人直接向那女童问缘由?”回答是“有位女警曾想去问,但一走过去,那位小妹妹就吓跑了。”
那女童是谁?为何几乎每天都跑到警署来?升太在两、三个礼拜后才知道答案。
小女孩脸上的严肃神情,升太实在难以忘怀。他想到少年股也许有人知情,于是便去生活安全课打听。
有一位姓高桥的资深女性辅导员知道那女孩的事。
据高桥说,女童的家是所谓的问题家庭,其父无固定工作,整天灌黄汤,一醉就闹事。女童才国小五年级,却必须每天煮饭洗衣,侍候父亲。
“为何每天跑到警署来?一直朝屋内看,是否在等人?”升太问道。
“不是。她是来向警方求助的。”
“她爸爸打她吗?”
“不是那种急事。我在想,她可能是想叫我们去劝劝她爸爸。”
“劝劝她爸爸?”
升太双眼圆睁。因高桥的答覆令他大感意外。
“是的。她身边没有其他大人,所以大概是想要找一个能够说动她爸爸的人。有一次,她的级任老师去她家要劝她爸爸,结果反而被臭骂一顿,落荒而逃。所以她可能就认为,除了找警方帮忙以外,已别无他法了。”
“那为什么女警一靠近,她就转身逃走呢?”
“这没什么好奇怪的。她虽是真心来求助,但一见到穿制服的警察,就心生畏惧而逃跑。她的心情,我能理解。”
“少年股这边帮得上忙吗?”
“警方总不能突然跑入民宅,像对待犯罪嫌疑人那样对著一个普通人说‘要努力工作,请勿一大早就酗酒’吧?”
高桥这位资深辅导员虽然这么说,但实际上她并未袖手旁观。她曾跑去女童就读的学校找级任老师商量。老师遭女童之父骂跑之事,也是那老师自己告诉高桥的。
后来,升太又见过那女童好几次。
每一次,升太都再三犹豫,反覆思量,不知该不该上前招呼,出声叫唤,但最后都打消此意,不敢呼唤。这小女孩光见到穿制服的警察,就吓得逃之夭夭,要是见到升太这副尊容往她靠近,岂不当场吓哭?升太每念及此,便止步不前,悄然退下。
升太望著那躲在树丛后凝视警署大门的女童,半晌后才自言自语道:“今天有事要办。”随即转身离去。
他首先要去的地方,便是那卡车司机任职的货运行。
这家货运行位于私铁车站南方。据说该地区以前是一望无际的田圃,在高架桥完成启用之后,迅速繁荣起来,如今已有不少公寓大楼、餐厅饭馆、便利超商等。
大马路边有一家大型超市,那货运行就在超市的后面,楼高四层,以轻钢架搭建而成,楼高四层,以轻钢架搭建而成,铁卷门上书“田中货运”四个字。
进了大门,便可见到一座仓库。仓库前面是卸货用的停车场,一辆大型卡车停在那边。
数名男子头绑布条,聚在一堆。
升太一走近,那些人就一齐将视线投注过来。
“社长在吗?”
“在楼上。”
答话者指著二楼的办公室。
升太道谢后,登上仓库旁的铁梯。那些人注视著他的背影,同时窃窃私语。升太可听见他们的声音,好像是在说“这人大概是警察,是来调查昨天那件事故的。”
开了门,只见一名戴眼镜的女事务员坐在办公桌前面。
“你好,社长在吗?”
“请问你是哪一位?”
事务员抬起头来,一见到升太的脸,表情立刻僵硬起来。
“我是南署来的,要问一下昨天那车祸的事。”
升太露出罕见的笑容说道。
“是警察先生吗?我马上去请社长来,请稍候。”
事务员站起来,一溜烟闪入里面的房间。
社长立刻出来。他穿著工作服,身材微胖。
升太被请入门口左边的会客室,坐了下来。事务员端来一个盘子,上面有饼乾和一杯麦茶。
“敝姓田中。”社长递出名片。升太也站起来递名片。
“我叫生稻,是交通课的。”
“真是辛苦你了。外头很热,请喝杯凉的吧。”
他把那杯麦茶端给升太。他和那事务员都没有要求升太出示警察证件。即使要求了,升太也拿不出来。因为今天轮休,身上根本没证件。
有些警署规定非勤务时间也要携带证件,升太他们的内规却不是这样。为防止证件遗失,全县都规定员警在非勤务时间必须将证件交由主管保管。
升太将杯中麦茶一饮而尽。
冰凉可口。
“昨天那件事故,你知道吧?”
