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秦广王,引魂郎

塞北林莽,黄云白草,魂幡卷扬,易家新丧。

易仲良不过一个得过且过的文官,老实本分,无心名利,不曾卷入任何朝堂纷争,他不明白自己何时得罪过眼前这位镇北杀神,爱女将将入土,他就要掘墓开棺,实是悖逆乱常。

“纪北睦,你说什么!”

“开棺。”

易仲良脸上新旧泪水被风干,皮肤发紧发涩,他抹了把脸,侧头看看不远处几匹北军骑兵特有的墨色战马,盔甲上是寒露凝结的白霜。若他没有记错,关内侯、车骑将军纪淮所率北军应该在沥县扎营,距此快马也要三四个时辰。

“你赶夜路,就是为了……刨小女的坟?”

纪淮默然,话虽难听,但确是事实。

他的沉默在易仲良看来简直是莫大羞辱:“纪北睦!即便是我不知何时何处得罪了阁下,得饶人处且饶人!罪不至惊扰亡灵吧!”

纪淮面色没有比易仲良好看到哪里去,他张了张嘴,却没有吐出半个字,索性挥挥手,不远处静候的亲卫得到指示近前,纷纷跳入坑中,拂去棺椁上沙土,合力推开石椁。

原本雁门郡郡守府的兵仆还想要上前阻止,但见纪淮左右副将抽刀撬镇钉,刀光寒,威慑凛,众人面面相觑,不敢妄动。

纪淮杀名惮赫千里,一杆昆仑槊点地,十万匈奴颤胆,他若执意要行逞凶肆虐之事,怕是武宁帝在也会偏袒,小小郡守府哪是对手。

易仲良新妇紧抱女儿生前最爱的木枕,似认命般颓然倒地,几欲昏死,颜色比棺中亡女还要差些。

“我与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话都不曾说过半句……纪北睦,纵然你权势滔天,也不能仗势欺人,如此作践易家……”

纪淮跳入坑中,正要推开棺盖,听得易仲良如此说,转身撩袍跪下,拱手道:“纪淮并非有意欺辱,开棺此举自知冒犯,但不得不尔。之后易郡守如何泄愤,哪怕生杀活剐,纪淮绝无二话!”

他红了眼眶,音色一半是在所不惜的决绝,另一半,是近乎声气相求的哀鸣。

易仲良不知所谓,指着纪淮“你你你你”半天。

纪淮不再多言,起身推棺。

新鲜空气重新注入,对流之下棺内扬起一阵风,裹着仲春时节塞北草原的余寒四散而去。棺材里身着敛服的尸体猛然睁开双眼,腾地一下坐起,贪婪将冷空气吸到肺底,而后呛地直咳。

冷风醒神,周围一些胆小的仆从妇人反应过来,嚎叫着四散逃去。易仲良僵在原地,易夫人怀中木枕哐啷啷跌落。

武宁十一年仲春,雁回瀚海,魂归此岸。易生缠绵病榻十一年,向死而生。

她紧紧扒住棺材邦子,惊恐环顾四周,目光最后落在身边束镂空蝠纹冠,着罗纹玄金甲的人身上。

这人通身威厉浩气,五官隐约见少年飒爽,更多的是饱饮风霜的世故,他亦被吓一跳,宽厚双肩一抖,墨色瞳孔剧烈收缩。

易生抓起掉落身旁的玉琀,气急败坏扔出去:“什么玩意儿差点噎死我!人死没死透你们都不做最后检查核对吗?上来就活埋……你们负责人是谁?我要打市长热线投诉你们儿戏生死!而且!土葬犯法知道吗?!”

她还在絮叨,忽觉腰间一紧,她被身旁人打横抱起。那人抓着她单薄的肩头,在她脸上细细看过,便紧紧摁在怀里。

易生的脸蹭过他浅浅胡渣,刺痛刚起,眼底又被勒的充血发胀,脸色瞬间从苍白变成朱紫色,她被迫紧贴他的脖子,甚至能清晰听见对方血管上传来强劲心跳。

好家伙,殡仪馆都是这样补救工作漏洞的啊……

易生心中暗惊,求生的本能让她迸发出巨大力量,她疯狂挥舞双手,又捶又打,待那人稍微松开力道,她便趁机借着腿劲蹬翻在地,重重砸落在精美的金银铜器上。

头晕目眩,说不准是摔的,还是被金银闪到的。易生心中大骂,她连轴加班,拿命换来的钱居然被他们大办奢华丧葬,这不是吃绝户是什么!

