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说,滁州抗瘟之时,出了一件大事。”
方严执瓯送茶,手臂端得平稳,大有风雨不动安如山之态,“……数十万灾民争相出城,刺史陈宁弹压不下,险遭暴民屠戮。后来雨花台上砍了三十二个脑袋,皆为——前朝余孽。”
方严有意将那后头四个字咬得重了些,垂手,茶瓯落上木面,微一声响。静夜听取,分外醒耳:“关于此事,凌管家有什么看法?”
滁州民变,起因为何,当时在滁州留了人的各大家心里清清楚楚。
所谓前朝余孽挑生事端、意图复辟,不过是平上怒、稳民心的体面说辞。老把式了。
也只有苏鸿遇这种书生会真的相信。
凌涪心头凛然,想不到方严远在冀北,对朝野一举一动知之甚详,连滁州民变这种新近发生的事情也已传入他耳。就无怪乎他会这么迟疑了。
就是常千佛,在决意派他前往兖州游说方廉时,心中何尝不是百般纠结。
滁州民变,让他们看到了金雁尘对于刘姓皇室的泼天恨意,已经不是除去一个宗室这么简单了,而是不惜毁一国,毁掉刘氏的江山。
为达目的,他已经不在乎会伤害多少无辜人命了。
然而这些,仅仅只是他们的一己揣测。
当时身在建康的金雁尘,是不是知晓徐攸南在滁州的所作所为,是不是认同,他们已经无从得知了。
“在方帅看来,是否穆沧平擒住了瞿玉儿,金六就一定会现身?
或者说,此局平安化解后,穆沧平是否会就此收手,放弃追杀此子?
终究无论外力如何作为,于大局并无甚大的改观。不过是解救了一无辜女子,于方容又有益无损而已。”
“瞿玉儿在穆沧平手里尚有一线生机,进了建康,可就是钉牢的死囚犯了。恐怕说不上是解救吧?”
“方帅请放心。”
凌涪道:“我们公子懂规矩,请人办事,不敢叫人为难。押解路上若无穆门生事,常家堡绝不会出手。
至于进京之后的事,果真今上忌惮至斯,后续抢功之事,想来苏、温、宁三家不会辞让,祸事自然也就轮不到方容来背。”
“看来贵公子是要做牢狱文章了。”方严笑,褶皱叠起的眼角有难得一见的开怀,词调中颇有些戏谑,“好久没见过这么气盛的年轻人了。最羡少年郎,风流又率直。来——”
他扬了扬手中茶瓯:“敬公子一杯。”
“此乃下策,不过是最做坏打算。”凌涪颇感不悦,他一向容不得有人对常千佛指点。
“若方帅愿助一臂之力,平稳化渡是最好不过。”
话是这么说,凌涪不会真的指望方容会相助,方严也不会往自己身上包揽。把瞿玉儿送去建康,那是擒获要犯的功劳一件;把人放走,那可就是自取祸事了。
“方帅,兴亡都是百姓苦。”凌涪又添了一句。
此言大逆,但他都已经坐在这里和方严讨论鸟尽弓藏,破狱劫囚之事了,倒没必要过分小心,装得其心忠纯了。
方严大声笑起来,笑得目色渐有苍苍然。
他终于知道,常千佛为什么会派凌涪来找自己,而不是去找容翊了。
容氏在前朝出过一位太傅,两个詹事,子弟显达于朝,多是文臣。股子里毕竟是重儒学的。
方容做过一回贰臣,将来史书汗青上必然饶不过这一笔。容翊不想折腾了,也折腾不起了。他即使做不了纯臣,也想做一个忠臣。刘颛猜忌他,他便忍着,嫌他爬得太高了,他就退一退。
他有一身好手段,能收拾薛家,掣肘宁家,盯着苏家,小心翼翼维持着朝局平衡,却从没有想过去从根子上动一动。
可是方严不一样。容翊排兵布阵再厉害,他心里头不爱这个,充其量就是个儒将。但方严是个真正的将军。
他热衷战场的号角,享受厮杀和征战带给他的快感。在战争和献血面前,那些虚名根本就不值得一提。
诚如凌涪所说,皇朝频繁更替,江山代代易主,兴亡都是百姓受苦,他忠于守护的又是什么呢?
建康,已经烂了。
“我曾经,去过长安。”方严肃了颜色,谈及旧事,目中多有感慨:“那时也就如你家公子一般年纪,向往风云际会,英雄集结。那时候的金门……真是令人向往啊。”
之夜,圆月悬天。
军帐外一干守卫皆已清走,方廉独自佩剑立于明月辉照下,闻言却觉心酸:阿兄上一次如这般敞开胸臆,吐露真言,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曾听大将军言,贵府上下对金盟主极是敬重。”凌涪慨叹一声:“那样的英雄豪烈之辈,谁人不敬仰呢?”
“阿显自小犟脾气。”方严收回目光,淡淡笑道:“受了委屈不说,挨了冤枉也不说。听说叫那位四小姐捉弄得怪是惨,难为他还肯同你们说这些。”
“小孩子意气。”凌涪也笑,“确是事情太蹊跷了些。十一年前,金门被灭,正好是容相两胜还朝,炙手可热之时。就是当年已露衰微之势的薛家尚能参与到此事当中,竭力筹划,不想方容竟被排挤在外。”
到此时,方严才真正对这个气质温润的管家刮目相看起来。
凌涪从一个横行关东的绿林山贼到被常纪海相中,带回常家堡,放手将一百三十八堂庶务交为看管,自己一门心思种花逗鸟,修起道心来。这位得老爷子如此信任的大管家,究竟有多大能耐,从说话上就可略窥一二。
天子的猜忌,是卡方容心喉咙上的一根刺,别扭,却说不得。一不小心,触翻逆鳞,结果就适得其反了。
凌涪婉言三两句,既将利害点透,又不至于毁人颜面。譬如隔山打牛,气力到了就行。
这番,提的是薛家,说的还是方容。
薛氏,当年是何等受倚重的门楣,大厦倾覆,不过就那么两年间的事。
方严抿唇默待下文。
果然隔了片刻,听凌涪沉声又言道:“……不是信不过方容的能力,是畏惧英雄之心啊。十一年了,魂已逝,骨已枯。但有多少人,真正将当年的金门遗忘过。我们欠了那个为这片土地生生死死不已的金门一份情,有羞,有愧。
凌涪的话,是发自肺腑。
若他还是豪气干云的关东贼,无牵无累,早在金雁尘重现江湖的时候,他就不会选择袖手旁观。
老太爷有老太爷的考量,常家堡有常家堡的使命和责任。但他猜,就是道心已坚的老太爷,心中也不是没有缺憾吧?
晓之以利害,动之以真情,方严似乎没有不应和的道理了。
“余荫尚在,香火却冷,岂非寒了天下英雄之心?”方严说道:“未来之事不可预。但愿小子,不负乃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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