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造阳业,问来音

易辰安在辞别信中说过,安顿下来会报个平安,可一连半月,家中都没有收到北方来的只言片语。

李竹君日日空等,每日往来三官殿上香祈福,到后来干脆刘夫人陪着住在观里,在三官神像前长跪。

渔阳逃回来的流民越来越多,后来甚至都带着血肉模糊的伤口,流民果腹尚不能够,更是没有钱买药治病,只能任由伤口腐烂生蛆,散发阵阵恶臭。

易生绑着襻膊,举着长勺,看着排长队领粥的流民,目瞪口呆。这是她在棺材中醒来,第二次怀疑人生。

“易生,你是不是不舒服?看你脸色不好。”宋之城不知哪里摘了片荷叶,替易生扇风。

不远处宋之星瞧见她六兄忙前忙后只围着易生转,白眼翻到脑后勺差点翻不回来。

嫩叶的青甘气让易生呼吸略顺畅些,道:“多谢,我不要紧。”

宋之城将荷叶替换下她手中木勺:“你到旁边坐一会,我来分粥。”

易生笑不出来,煞白着脸点头致谢,却不好意思独自休息,便在旁侧打个下手,帮忙递个饼饵之类。

流民愈来愈多,有的拄着木棍,小腿肚里白色蛆虫随走随掉,有的半张脸都是浓疮,分辨不出五官。一个身后绑着婴儿的妇女领到饼饵,路过易生身边时,微微躬身,略带哭腔说了声谢谢。

她把头低下时,易生瞥见她背后婴儿,已有些浮肿,面色青白,双目紧闭,一两只苍蝇停在他的眼皮上。随着妇女躬身的动作,孩子毫无生气的脑袋猛地垂到妇女肩上,已不知死了多久。

易生煞白了脸,空气中弥漫的腐臭仿佛在这一刻彻底攻破她的防线,直击肠胃。她不由连连后退,紧闭嘴唇止住呕吐欲。

在她摇摇晃晃瘫软前,一只手抵上她的后腰稳稳撑住,紧接着,鼻下忽闻一阵薄荷、生姜和樟脑复合气味。

易生像是溺水之人终于抓到浮木,深深将这提神清香吸到肺底,脑中才逐渐清明。

“这就吓着了?”

陌生男音带着揶揄从身后响起,惊得易生猛转身,她以为是玄芝在扶着她,没想到却是一个十八九的少年。

少年墨蓝色窄袖劲装,紧裳下袍,袖口革制护腕,腰间掌宽腰封,垂下镶银边蔽膝,衣绝翩然,流星飒沓。

易生晃眼间,一个娇小身形蹦到眼前,不由分说一把推开少年:“手放哪呢!”

宋之星蹦的太快,少年也没瞧清就被推出去,险险扶着木柱才站稳,正要发火,一时间却没在同一高度找到人。

宋之星踮起脚,微微挑起上唇,像是要呲牙般凑到少年面前:“我六兄还在这里呢,你是哪根葱?!”

宋之城忙把他妹妹拉开。

“你六兄又是哪根葱?”少年见是个小女娃,咧嘴轻哼,“大人说话,小孩插什么嘴,一边玩泥巴去。”

对方态度轻蔑,宋之星忍不住眉毛挑到天灵盖,再加上她六兄一早上都在易生身边车前马后,怒气值攒到现在不发不行。她措手不迭去解腰间嵌宝石的小巧匕首,恶狠狠威胁道:“一会你就知道我的厉害!让你辱我兄长,还调戏我嫂……”

话未说完,她便被宋之城捂了嘴,往远处拖:“天热,小妹有些上火……”

少年只觉好笑,压根没往心里去,他扬手将香囊丢到易生怀中:“这里面装了醒神清利的香料,你若头昏脑涨,就拿着闻闻。”

易生正想致谢,却又听少年讥笑:“你这么个小女娘,放个屁都能给你嘣倒,还敢接触流民,也不怕给你吃了……”说着便伸手去拿饼饵。

易生急忙上前摁住他的手:“你干吗?”