此时不宜多思,逃命要紧。她手脚并用,龇牙咧嘴的往坑上爬。

爬到一半,腿还挂在坑沿上,四周原野风光,和浩浩荡荡素车白马就将她镇住。十几个男女身着麻布葛衣,分工明确,其中一个中年妇女瘫坐在地上,惊骇之下慢慢捂住自己的嘴,情绪饱满,层次分明,十分专业。

易生顿时怒极,咬牙道:“我的葬礼,你们沉浸式体验是吧?还找这么多NPC?真是有道道来霍霍我的钱!”

她瞅准站在最前面一女子的脚腕,伸手抓住借力翻上地面。那女子本就被吓的动弹不得,被这一抓更是过度惊恐,直接闷声倒地,昏死过去。

随着她一倒,剩下那十几个男女尖叫着“诈尸啊”鸟兽散。

易生骂骂咧咧爬起,刚逃两步就觉头重脚轻,昏昏沉沉又勉强逃了两步,便两眼一黑,直直倒下,伴随那对中年夫妇的惊呼,她跌进一个肌若金石的臂弯中。感官彻底消失前,她似乎闻到淡淡不知名清香,夹杂金属腥气。

待易仲良夫妇安顿好易生,想要找纪淮问个清楚,却得知他早已连夜又赶回了沥县。这下夫妇俩更加茫无头绪,惴惴不安起来。他是来挖坟掘墓的,却在事后无甚纠缠,悄无声息离开。

“他又改变主意了呗!”易夫人李竹君替昏睡不醒的易生掖好被角,漫不经心道。

易仲良于灯下暗暗摇头:“领兵打仗的人,哪会如此儿戏。将近三百里路,他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或许是见你得陛下钦点,擢迁西京右内史,想要巴结你。”

“那他是如何得知易生未死?况且,他可不是什么掇臀捧屁之人,镇北杀神用得着巴结谁啊……”

李竹君望着易生的睡颜道:“不管他是什么神,不管他有何目的,我只知道,若不是他非要开棺,我和易生就真的天人永隔了。”

她转向易仲良:“咱不争不抢,守住本心,管他来者何人,听之任之,泰然处之。”

易仲良默默点头,思忖片刻道:“眼下西京乱成一团,咱们在雁门郡清净了这些年终究要回去,光想想我就头疼……不如早点启程,免得这纪北睦又想起来什么。咱们回西京,与他相隔千里,又是天子脚下,就算他有啥缺德想法,多少也得掂量掂量了。”

李竹君笑道:“人人都拼了命往上爬,就你,升官还头疼,以前君姑就说过,你不思进取。”

易仲良越过李竹君看易生,灯晕之外的幽暗中,传来她细但均匀的呼吸:“我的心愿唯有家人平安富足,什么高官厚禄,我可不稀罕。”

易生休养了几日,易仲良便拖家带口,踏上回京赴任的路途。

辎车上虽说有羊裘软褥,但她依旧颠的浑身散了架一样。眼前方寸之地略显局促,却精致齐全,矮几上立着面铜镜,映出陌生的脸。

镜中女子耳后低矮的双垂髻经过今日颠簸,已有些松散凌乱,余下散发乌黑厚重,和宽大锦袍一起,压在单薄肩上,或许是因为刚“死”了一回,面容憔悴透白,勉强算得上神清骨秀。黑白分明的双眸倒是灵慧清澈,透着易生原本的倔强和疏离。

易生无语,也就这眼神还能认出自己。无法理解,索性不去理解,她伸手将铜镜反扣。

一旁的婢女玄芝听到动静,回头看过,笑着安慰:“姑娘好看着呢,虽有病容,但回府好好养上月余,也就恢复了,不必担心。”

“还要走多久啊……”易生摸着怀里小巧的暖手炉问。

玄芝想想,回道:“主君说姑娘刚经历生死劫,不能太颠簸,特叮嘱车马,一日最多行200里,估摸着得六七天。”

“停下休息会不行么?”