升太把杯子放到桌上,问道。
“是的。给你们添麻烦,真是对不起。肇事车辆已经在今天清晨拖回这里来了,现场也已打扫干净了。”
“哦,那很好。”
“唔,请问还有什么问题吗?”
“你是否已向半田问过详情?”
“详细的倒还没问。因为他说身体不适,今天请假。”
“哦。”
“反正对方又没受伤,车子也只是轻轻擦撞而已。至于赔偿费,敝公司当然会负责。”
“半田昨天载货去何处?”
“呃,好像是载了一批钢材去名古屋的一家铁工厂。”
往返名古屋的话,要进入市内就必须走县道,再经大通路……。升太在脑海中中描绘卡车行进的路线。
“半田在这里上班多久了?”
“三年。”
“这期间有没有惹什么祸?”
“没有,没有。他工作认真,刻苦耐劳,循规蹈矩。”
“喜欢喝酒吗?”
“只喝一点点……。不过,开车的时候是从来不喝酒的。”
“和同事相处融洽吗?有没有打过架或起过什么纠纷?”
“完全没有。我们是小公司,所有员工就像一家人。”
社长讲话带点乡音。
“既然像一家人,那你一定问过他以前的职业吧?”
“啊,有问过。他说,以前是在埼玉那边开货运行,自己就是社长。因经营不善,公司倒闭,只好到这边来找头路。妻儿都留在埼玉。为了要东山再起,重建事业,他把薪水都存起来,省吃俭用过日子,真是不简单。”
“哦。”
“有什么不对劲吗?”
“没有,只是参考参考。”
看来再问下去也没什么用了。
“好,我问这样就够了。谢谢你的帮忙,我就此告辞。”
“啊,这样就可以了吗?”
社长睁大眼睛说道。升太走出办公室,下了楼,走向那群男子。那些人好像正在楼梯下面窥探办公室的样子。
“你们是这里的员工吧?”
这些人一齐点头,神情暧昧。
“这附近有没有什么餐厅或面店之类的?我肚子饿了。”
这些人面面相觑,但无人答腔。
升太露出不耐烦的神色。一名男子见状开口道:
“现在才上午十点,店都还没开门。”
“你们最常去哪家店呢?你告诉我,我慢慢走到那儿,时间也就差不多了。”
升太露出不在乎的表情说道。
“最常去的店?没有。我们每个人都不一样,要看当天的心情而定。”
这人避重就轻,大家已看穿了升太真正的用意。
“是吗?那就没办法了。”
升太再度上楼,打开办公室的门。
正在跟事务员交谈的社长似乎吓了一跳,转过头来。
“你忘了带走什么东西吗?”
“想请问一下,这里的员工最常去哪家餐馆吃饭?”
“哦,那还用说?最常去的,当然是‘清水食堂’啦!”
社长说道。
“警察先生,你一定也知道这家饭馆吧?”
社长满脸堆笑,注视著升太。升太莫名其妙,暗忖:他怎么会以为我知道那家餐馆呢?
升太依社长指示的路线,先到高架桥,再以加油站的红色招牌为目标,往前走去。
很快就走到清水食堂。这家餐厅就在加油站对面,中间隔著高架桥。屋子虽是平房,门口的停车场却很大,足可供六、七台大卡车停靠。路边有好几块招牌,上面写著“驾驶员最佳休息处 清水食堂”、“透早就开门 半夜不收摊”、“拉面、猪排饭、意大利面 一应俱全”等字。
升太走进店内。
还未到正午,已有四、五位客人上门。店面比想像中大,约有十张桌子。穿过店面,往厨房里瞧。厨房内蒸气弥漫,一名半老徐娘系著围裙,正在忙著做菜。
“打扰了。”
那女人回过头来。
“欢迎光临。要点些什么?”