“你又干吗?”少年眉眼浓郁,歪嘴一笑,无辜又无赖。

易生见他理直气壮,怕自己冤枉人家,上下细细打量。

虽不是锦衣华服,但也绝不是会因温饱发愁的人,这才放胆说道:“你看起来也不像渔阳那边的人,干吗跟流民抢吃食?”

少年闻言一笑,他面容干净可爱,星眸皓齿,和煦如春风拂面。明明是英俊潇洒少年郎,可是张口就是恶叉白赖。

“我身上钱花光了,现在肚子饿,吃你一块饼饵怎么了?”

“嗯?”易生觉得自己听错了,虽说人不可貌相,但这样离析分崩的人设她还是头回见。

少年抬手甩开易生:“你不是在做善事吗?怎么?做善事还分对象啊?我都要饿死了,你能见死不救?”

少年抢了块碎饼囫囵塞嘴里,两腮鼓鼓,想被蜜蜂蛰过的小狗。他不给易生掰嘴给抠出来的机会,就咽下去,噎的猛捶胸口,转头埋怨:“做的太干了吧!下回和面放点牛乳不行吗!”

说完毫不客气又抓了几块大的,抬步便走。

易生瞬间气笑,呵呵两声,挥手叫过府里小厮,指着走到街对面角落的少年说:“去给我……”

“把饼抢回来”几个字被硬生生咽下,易生这才瞧见卷缩在角落的几个老弱病残并非休息,而是奄奄一息连排队的力气也没有,竟有要饿死在粥棚附近迹象。

少年将饼饵一一分给他们,还未起身,几个糙汉推着两大车草药,从街头走来,那板车上还捆着两三个医工。

“少主,咱身上值钱东西都抵出去了,实在是没钱了,属下没办法,直接抓来了。”

少年直起身看看被捆成粽子的医工,又看看说话的男子:“什么没钱,是一时拿不出那么多钱,又不是永远都拿不出,你打个白条不行吗?说了让你请医工请医工,你就是这么请的啊?要尊重学者懂不懂?再者……”

少年嫌弃看着起码几十圈的麻绳:“做事脑子活泛点,这边着急找人,你倒好,一圈圈缠的倒仔细。”

男子羞赧抓头:“我这不是怕他们跑了……”

少年上前拽下医工口中胡乱塞的抹布。

“我要到官府告……”医工急喘,话还未说完,就被揪着领口猛地一下提溜到少年脸前。

“不好意思啊。”

少年礼貌微笑,手里攥着医工领口,蛮横动作和脸上表情没有半点关系:“我属下都是粗人,还望莫怪。现在国家有难,连那边几个屁大的丫头片子都知道布粥,诸位既不能医国,那医人总还是可以的吧?”

医工暗瞧这群人腰间刀剑,再瞧这身匪气,颇为识相,换个语气道:“可以是可以,但……这,这流民应由官府出面治理,毕竟这花费不是你我能承担的起的……”

“我已命人禀报请示内史府,”少年扔下医工,“想来公文流程需要些时候,你们只管医治,亏不了。”

医工们无法,只得悻悻下车诊治流民。

易府小厮注意力被街对面吸引过去,此时方回过神来,问道:“女公子,您方才说去给您干什么?”

易生撇嘴道:“呃,我说去……帮帮忙。”

不多时,一小队金吾卫和内史府主簿丁宝桢又带着几名太医署的小黄门,急匆匆赶来按抚诊治流民,伤情严重的抬走,说是在城郊临时征用了一个医庐,可以安置不少伤者。

见官府接手,那少年便撤到一旁。易生冷眼旁观,终是盛了碗粥,又拿了块饼走过去:“给你。”

少年一笑,径直接下,喝的哧溜溜作响,却又不忘调侃:“呦,我心思得去借套乞丐服才能吃上饭呢!”

