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珩手十分冰凉,在这样的盛夏极为出奇,贴上易生手背那一刻,激的她本能一躲,但整个手都被他捉在掌心,如猎物被蛇缠上,挣扎亦徒然,便任由他带着自己游走。
凉意顺着手臂蔓延,发烫的心与脸颊也敌不过这毫无生气的体温。相比之下,易生觉得自己的手像是悬在空中要燃烧一切的火球,然而终是没能让另一只手温上一温。
“你再发呆,这百遍写完天就黑了。”
姜珩声音在耳畔响起,易生慌忙回神,却见他不知何时已松了手,空留手背一片微凉。
姜珩起身道:“每写二十遍,拿来给我纠错一次。”说罢回到夫子席,默默挑捡一卷竹简展开细看,不再理会易生。
易生低头依葫芦画瓢,却无论如何也写不规整。“鱼”字因为繁琐,要么斗大一个,要么一团黑墨,姜珩倒是不厌其烦,一遍遍用朱砂纠正错处。
日头中升,书塾中光影也随之寸寸移动。易生双腿发麻,自以为有书案和裙裾遮挡他人不知,或盘腿,或歪坐,或半个人撑在案上。
姜珩对她乱七八糟的坐相蹙眉,提醒几次无功后,见周围也无旁人,便只得无奈随她。
一百遍“甲鱼”并不难写,但易生不习惯软笔,总忍不住铆足手劲,百遍下来,半边肩膀都酸脱了力,得亏许宁念着她向来不怎么吃早膳,怕她熬不住,送来茶果,这才不至于越写越拿不住笔。
漏箭漫过巳正,易生最后二十遍终于勉强过关,她自姜珩手中接过木牍,肚子便咕咕雷响,在空荡书塾中无限放大,令人尴尬不已。
姜珩道:“一上午你的嘴就没有停下,一整盘脆饼和南瓜条吃下肚,还饿?”
易生双颊微热,辩解道:“我在长个子……”
姜珩半叹半哼笑,布置好再写百遍的功课作业,才受了易生的师生礼,算是结束今日授课,起身向门外走去。回眸看见她在夫子席上左右翻找什么,又折回,从袖中拿出一片木牍。
“你在找这只王八么?”
易生脊背整个僵住,只听身后姜珩淡淡道:“这个先收缴,若你功课不认真,我就把这个送去内使府,状告你辱骂朝廷官员。”
她猛回头,不可思议瞪大双眼,忍了又忍,终是没敢骂出口,眼睁睁看着姜珩肉在皮下笑,面上却一本正经,他欣赏片刻这份看不惯又干不掉,便微微欠身,迈着四方步离去。
许宁一直在暗处观察,见姜珩走远才闪进堂中,扶起易生。听到她腹如擂鼓,笑道:“听得出你费力习字了。走吧,她们都去膳堂了。”
易生一路大诉苦水,许宁倒是消息灵通,咂舌道:“我方才向几个小黄门打听过了,这个姜夫子不值一惧,你若实在不愿写他留下的功课,不写就是,他不会拿你如何的,或者说,他拿你如何不了的。”
许宁知道易生忌惮什么,接着道:“有那个小王八也不怕,宫里人说,暗地里骂他的人不少,他从来都当听不到。”
易生纳罕:“何人胆肥至此,敢骂绣衣啊?不怕他打小报告?”
许宁道:“绣衣也分三六九等呀,若是不受待见……”她左右望望,降低音量,“若是不受待见,皇子也会被宫人欺辱。”
这倒是,易生默默点头,两人走到后院膳堂,正遇见夏慕秋几人出门,对方率先笑道:“呀!易娘子原来也要吃饭的呀?我以为娘子餐葩饮露呢!”
易生不想与她浪费口舌,却被她左右堵了两次门,索性直直迎面上前,两人鼻尖唇瓣差一点便要碰触。
夏慕秋一惊,慌忙躲开几步,站到廊下,忿忿道:“无赖!”