她只瞥了升太一眼,就将视线移回平底锅。脖子上汗水淋漓。年纪约在四十五至五十之间。身材很瘦,但朝气蓬勃,干劲十足,很适合开这种以卡车司机为主顾的食堂。
一名少女走过升太身边,进入厨房,把老板娘做好的饭菜摆到盘子上,再走出来。经过升太身旁时,说了一声“对不起,借过”。看起来是个打工兼差的,可能还在念高中。
“这位客人,你要些什么呢?只站在那边饭菜可不会自己好啊!”
老板娘边说边把锅子放到瓦斯炉上。
“我不是来吃饭的。我是南署的聱察,有话要问你。”
老板娘抬起头来。
她默默望著升太,半晌后才低声说道:
“你先去找张空桌子坐下来好吗?我马上就来。”
“麻烦你了。”
升太离开那儿,走向最靠近的桌子,拉了椅子坐下来。
“有何贵干吗?”
片刻后,老板娘来到升太身边,但却始终立而不坐。可能是在营业时间内不能坐著跟顾客交谈吧?升太没办法,只好仰头望著她,说道:
“我叫生稻,是南署交通课的。你可知道这附近有一家田中货运行?”
老板娘点点头。
“他们的员工是否常来光顾?”
“是。”
“你认识一个姓半田的吗?”
“认识。”
老板娘神情迷惘,似乎大惑不解。
且慢!
升太脑中突然灵光一闪。
这位老板娘的面容,好像在哪里见过。
升太目光灼灼凝视著老板娘。
到底在哪里看过呢?这张脸孔,确实有印象……。可惜再怎么想也想不起来。
升太放弃回想,继续发问。
“昨天半田来过吗?”
“没有。”
这一刹那,老阅娘的目光闪烁了一下。升太马上知道她在说谎。
“是吗?”
升太故意长叹一声。
“这样可以了吧?还有客人在等呢!”
老板娘似乎很想尽快离去。
“好,没事了,谢谢你。”
升太走出店门。一到外面,他就绕到后门去。
中午时分,客人将蜂拥而至。在此之前,那位打工的少女必会先休息一下。升太如此揣度。等那小姑娘一出来,就找她问话。升太游目四顾,找到一个阴凉的地方,便站到那边。
他猜对了。手表的指针指著十一点整的时候,那位打工少女从后门出来。
“请问一下。”
升太边说边从阴凉处跑出来。那少女似乎受到惊吓,立刻站住。
“别怕,我是警察。”
升太见少女杏眼圆睁盯著自己,急忙说道。
“我知道。刚才你和老板娘谈过话,我有看到。”
“那就好。我有话要问你,你可要老实回答。”
小姑娘点点头。
“你认识半田先生吗?”
“认识。”
“他是否常来?”
“是的,一星期至少来一、两次。”
“是个好顾客吗?”
“不是。老板娘和我都很讨厌他。”
“怎么说?”
“因为他很粗鲁,常乱吼乱骂……”
“昨天有来过吧?”
“……”
“老实说没关系。昨天他有来过,对不对?”
小姑娘点点头。
“在这里喝了很多酒,是吗?”
“不是。”
“真的吗?你知道他昨天出了车祸吧?当时他好像醉醺醺的,难道不是在此处喝醉的吗?”
“是半田先生说在这里喝醉的吗?”
小姑娘勇敢反问,升太反而退缩了。
“唔,他是没有这么说。不过,已经喝醉却是事实,所以我才想要打听出他到底是在哪里喝醉的。”
“不是在这里。”
“真的吗?”
“真的。他进入店里的时候,就已经醉得很厉害了。”
“什么?”升太不由得大声说道。
“他早已醉得东倒西歪了,一进店里,就嚷著要啤酒。老阅娘说:‘你醉成这样还要喝?不给你喝!’于是他就开始大吵大闹……”
“然后呢?”
