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活人祭,舍色身

纪美人静默片刻,咬牙开口:“陛下。”

她身边贴身宫婢新桃悄悄扯了扯她的衣袖,纪美人略顿,终是略过新桃:“陛下,听闻易家女公子为校尉申建的独子驱邪,这才将其从鬼门关救回。正值两军激战,仍需这些个虎狼将后顾无忧阵前厮杀,实在不宜多生事端。”

周后呵斥:“校尉是个什么东西,也要陛下看他脸色?眼下旱情已蔓延西京周边六郡十八县,受灾的百姓达百多万户!若再不下雨,那便是前院杀敌,后院着火,到时再多虎狼将又有何用!今日她干扰祈雨,居心叵测!易仲良在雁门郡多年,此时心向北还是向南可不好说!”

一直只观不言的许容华用低微却清晰的音量接话道:“皇后莫气,纪妹妹又不是糊涂人,自然晓得天平这端是陛下宽宥的人情,那端,自然也得搭一个重量差不多的砝码呀!又怎会是小小校尉。”

周后略品便明白过来,有些不可思议,对纪美人话中带刺:“原来,你也会挟权倚势?”

纪美人长相性情与纪淮并无半点相似,闲静少言,与人无争。武宁帝知道她总是吃亏,明里暗里多数偏袒,此次却一反常态,没有要替她说话的意思。

纪美人粉面朱唇一下失了血色,惶恐中清泪盈眶,越着急辩白越无从说起,顿首道:“妾并无此意,妾只是……只是……”

她伏在地上只是了半天,武宁帝才缓言道:“好了,孤知道你的为人。但皇后的顾虑也并非杞人忧天,今日这一闹,若不下雨,孤也不好对子民交代。”

武宁帝抬抬手,中常侍崔平待命。

“按皇后说的办。”

崔平抬眼飞速晃过周后与纪美人,领命起身,走到阁楼围栏处,一小黄门卷起竹帘,崔平中气十足的声音响彻广场。

“陛下诏:巫女易氏,天赋异禀,全体是仁,有踔绝之能,故能与物同体,视斯民之疾苦,侗瘝乃身,必不忍不为之补救①。陛下代万民恳请巫女易氏,能亲自骖鸾驭鹤九重霄,向上神陈情:旱魃已除,望起祥风行瑞云,普降甘霖。”

易生长舒一口气,手劲松懈,方觉食指钻心,再看,一手一个拇指甲印,深入皮肉,血迹斑斑。她想着一会到主祭台上,学太卜令或青岚娘子的样子,点点香摇摇铃,再念叨念叨,应该能糊弄过去。

还未等她叩谢皇恩,就被几个羽林卫架起,不由分说用铁链绑了手脚推到祭祀坑旁。

滚烫气流迎面袭来,易生隔着傩面也已试着灼肤之痛,她微微偏头避开,对左右羽林卫道:“你们绑了我,我还怎么作法,再说,主祭台在那边。”

她刚挪脚步,肩上便多了一柄长刀。

易生一愣,人群中熟悉的声音响起:“陛下饶命!!”

是前来观雩的李竹君,玄芝和蝉衣扶着她,拨开人群,冲到最前。临时栅栏处的百姓立时让开一小片空地,三人便在此地连连叩首。

片刻,易仲良也由西侧阁楼跌跌撞撞而下,扑跪在李竹君身边:“陛下!小女莽撞,自知有罪,还请陛下念在小女卧病十一年,顽疾未清,腿脚虚浮所致,饶她一命!臣愿献出所有家产赈灾!”

耳畔哗啦铁链作响,易生歪头,巫者已将祭祀的三牲六畜都抬上高台。望着和自己同款铁链,她才醒悟过来,这是要拿自己祭天。

她有些不敢置信,烧这些动物她尚觉残忍,何况一个活生生的人。她回头看向东侧楼阁,竹帘相隔,她谁也看不见,却仍能感觉被什么盯得毛骨悚然。

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认为这是在开玩笑。

呵,活人祭……

易生腿软瘫在地上,脑中一片空白。夏慕秋竟一语成谶。

阁楼之上,崔平又道:“巫女易氏若是凡俗还有司职未了,请自行与上界商榷,择一替身前去亦可。”

易生苦笑,今日她无论欺君与否,都躲不过烈焰焚身,还替身……愿替她去死?乌头白马生角。

“我!!”

易仲良与李竹君齐声高呼。

易生僵住。

“臣愿替她!”易仲良红着眼眶,膝行几步,双手穿过栅栏,极力表示自己愿意被铁链锁起来,“陛下,臣愿替她!”

李竹君力气忽的大许多,她一把将易仲良扯回:“糊涂!你是一家之主,你是家中顶梁柱!你出事,君姑怎么办!辰安他们怎么办!”

“儿都大……”

李竹君不等他说完,高声道:“母女连心,她是妾血肉所化,自然是妾替她向上天陈情更加合适!妾愿一命换她一命!!”

李竹君面白如灰,瞠目而视却无悲无惧,竟是望眼欲穿的期盼。她担心武宁帝不允,连连叩首,每一下都实打实的磕到铺地的石砖上,不几下额上便血红一片。

玄芝哭成泪人,拽李竹君不成,便也跟着叩首:“婢子也愿替我家姑娘!”