易生两手一拱:“承让。”
夏慕秋绷着脸:“陛下钦点又如何?有什么了不起的!求不来雨,我便让我叔父谏言,杀你祭天!”
易生听到这话,双眼一翻,转身又迈出门槛,无奈又无语道:“夏娘子,夏千金,你还真是个绣花枕头,蠢笨美人啊!空有一副俊俏皮囊又有何用,那脑袋里头就是不装东西啊!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自古祸福相依,同为巫女,我求不来雨,不就是你求不来雨?杀我祭天?怎么着?拿你祭地啊?”
夏慕秋微怔。
身边人见她没有立时回怼,以为她气势不足,纷纷替她帮腔:“你说谁蠢笨!谁人不晓夏丞相也算是陛下舅父,你怎敢对夏家人如此无礼!”
一阵助焰,夏慕秋的火却没有烧起来,几人纳闷回望,只见夏慕秋本在恼怒,听完易生所说,表情复杂起来,一双鹿眼急速眨,人也不由得端正了仪态,喃喃道:“她说我俊俏……美人……”
“易生,”许宁愁眉苦脸,从膳堂出来,“饭没了……”
“什么?”
许宁望一眼夏慕秋:“饭菜都让她们吃完了……”
易生哪有闲心继续吵架,抛下这边,飞奔到屋内。铜釜木盛已露出锅底,她拿木铲刮了刮,只铲下片半糊的锅巴。
天塌地陷也不过如此,连轴加班猝死都没有这委屈。易生红了眼眶,把锅巴递给许宁:“总比没有强……我好歹也吃了些茶果,你吃吧……”
许宁耷拉着嘴角,将锅巴掰成两半,又递还易生一半。锅巴又苦又硌牙,饥饿感恍如隔世,不,确实已经隔世。但她以为这辈子,至少不会再忍饥受饿,可这熟悉的烧心感觉一起,她的意气风发瞬间消散。
“如是,许宁,你俩若不嫌弃,这里还有些饭菜。”
膳堂内,韩惠起身取过几只木碗,从自己面前的盘中拨出一些饭菜端到旁边食案上,又将自己的绿豆粥分成两份也拿了过去。
“我吃不了那么多,也不爱这绿豆,每次都浪费,惹得青岚娘子训斥,今日你俩正好帮帮我,我也好少挨一顿责骂。”
许宁欣喜若狂,连连揖礼致谢,拉着易生坐下。
易生手里被塞进一双竹著,才想起自己连声谢谢也没说,忙放下竹著转身,却被韩惠按回:“哪那么多虚礼,看来是没真饿着。”
易生报以微笑,忽而眼前甩过个油纸包,她疑惑打开,是一张香髓饼。易生诧异抬头,是夏慕秋身边一个小跟班,对方满脸不情愿。
“看什么看?我就包了这一张饼!夏娘子说你从前病得不轻,少吃这顿万一再饿死去,多晦气!”