升太赶紧追问。
“好几个田中货运行的人刚好在店里,就把他制伏,扔到外面去了。”
扔出去?升太此刻才明白半田眉上之伤是如何造成的。一定是那时候被殴伤的。
半田被同事赶出餐馆后,火冒三丈,激动万分,但又无计可施,莫可奈何,只好打道回府,不料却在途中出了车祸。
那少女见升太沉思不语,便滔滔不绝说起话来,像要把胸中怨气一吐为快似的。
“他常常那样,给大家添了很多麻烦。他是个品行恶劣的大坏蛋。我曾听说,他总是在卡车上放一瓶酒,最喜欢一边狂饮一边开车。那是他们公司的人说的。”
“此话当真?”
“我句句实言。”
原来如此。昨天他从现场逃逸,并不只是为了掩饰酒醉开车,另外还有一个目的,那就是要把放在车上的酒藏起来。当时计程车司机看到的“一包东西”,一定就是那瓶酒了。
“好,我明白了,多谢你。”
升太向这位小姑娘道谢,随即离去。打听到这些就已足够了。
大功告成。
如此一来,前辈必定就无话可说了吧?因为我已确实证明了半田的供词全是谎言。
对,我这就到前辈的家去。他突然这么想,于是向右转。
升太朝著见目的公寓走去。一想到自己已单枪匹马查出真相,便觉得心情愉悦,步伐轻快。
敲敲见目的房门。
没有回应。
再敲几一下。
好像不在。
轮休日见目常去哪里呢?升太能够想到的只有一处,那就是图书馆。
升太决定去图书馆找找看。
到图书馆,徒步只要五分钟。
升太踏进了平素极少涉足的场所。
屋内冷气很凉,全身汗水迅速消失。
阅览室和书报室都是座无虚席,有的人在看书,有的在看报。
自习室在二楼,见目若有来,应该会在那里。升太爬上楼梯。
现在是暑假期间,所以自习室里挤满了学生。升太站在门口,往里面瞧。
看到见目了。
他坐在最靠里面的位子。桌上堆了好几本厚重的书籍。一定是法律方面的书。
升太走进去,来到见目的身边。
在他开口之前,见目已有所察觉,因而抬头说道:
“原来是你。怎么来这里?有事吗?”
“并非什么急事,只是关于昨天那车祸,有话要对你说。”
可能是说话时太用力的关系,声音微微颤抖。
“昨天的车祸怎样了?”
见目不知道升太接下来会说出什么惊人的事来,所以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
“那个半田,就是那个卡车司机,他确实喝醉了。”
升太一口气说了这些话。
他刻意压低声量,但却在不知不觉中变得很大声。好几个坐在附近的学生都抬起头来望著他,仿佛在问“到底什么事”。
“到外面去谈。”
见目站起来,叫升太快出去。
见目下到一楼,又走到图书馆入口的台阶上才止步。
“怎么回事?”见目面对升太,问道。
“我刚才跑去半田的公司和他常去的餐厅打听。那餐馆叫清水食堂,就在高架桥旁边。我探听出来,半田在肇事前喝了很多酒。餐馆老板娘不承认半田昨天有去,我就向打工的少女探听。她说,半田昨天进入店内时已经相当醉了。”
升太挺胸说道。见目默然不语,侧耳静听。
“半田嚷著要喝啤酒,老板娘不给,双方吵起来。半田的同事恰好在场,便将他制伏,扔到店外。后来半田就开车肇事了。可能是心情不好,乱开一通才闯祸的。还有,据说半田总是在自己的车上放一瓶酒,随时可以取出狂饮。”升太一口气说到这里,然后望著见目。
见目神色如前,似乎并未因听了升太的报告而受到打击。
“他有前科吗?”
见目开口道。语气十分冷淡,仿佛事不关已似的。
“前科?”
这问题大出升太的预料。
“你大概已调阅过半田的资料了吧?他有没有酒后开车的前科纪录?”
“没有。”
“既然如此,就算将他移送法办,预多也只是罚款三万圆而已。况且,你能证明他进入餐厅时就已经喝醉了吗?老板娘及那些同事可愿作证?我看,老阅娘大概连半田曾经去过一事也不愿承认吧?”