“那可不行!”玄芝膝行两步上前道,“这附近匈奴猖狂,经常劫杀来往商人,主君说了,这段路不停歇,车队要过了雁门关方能休整!”

“匈奴……”易生哭笑不得。

这副身体易生不熟悉,长时间不活动,四肢实在是木的很,她索性掀开身上的银灰水獭大氅,推开戻窗探出头去。

夹杂泥土芳香的夜风扑面而来,凉如水。车外什么也没有,不,确切说,除了连绵草原和半挂清月,什么也没有。广袤大地上,只有这一趟车马队,燃着的风灯照亮不过丈余之地,像一串萤灯,在塞北的夜里平缓前行。

“姑娘,虽说已是四月,但北境夜里寒凉,你可得当心受着风。过了雁门关会暖和些。”玄芝叮嘱。

易生未应,她伸手向外,凉凉青草香兜了满袖,白腻小臂成为这茫茫夜色中一点高光。这双手纤细柔软,与她原本布满老茧的手完全不一样。

她的人生可谓是苦不堪言,好容易熬出头,又因区区四千块工资,猝死在凌晨的工位上。许是老天爷也自觉过分,所以安排一个养尊处优的新人生作为补偿?

她抬眼朝横无际涯的原上望去,皓月千里,风移流云,映着一起一伏的草坡和沙地,无往不复。

远处桦树林被月色拢出整齐的黑灰色轮廓,而林子边缘却有几处斑驳暗影,与林子融为一体,不仔细看根本分辨不出。

易生盯着那斑驳,直到云浅月出,借着这抹清亮,才看清,是一队轻骑。

为首胯|下一匹毛色油亮的墨色战马,甩鬓踏蹄,马上之人负坚执锐,手中一柄丈余马槊,前端寒光2尺有余。

他的面容隐在黑影里,但易生还是从那身精致甲胄上认出,这就是把她从棺中捞出的关内侯纪淮,好像字北睦。

“父亲”曾问过自己与这人是否打过交道,可她哪知道原主的事情,只能推脱说前尘都不记得了。这随口一句倒引得“母亲”心酸不已,哭唧唧拉着自己的手直道“可怜我的儿,病了十一年,下榻都难,除了父母仆婢连个生人都没见过……”。

她是孤儿院长大的,实在不习惯这脉脉温情,好不容易抽回手,随便搪塞个借口便回屋待着了。

“与人家无仇无怨的,为何要开这姑娘的棺?”易生嘟囔着,“难不成是……”

易生猛地哆嗦一阵:“咦……死变态!”

纪淮目视易家车队平稳远去。他看着她从窗口探出上半身,伸手不知道在抓什么,戻窗中透出暖黄色烛火,令他无比心安。

她没死,真真实实活在他视线里。

西风过境,胯|下宝马抖了抖鬓毛。

“侯爷,前头就是雁门关了,咱们还跟吗?”副将阿玠问道。

作者有话要说:我觉得很奇妙,所以在最初分享给大家:这个故事和它的名字是我梦到的。

我做过三次预知梦,都实打实的发生了,这是第三个。因为我的梦都很天马行空,所以我在枕边放着本子以便随笔记下。我最初玩笑说这是平行时空或前世之类的,直到我梦见这个莫名其妙的书名《应许如是》才猛地惊醒,这是一个故事啊!

当时我似醒非醒,潜意识里让我提笔记下,也得亏我记得快,因为本来还有一首诗的,因为清醒了导致我全忘了……

所以……“如是”我知道什么意思,“应许如是”嘛……o(╥﹏╥)o我梦到就是这四个字,我也还没悟透这四个字……

我可不可以说,我不是编故事的,我只是故事的搬运工,毕竟它来的时候都给自己起好名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