易生泣如雨下,视线从傩面上小小孔洞望出,早已模糊不堪。许宁哭着爬过来想要拉锁她的铁链,却不想被烫的倏地缩回手。

铁链离火太近,烤的滚烫,易生手腕起了水泡,然而她并不觉得痛。

她依稀记得自己以前很怕痛,尤其是万家灯火,而自己形单影只时,受点伤也只能像流浪动物,自己舔舐伤口,空荡荡的心仿佛会产生一种名为孤苦的毒素,通过血液游走到伤口,然后腐蚀针刺,如万虫啃噬。

崔平侧身向后拱手请示,片刻又直立向前道:“自家人本就会殒身不恤,不能作数。以易氏之神通灵气,捐生者应不难找。”

易仲良颓然倒地,李竹君面容如鬼,她不甘心,挣扎上前,还想要再求情,却被一个娘子拉住,那娘子说话少气无力,附耳道:“夫人,有位姓姜的公子托我带话给您,他说前有李忌后有北境之乱,眼下敏感时刻,扰乱祭祀或可背上通敌罪名,当株连九族。”

李竹君双瞳猛缩,满腔呐喊化为一团上不来下不去的气,堵在心口处,越涨越大,撕心裂肺。她握拳捶胸几下,便径直晕死过去。

易生眼见着鸡、犬、羊、猪、牛、马一个接一个被丢进祭祀坑,体型较大的会先割断脖颈,放血到其失去反抗能力。然而它们被丢进去时,多数并没有死透,烈火焚身的痛楚令它们发出骇人惨叫,随后只剩皮肉烧焦的滋滋声,高台地面溅上的大滩鲜血瞬间被火烤的发黑。

易生怕极了,牲畜的惨叫顺着双耳入心,过五脏六腑后割破了她的胆。明明还没有被放血,却也周身失了血色,明明傩面下的脖颈也已被烫的通红,却依然能感受到死亡逼近时的寒冷,兀自蜷缩着发着寒颤。

每献祭一只牲畜,青岚便高念咒语一遍,高台下百姓便欢呼祝祷一番。丝毫不在意有一个活生生的人排在祭品之列。

也是,只要能结束这场灾难,只要烧的不是自家人,谁又会在乎。

也不知过去多久,终于轮到易生,她早已站不起来,两个巫者将她拎起,一步一步走到祭祀坑边。易生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回望主祭台,青岚头上女娲傩面神圣又庄重,宝珠耳珰折射的光芒刺进易生眼中。

她突然想起,昨夜口渴起夜,曾见过一个身影闪进停放应龙的侧院。易生脑中飞云掣电般闪过所有认识的人,唯有那个人有杀她的理由。

是的,只有死人才不会把掖庭狱里的秘密说出去。

易生忽觉好笑,别说她没有听懂,即便是听懂了,也会烂在肚子里啊!她此生只想躺平,压根不想参与尔虞我诈!

上辈子为四千块死,这辈子为一个听都没能听懂的秘密!人虽固有一死,但不至于两世都轻如鸿毛吧!!

易生绝望闭目。

一双手触到她后背,猛推一把。

下一瞬,却并非想象中钻心灼烧,倒是身子一歪,直直摔趴在台上。

易生诧异抬头,一个和自己穿着一样,头戴傩面的小娘子站在眼前,她挡住了烈日灼目,却挡不住光晕,在她身体轮廓处散开。

她就这样散着华光,一步一步向自己走来,最终缓缓蹲在自己面前。她拉起易生的手,塞了一个东西过来,声音里略有些急喘,却温柔如斯。

“幸好你等得及我。”

小娘子起身昂头,大幅度理气,才平复喘息,洪声道:“吉人自有天相,此女命不该绝于今日,这一点太卜令应当知晓。”

众人目光落向主祭台。黎光拂拂胡须,淡然道:“老夫从不算命数。”

小娘子亦淡然,续道:“我与巫女易氏无亲无故,愿代她祭天,以身向上苍昭告民间火热。”

易生心中一紧,定睛细瞧,小娘子所戴傩面是韩惠今晨所戴,声音却并未韩惠,急问:“你……是韩娘子?为何?”

小娘子低头,答非所问:“我九岁丧父,十岁母亲死于难产,为养活妹妹入宫当差,到今日,也不过活了十六个年头,却感觉过了好几十年。宫里洒扫的井水特别冷,丑时最是冻手,每回夜半时分擦前殿地板,我都害怕那些黑洞洞的柱子,但我不敢说……易生,你要记得,不要告诉别人你害怕的东西,也不要太善良,那会变成别人刺向你的尖刀。”

头顶一片厚云飘过,暂时遮挡了阳光,她抬头望望,有些语无伦次,但却无比坚定:“宫里的冬天特别难熬,唯有今夏遇见你,我才觉得暖和一点。你给我的玉胜太过于贵重,我本不该收,抱歉,是我贪心,把它转送给了妹妹,想着她能有个东西傍身。

你不必对我耿耿于怀,我虽得以苟延残喘几日,却也大限将至,视死如饴。浑身上下最珍贵的就是你这份情谊和竹根手钏,现在都送给你。”

她话语终结的突兀,没有任何预兆忽的转身急奔几步,毫不犹豫纵身跳入火中。

易生捂嘴,愕然失声,随即才反应过来想要伸手抓住她,但早已是徒劳,伸向虚无的手腕上,当啷着一只紫色的竹根手钏,细细的,有着不输玉石的温润光泽。

“阿岩……”

阿岩没有像牛羊一般发出惨叫,她静静的被火焰吞噬。静到易生开始耳鸣,连火焰燃烧异物的滋滋声也听不见。

作者有话要说:①清·汤来贺《元气汇笺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