“这……”
升太张口结舌,语塞词穷。见目一直盯著他的脸。升太想要反驳,但话到嘴边却如泡沫破灭般一一消逝无踪。
“就算有人肯作证,把他移送法办,最多也只是像我刚才说的那样,罚个三万圆了事。假如是有前科或正在缓刑期间,也许还能将他判徒刑,但实际上却不是。还有,你以为他会因此就改过自新吗?我看他根本就不会当一回事。就算千方百计逼使老板娘和那些同事出面作证,并且取得那家伙的供词,然后写下好几十张报告往上面送,我们又能得到什么?什么也没有,徒劳无功,不是吗?所以,你这么做只是自我陶醉罢了。”
“才不是自我陶醉呢!”
升太以强悍的语气顶撞道。
见目似乎吃了一惊,讶然望著升太。
气氛变得异常尴尬。
“何必如此固执?”
见目轻声问道。
“我不是固执。”
升太说。
见目以刺探的眼神注视升太。
升太起先也以眼还眼瞪回去,但逐渐感到痛苦难当,只好垂下头来。因为他已能够想像见目心中在想什么。
见目一定是在想:上次升太目睹他和大西碧在公寓前交谈,同今天这件事有无关联。
前辈一定是认为:这小子是因嫉妒我,才偷偷跑去调查的。这家伙得知他暗恋的女子是我的情人后,妒火中烧,为了泄愤,就如此做……升太希望能够澄清这个误会。若见目提及此事,他打算立即否认。
然而见目并未开口。
升太开始焦躁,心急如焚。
浮云蔽目,光消影长。
“反正,请你三思。”
升太受不了这种沉默,打算告退。
“这件事不行。”
见目面对升太,说道。
升太回头。
他看看见目的表情。好像没有在生气。
“怎么说?”
“你见过那清水食堂的老板娘了吧?”
“不错。”
升太点头道。他不明白见目为何出此言。
“有没有发觉一件事?”
“发觉什么?”
“你难道不觉得那张脸似曾相识吗?”
见目一说,升太才想起来。在和老板娘交谈时,就感觉她长得像另一个人。
“她是小气松的妹妹。”
见目对著正在蹙额思考的升太说道。
“小气松?”
升太不由得凝目注视见目的脸。小气松就是松田次长,那么老板娘便是……
“就是松田次长之妹。她本已嫁到歧阜去,两年前离婚而回到娘家住。次长对她百般呵护,还帮她开了那家餐厅,让她经营。你刚调来不久,所以不知情。但在本町,此事尽人皆知。”
原来她就是松田次长的妹妹,难怪那面容似曾相识。
“还有一件你不知道的事。那家餐厅一向有供应酒给驾驶人,不过每人只限一瓶。因为有酒喝,所以那边总是生意兴隆,高朋满座。这虽是违法行为,但现在已很普遍,见怪不怪了。大马路旁那些餐厅饭馆,哪家不是公然在菜单上印著啤酒或鸡尾酒之类?若非如此,那些整天坐在车上到处跑的所谓‘郊外族’,谁会上门光顾?若要把那卡车司机移送法办,势将扯出清水食堂之名,这样一来就必定会写到老板娘卖酒给司机喝一事。虽只限一瓶,也是犯法的。”
见目以平淡的语气继续说下去。
“我们就算掌握一切证据,填好所有表格,呈交上级发落,也是枉费心血,白忙一场。你想次长会在上面签名盖章吗?先别说这点,你以为我们的调查报告能够上呈到次长那边吗?”见目问道。
那还用说吗?股长第一个就会将那报告冰封搁置。即使股长裁示究办,到了课长那儿,也必定会被束之高阁,万年不见天日,绝不可能上呈到次长面前。
升太茫然呆立。
烈日强光从云缝中射出来。见目似乎觉得很刺眼,眯起了眼睛。
“我要回去读书了。”
见目转身走去。
“喂,升太。”
正要爬上台阶的见目回头说道。
正低著头凝视脚下短影的升太抬起头来。
“你没有错。”
升太望著见目。
见目只说了这么一句,便登上台阶,走入图书馆,消失了身影。
升太长叹一声,仰望苍穹。
日正当中,阳光普照。
好刺眼。
升太再叹一声,往街上走去。