说完她气鼓鼓大步走出去。
易生顺着望向门外,夏慕秋正斜眼瞪着她,见她望向自己,示威似的撇嘴晃了晃脑袋,飞了个白眼上天,拂袖而去。
韩惠笑道:“别和她一般见识,她就是被夏丞相和齐王妃娇惯坏了,没什么坏心眼的。”
“娇惯还不是送来当巫女……高贵什么。”许宁小声嘟囔,却如雷贯耳。
她说完才察觉失言,对着韩惠惊慌拜下:“韩司巫,我……我有口无心,我……”
韩惠的父亲是驻守渔阳的守将韩田国,虽不是什么朝臣权贵,但大小也是个将军,这里头家世显赫的除了夏慕秋和易生,就是韩惠。
“不碍事。”韩惠柔和轻抬许宁手臂。
看不懂篆体,阴阳卜筮的典籍易生便更加茫然不解,稀里糊涂跟着听了几天天书,只学会摇龟壳的动作。
青岚看着掉落在案上的六爻卦,手指有些微颤的摁着铜钱摆成行,她想要重新卜算一次,却也深知此举无义。为掩饰心乱,她抬手抚摸亲手养大的苍鹰,但苍鹰焦躁躲开,空留青岚的手半悬,又慢慢收回,眼神有意无意飘向易生。
易生茫然不觉,只顾攒眉苦脸的相卦,全然不知头顶闪过一束阴鸷目光。
对于夏慕秋等人的缺堂,姜珩放任自流,倒是余出许多精力,闲来无事,便一股脑放在不敢反抗的易生身上。
夏慕秋看到他为易生拿来幼童识字用的三仓简牍,笑到腹痛,道:“早知道你要用,我就问我五岁的弟弟借一下。”
一连几日点灯熬油,易生觉得考公的压力也不过如此,每日做梦都在凭空运笔。
姜珩身兼数职却不厌其烦,相较于马疲人倦的易生,他仿佛有用不尽的精气神儿。
永远在晨光熹微时以左脚先踏进太卜署的门槛,永远要从回廊下绕到书塾门口,永远一身官服,永远面不改色,见到易生的第一句话永远是“不要盘腿坐”。
几次之后,易生记得了,却还是故意在他来时盘腿坐,她想看看他终究何时会情绪不稳定。
易生觉得他就像自己以前捡到的发条人偶,无论在垃圾堆里还是已擦洗干净,都一副平静面容,只需拧紧发条,就会匀速且不知疲倦的转动。
武宁十一年的六月,蝉喘雷干,晌午刚过一半地面就涌起热浪,署中亭下盘放着草泥纸衣的应龙。韩惠等人出出进进,为后日的祈雨大雩准备一应物品,有这堂而皇之的理由,来听课的就只剩下易生、许宁。
姜珩倒无所谓学生多寡,捧着竹简自顾自念着“事随心,心随欲。欲无度者,其心无度。心无度者,则其所为不可知矣①……”
“易生,”许宁悄悄凑过来,“你最近听到传言没,说是前任右内史的小儿子为父报仇,死后化身旱魃,才导致旱灾蔓延。”
“李忌不是自杀的么?”
许宁神秘兮兮道:“非也,听说有冤情,是被逼死的。”
易生瞪大双眼,又问:“他儿子不是只是失踪么?”
“几月大的小儿,在这种天能独自活多久?”
“都说野兰矫情,”易生两人被眼前突如其来的话音吓得一个激灵。
姜珩不知何时站在对面,他撇了眼被吓到的两人,自然而然坐下,继续道:“但朝中荀贵几乎家家都有野兰。只要有价值,哪有养不活一说。”
他向来不许学生妄议禁忌,然而此时却主动加入话题,易生猜测姜珩在套引自己的话,想着不可给家里惹事,于是抿紧嘴巴,一言不发警惕看过去。
许宁浑然不觉:“哦……之前还有传言说他与临安……”
“夫子的意思是物以稀为贵,”易生赶紧截断许宁话头,“这年头劳动力多稀缺,他儿子肯定被人牙子卖了。”
许宁未能明白,追问:“地里颗粒无收,自家人都养不活了,谁还买别人家孩子啊……”
易生打着哈哈,企图翻篇:“听过易子而食没?哎呀怪吓人的,别说了。”
姜珩依旧意味深长盯着易生:“所以说‘心无度者,则其所为不可知矣’。”
“我哪里有空?这几个小丫头连龙的骨架都绑不对!”
院中一急呼引得几人草草结束谈论。
韩惠绑着襻膊,将手上污泥往襜衣上抹净,接过对方递过来的铜筩,刚一打开就立马皱脸盖上,斥道:“都臭了才发现?这个节骨眼上,但凡喘气的都遣去了蚩尤祠和东广场,我这也走不开……”
她迈步站到廊下,焦急往院中寻了一圈,看见易生,似抓住救命稻草。
“如是!快,去掖庭狱告诉太卜丞,大雩准备的玄酒发臭了,得赶紧去饴宝斋看看有没有余下的!快去!”
作者有话要说:①《吕氏春秋·观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