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
送走凌涪,方廉走进来,见方严正站在书案后,抚着一张铁胎弓沉思。
军帐四角置有灯柱,臂粗的白蜡染着煌煌红焰,将他那方毅脸庞上的皱纹一丝一缕,不遗纤豪地映照出来,俊伟依然,不复从前意气。
方廉惊觉:那个一直让他倚着靠着,高大如山的兄长,老了。
“换做你,你会怎么做?”方严摩挲着弓架,没抬头。
方廉脚步一滞,着实发愣。
他不顾军规,带着凌涪夤夜前来,他以为自己此举态度已十分明了,不知大哥为何还有此一问?
“你不会犹豫吧?”方严说道:“可是我犹豫了。”
他侧腰,将铁弓挂在墙上,手搭着弓弦久扶不去,眼中有留恋:“阿翊决然不会答应。可若换了你和阿显,你们一定会毫不犹豫——还是年轻人好。”
他抬起,看着烛光耀映下的银铠小将军:英姿勃发,气宇轩朗。约莫就是他和容翊当年刚踏入军营时的模样。
“年轻人有胆量,有气魄,因为有把一切都掀翻了重来的机会。今天,阿翊不愿意做的事,我代他做了。倘若有一天,有我们不能做的事,我希望你和阿显能站出来,担起你们的责任。
——记住我今天说的话。”
“大哥。”方廉心口好似堵了一团棉花。
今天的方严,字里句里都透着消沉,不像平时那个威严刚方的大哥。他仿佛是预见到了什么,但又什么都不愿说。转身抬眼之间,每一个动作都让方廉感到心酸,同时也为不能同他分担而深深无力。
因为英雄从不软弱,他若喊累,那定然是真的很累了。
“陪我去跑马吧。”
方严的手终于离开铁弓,将案上的拓印文书收起,抬起头来笑了,“咱们兄弟俩也很久没一起聚一聚了,让我看看你弓马有没有长进。”
月色下轻骑。
马蹄得得绕城墙走。守城的兵士见主帅漏液前来,还以为是巡查,紧握了手中铁枪,将腰杆挺得笔直。
“你说咱们方帅,怎么一家子都那么好看,都是怎么生的?”等两人走过了,年轻小兵才敢呼出一口气来,仍沉浸在方才看到那一幕;银铠长袍、并骑而来,令人心折,“我要是有妹子,别的人都不嫁,一定得姓方。”
“美得你!”旁边一个老兵笑着啐了一口,“瞧瞧你这熊样,真得有个妹子,那得长成什么样,还敢肖想咱们方帅!”
……
“这件事,你不用管了,我自会安排。”
方严说道:“一会你打这直接回兖州。你是统兵之将,虽说董承胤是咱们这边的人,不会为难你,但军营之中,不是只有他一家口舌。你身为将官,要守规矩,不要授人以柄。”
“是,大哥。”方廉言语甚恭。摇缰缓行一阵,他忽而想起一事来,因与方严闲闲说起家事,“昨日收到阿勉家书,说阿显和乐氏和离了。”
“离了就离了吧。”比起方廉的感慨,方严倒是淡然得多:“大丈夫行事理应干脆。”
语及此,他不由想起前些日容翊书中所言之事,一时心有感触,语意亦是沉沉:“阿显长大了。”
方廉笑起来:“他都三十岁了,也只有大哥你还会把他当孩子看。”
他在众兄弟中年龄最小,虽说长年跟着方严,历练得沉稳些,笑起来还是有天真的暖意。他颇是有些忧心:
“阿勉说,他见着那个人了……原本阿显自滁州归去,心境已大有改观。突然做这样的决定……大概,多少因为他回来的缘故吧。”
方严遂将脸一沉:“以后书信里,不要再提到他。”
当年怀安公主一事被别有用心之人翻出来,两姓没落,族中弟子备受凌辱。其时他已成年,对于那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至今想起来,心中仍有余悸。
书信往来千余里,难免落入叵测人手中,做出新的文章来。
“是。”方廉应道。
他对这个如师如父的长兄一向是言听计从。
“但愿叔父送他去东瀛,一切顺遂,勿有差池。”方严月光下深沉夜色,沉声叹息道。
因皱眉看向方廉:“你且去信阿勉,便说是我的命令。叫他少打听这些内帷之事。多去容府,多聆阿翊教诲。”
“是。”方廉此番的声音不那么响亮,却是有些惴惴了。
军中之将不得擅离。虽说方廉寻了好由头,又得了董成胤的允准,但终归久留不宜。
且瞧着方严今日并不怎么待见他,还是换了他日再来陪伴兄长,遵听训诫。
银铠小将追风而去。
方严独自打马上了上坡,勒马回望,一天皎月之下,草木因风摇动。又是一年盛景时。
又是一年过去了。
他也想回建康去看看。虽然它烂了。
他做梦都想回到长安去。
那些浮在云雾间高低错落的房屋,笑着、却又看不清面容的故人,如同从前的许多次一样,他伸出手,他们就碎了。
于是就算是在梦里,他也学会了只是远远望着,不会再像年少时那样,拼了命地去追逐,直至把自己累得筋疲力尽,哭着醒过来。
醒了,长安就没了。
金家没了,琼华林…也没了。
金雁尘睁开眼,看着头顶上袅袅盘桓的艾雾,像极了梦中那一场将他困住的大雾。
他抬起手掌,翻压在床板上,暗中发劲:徐有南并未削减他的疗伤之药,腑脏一日日趋于调和,气力也在见长。当然,恢复到如今程度还远远不够,但也足够他拿得动刀了。
帷幔后溢进一丝茉莉的幽香,与满屋子弥漫的艾味纠缠在一起。
穿了一身重裁薄蝉绡的云央像一团淡红色的烟雾飘了进来,手里端着一碗温凉正好的汤药,声音又娇又软,温柔到了骨子里:
“六公子醒了?该吃药了。”
金雁尘不应。
云央有些尴尬,仍只笑着,将挡着窗的厚重布帘子拉开,好叫天光照进来。
今天天气甚好,窗外的石榴花也开了,金雁尘看了心情会好一些。
“六公子,药该凉了。”她又提醒了一道。
相处有日,她已习惯了金雁尘不言不语的做派。就算他再冷漠,待她爱答不理,能陪伴在他身边,日日看着他,她也觉得心满意足。
金雁尘翻身坐了起来。
云央的脚像被钉在了地上:今日的金雁尘,很不一样!
他身上没了那种懒散消颓的意味,眼神也变的聚而有神了。他伸出手,长而有力的五指掂着那碗汤药,说:“云央,你是不是以为,我是个很好骗的傻子?”
方显和乐姝第二卷34章我总是信你的;43章,我这样的郎君