升太从原路走回去。他脚步沉重,垂头丧气,口中不断念著:“我傻、我呆、我笨。”
今后还有脸见前辈吗?前辈大概会将今天这件事告诉大西碧吧?然后两人一定会捧腹大笑,说“真是天下第一蠢汉呀”。
升太走在闹街上,漫无目的到处晃。
现在正是盛夏阳光最强的时候,都是有事在身的人才会在外面走动,所以街上行人很少。大多数的人不是在家睡午觉,就是在电影院或咖啡厅里凉快。有几个路人以怀疑的眼光看著口中隐念有词的升太,但升太没理他们。他很想一直走下去,也不知是想寻求别人的安慰,还是希望自己一人独处。
但是,夏季的白天很长。
日头老是不西斜,还要很久才入夜。
从图书馆出来到现在,已经过了两小时,却依然是烈日当空,火伞高张。
要是因此而中暑倒地,那才真叫出乖露丑,丢人现眼。
升太无可奈何,只好决定打道回府。
他打算回到家中,借酒浇愁。决定了。
穿过商店街,走到大通路。过了十字路口,在下一个转角拐弯,便来到警署前面。
升太走到林荫道时,无意中往警署大门旁的树丛瞥了一眼。一看之下,立即止步。
早上那名女童居然还站在原处。
升太诧异万分,瞠目结舌。
他凝视著那小女孩。那女孩好像没看到他。
升太动也不动,紧盯著那女童的身影,良久良久。
吱!树蝉长鸣一声,飞过升太眼前。
他走向那女孩。双脚是自动迈开的,并非在脑海中深思熟虑后才上前的。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打算做什么。
小女孩一见到他,便抬起头来。
粉颊因紧张而显得僵硬。
看来像是被升太那副尊容吓得不敢动的样子。
尽管如此,升太仍继续朝她接近。一步、两步、三步……。升太一直走到很靠近女童的地方才停下来。那女孩以万分恐惧的神色仰望著升太。
我到底有何企图?升太扪心自问。即使我开口叫唤这位小妹妹,结果她转身逃开,我也不会比刚才更沮丧。我是这么想的吗?
“别怕,我是警察,我就在这个警署服勤。”
升太装出虚假的笑容说道。
他的手在同一时刻伸向那女孩。
小女孩双眼圆瞪,看著升太的手朝她接近,身体却始终没动,仿佛当场被冰冻起来一般。
升太大感不安,很担心这女孩会在下瞬间惨叫哀嚎。
升太的手抓到女童的小手。
小女孩并未逃走。她闷不吭声,让升太握著她的手。
这女孩是因为吓得不敢动,才乖乖让我握住手的吗?这个疑问涌上心头,但升太立即将这疑念抛开。
“我陪你回家去吧!我去劝劝你爸爸。”
女孩娇躯微微一震。
啊,她要逃了!
升太已觉悟了。然而,女孩并没有逃,反而以极缓慢的动作将自己的手指缠绕在他手指上。女孩的小手最多只能握住升太的食指和中指。
女孩一直仰头望著升太。当升太注视她的脸庞时,眼泪几乎夺眶而出。
“来,走吧。”
升太早已问过生活安全课的高桥,所以知道女童的家在哪里。
升太握著那女孩的手,往她的家走去。
小女孩拚命加快脚步,以求能够跟上高大的升太。几乎是用跑的。
升太走了两、三步以后才发觉,于是放慢脚步,和那女孩并肩而行。离日落西山还有很长一段时间,接下来必须顶著大太阳走完这段路才行。
升太从路边那些樱花树的树荫下走出来,来到艳阳高照的街道上。
译者简介:
黄钧浩:
一九五九年出生,南投县人,台湾大学毕业。曾任出版任主编、策划、翻译。对于漫画、布袋戏、推理小说的研究孜孜不倦。现居南投乡间。主要译著有《白痴》(口安吾著)、《死亡交易》、《玫瑰的烙印》(合译)、《浪漫的复活》(合译)、《疑惑的轮舞》(合译){以上皆由新雨出版社出版}等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