“招呼你的人也过去吃点,”易生见少年狼吞虎咽,是真饿极了,“你这人可真有意思,有隐情,你好好说不就成了,非要话中带刺。”

少年挥手招呼弟兄们休息吃喝,无所谓道:“看你是个小孩,逗逗你罢了。”

“你也没有多大好吧?”

“你家大人呢?怎么就你在这里施粥?”

未等易生回答,内史府主簿丁宝桢巴巴的跑过来,笑嘻嘻招呼:“女公子,在下内史府主簿,丁宝桢。”

易生顾不上解开襻膊,见礼道:“丁主簿,咱们之前见过。眼下我衣着狼狈,让主簿见笑了。”

“哪里的话,女公子心慈好善,施恩布德,是大大的仁义,相比之下,我等只有惭愧。”

“丁主簿谦虚,此番接济也是内史府承办,我们不过是闲在家中无事,过来搭把手。”

丁主簿笑笑:“易内史昨日就将城内情况呈递了奏疏,申请征用城郊医庐收治这些流民,没想今日一早流民数量激增,伤亡更甚,加之前些日子东市□□,百姓尚在恐慌之中,遂今日一早易内史便进宫面圣,请示提前启用医庐。方才这位公子的手下找到内史府,在下忖度着易府女公子还有宋府公子、女公子在此处,担心有意外,就先带着一队金吾卫过来。”

易生再次施礼:“谢主簿挂念体恤。”

“客气客气。此处有金吾卫照应,我就先回内史府奉诏。”

说罢,丁主簿又去与金吾卫司马告辞,才骑马离去。

身后少年道问:“你姓易?”

“对。”

“那你可认识一个叫易辰安的人?”

易生一惊,猛的转身,裙裾扬起:“怎么?”

少年微微点头:“我想这姓不太常见,果然认识……”

“那是我长兄!”易生急急打断少年的话,再次问道,“怎么?”

“渔阳那边赤地千里,村里连只活鸡都没有,我们也待不下去了,举家迁往中原,路过上郡,遇见一伙匈奴残杀村民,我们哪能袖手旁观,立时就混战。期间幸得一位公子相助,才顺利救下村民。事后一问,这位公子便叫易辰安。”

易生心下立时漏了一拍,再逼近一步:“他还活着?!”

少年笑道:“当然活着,他有功夫傍身,人又机警。只不过他的马让匈奴一刀砍死了,钱财也被逃走的匈奴抢去,便借走我家一匹良驹,和一贯钱,说是见着纪将军将旗往西北,他要一路追过去。”

“当真?!”易生进一步上前。

少年后退一步:“当真,他说原本要书一封平安信,哪料北边情况让他始料不及,恰巧遇见我们往南,就把随身佩玉交予我,说可以换十匹马。”

说着少年从怀中掏出一个玉佩:“他走得急,风沙又大,我没听清,只记得西京易家,原想着安顿好了再打听,哪想这么凑巧。娘子与我真是有缘分。”

少年双目放光,认真问道:“真能换十匹?”

易生未答,拿过玉佩细瞧,是个螭龙穿云的玉璧,上面的琥珀色球形结络子还是易生亲手编的,也是她唯一学得会的络子。

她的手不自主微微颤抖,紧攥着玉佩抵着胸口,对着少年略略福身,转头招呼玄芝:“玄芝,备车,去三官殿!”

突想起少年,回身解释道:“家母终日忧愁长兄无音讯,我这就去报佳音,好叫她放心。”

复思忖片刻,念及自己或许转达不细致,便自作主张邀请道:“午间家父多在官署不能回家,若贵人不嫌弃,还请移步寒舍,并以晚膳,一是家父家母想必还要劳烦贵人,细述长兄与贵人相遇琐事,二是事出突然,眼下未能好好道谢,想借晚膳佳酿美酒再好好答谢贵人。”

少年见她人小,言语正经起来却老气横秋,觉得好笑,偏头示意身后:“好是好,可我人多,你家米够吃吗?”

易生顺着看过去,笑道:“够,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